乔钺扣指敲着赤金龙椅一侧的黄玉围屏,冷睨他一眼,并未开口。
殿里寂静无言,三人心思各异,容妆心里不乏忐忑,接下来的事情怎样发展她完全无法预料,只盼能独善其身亦是幸事。
她的目光不由落到乔钺身上,她面前这个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比起先帝尤令人胆寒。
他继承了先帝的那份狠辣与冷漠,却比先帝更让人难以捉摸,心思幽深之极。
乔钺与容妆所立之处,是地上以白玉铸成的三阶高的台面,临金漆墙边,呈巨大的半圆形态。
台边雕刻着细小祥云纹路,里面矗立着金案与龙椅。
龙椅后立着一人高的黄玉屏风,两旁则是相同材质的小屏。
殿内弥香幽微,融炉蕴暖。
容妆的脸颊在白皙中泛起一丝微红,回想起方才的那一吻,莫名就不可抑制的心乱如麻。
许诣带着乔觅薇到来时,元麓已经顾自喝了两壶茶,不知是因为心神不定,抑或怎样。
乔觅薇今日着的是白底衬的银色淡水纹流彩长裙,整个人如霜色剔透似玉,清若秋水,比之昨晚虽少了仙韵,但亦少了飘渺之姿,却是真真切切的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许诣退下,乔觅薇目不斜视,直走到殿中央,对乔钺屈身道:“给皇兄请安。”
“免了。”乔钺目光瞥向一侧的元麓,再问乔觅薇,“你可认识他?”
乔觅薇侧目一瞧,当即惊了一惊,不由睁大了双眼,颇皱了眉头喃喃道:“是你……”
“是你!”元麓几乎与她同时开口,脸上泛起乍然的喜色,从座椅上起身,盯着乔觅薇。
容妆在乔钺身侧微不可闻的舒了一口气,然而,随即便开始为乔觅薇担忧起来。
乔钺抬头,侧目望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容妆,旋即便冷眼旁观二人。
元麓缓缓向正中的乔觅薇走去,一边问道:“你骗我?你不是宫婢?你是阑廷长公主?”
乔觅薇昂首,韶颜上全是冷色与傲然,“是,我骗了你,我正是阑廷长公主,承衍帝唯一的妹妹,乔觅薇。”
元麓眸光暗淡,低头望着地面,脑子里回忆着他们昨夜相见的情形。
那时,他来到胭脂台时,便见到白衣女子随风起舞,清姿如水,当即便迷住了他的眼,所以他就隐在松柏苍翠间,怕惊了她。
直到容妆出现,他尽数收在眼底,直到容妆走后,他迈着小步缓缓走了出来。
乔觅薇彼时正准备离开,方走几步,见对面来人,一惊之下问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内宫?”
元麓缓缓笑着,目光不乏痴迷,“我……姑娘舞姿甚得我心,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让开。”乔觅薇想绕过他,欲离开。
元麓伸出手臂一拦,“姑娘且慢。”
说着,元麓收回手,绕着她转了一圈,乔觅薇的目光随着他转,最后元麓站回原地,道:“莫说这礼节繁重的阑廷宫,且只说我祁国王宫,一身白衣出行,那可是大大的忌讳,是要遭到惩戒的……况且阑廷……”
乔觅薇闻听祁王,心下不禁猛地一跳。
抬头望他,目露寒意,“……你是祁王?你想怎样?”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本王要带你回祁国,只跳舞给我看。”元麓嬉笑。
乔觅薇闻言大惊,同他回祁国?
不,决不可以。
旋即抬头注视着他,却因附近光芒昏黄,只见模糊一片。
垂眸间心下慌乱,从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每次都相安无事。
却没想到这次不止遇见那个容妆,还遇见面前这个十分难缠的人。
事情来的太突兀,她着实来不及仔细思虑。
思索间,口中已不由自主呢喃道:“容妆……祁王……”
“本王记下了。”元麓说完,凑近几分,嘴唇与她的耳际相距咫尺。
他轻呵道:“如此深夜邂逅,实在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恰好本王很喜欢你。”
“……记下了?”乔觅薇迷蒙的看着他的轮廓。
容妆,既然他如此误会,那就这样好了,反正,他不过是要个会跳舞的女人而已,倘若真瞒不住时,自己再认,也可算一条退路。
元麓伸手将她滑落到手腕间的白菱纱扶起,至缠臂处,朗声笑着,转身离去。
元麓回去后便向永昼堂的宫人打听容妆,宫人不敢多言,只道是御前的婢女,为此,才有了今日一番争论。
元麓也正因以为容妆是御前之人,才会重金礼聘,否则不以此逼迫乔钺,他怎会应允。
但是,他没想到局面竟如此急转直下,从乔觅薇一进入大殿内,他就已经紧紧的盯着她,身姿似曾相识,从她一进来就分辨得出,正是他想要的那个女人。
元麓看向乔钺,作揖道:“君上,此事是个误会。”
容妆在侧舒了一口气,缓缓道:“皇上,如此奴婢可是清白了?”
乔钺侧目瞥了一眼容妆,不是听不出语气中的愤懑,于是移开话锋道:“许诣,传朕口谕,永昼堂宫人侍奉不力,拉到内刑司廷杖八十,赶出宫去永不复用。”
许诣忙应承道:“是,奴才遵旨。”
乔钺看了乔觅薇许久,方转而对元麓道:“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那朕就做了这个主,让你得偿所愿,更为安抚祁王忠诚之心,将毓仪长公主乔觅薇,下嫁祁国。”
元麓看了一眼乔觅薇,俯身作揖,“既然君上如此看重元麓,那元麓也定不可令君上失望,长公主嫁到我祁国,自该是国母之尊。”
“必然。”乔钺笑,侧目看了一眼容妆,一晨的怒火终于得到平息,得到沉淀。
至于祁王看上的女人,是谁都无所谓。
此刻乔觅薇早已怔在原地,表面竟出奇的平静,只是冷冷的盯着元麓,再对乔钺道:“皇兄,能不能,不嫁?”
乔钺未言,容妆步下金座玉阶,走过去扶着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君无戏言,长公主请珍重。”
容妆唤进来在门外等候的乔觅薇的两个婢女,陪着她回了寝宫,想做些安慰,毕竟事发突兀,而她与乔觅薇相识已久。
馥阳宫大殿内。
静的令人发寒。
乔觅薇坐在主位金燕翅椅上,一脸漠然与低落,久久未能言语。
容妆站立在殿中央淡漠的瞧着她,终忍不住唤道:“长公主。”
乔觅薇身体一耸动,仿佛回过神来,目光有些空洞,却依旧看着地面,“我不想离开阑廷国土……”
容妆蹙着眉,静静瞧着她的神色,心里不是没有哀凉。
她说:“我自幼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座阑廷宫,没了母妃以后,便再也燃不起一丝温暖,能驱走我心里的冷。”
她说:“可是,它却与我息息相关,就像鱼和水,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她说:“我太习惯这里了,公主的身份就像一个魔咒,带给我华美无忧的生活,这是别人寤寐求之的身份,我承认我很享受它,我也知道,在受用的同时,也要接受它带给我的伤害,如母妃,如姻缘……万般皆不由人……”
容妆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悲怆与绝望。
一个自幼锦衣华服万人之上甚至从未离开过阑廷宫的天之骄女,突然让她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完全陌生的人与事物,一时难以接受,是必然的。
但容妆也知道,乔觅薇是幸运的,要她的男人是因为对她存在那份喜欢,甚至欣赏,从元麓的眼神中便可以看得出。
且元麓年轻有为,容貌俊美,而不是嫁给一个年迈的老王,甚至荒淫无道的暴君,这已是乔觅薇难得的幸运。
乔觅薇的近身侍婢不忍她难过,摇着她的衣袖,啼哭道:“主子,不如我们再去求求皇上……”
乔觅薇冷笑,“本公主还不至于蠢到那般地步,且不论皇兄性情,他与我自幼不长在一处,情谊浅的等同没有。”她看向容妆,“皇兄是什么样的人,容妆是最清楚不过了,对不对?”
容妆与她对视,眉头微微蹙着,羽睫轻垂道:“长公主冰雪聪明,心中自然都有计算,不消奴婢多说什么。”
“所以,我不会去求他……”乔觅薇唇角勾起一抹冷度,眉间似有无尽哀憾与不甘,落在容妆眼里,惊若覆澜。
第16章 替嫁离宫()
翌日,乔钺正式下诏,毓仪长公主乔觅薇,嫁于祁王元麓,是为祁国王后。
且在阑廷帝都永焕城内,为乔觅薇建造长公主府邸,以待其归朝省亲所居住。
和亲队伍于六日后随祁王归祁。
众臣虽然疑虑事情发生的突变,但因为此事不止牵扯国事,亦是皇族家事,更得祁国三年岁贡,如此有所收益,所以无人干涉。
彼时正是午后,阳光透过窗扇投射到赤金桌上的华卷上,一片明光,仿若在那字迹上蔓延了春日气息。
光芒下有浮尘几点,乔钺手上拿着玉玺,只微微一用力,却重重落于卷面右下角,从此注定了乔觅薇的未来命运,世上再没有人能够逆改。
他将玉玺放回镂空碧玉盒内,漫不经心道:“容妆,你把昨夜之事说给朕听,仔仔细细的说。”
容妆点头,清冷的声音缓缓道:“昨夜宫宴后,皇上微醉,奴婢扶着皇上回到宣裕殿就寝,方入殿不久,谨嫔娘娘就过来了,她让奴婢离开,自己侍奉,奴婢离开后就走在宫里散心,后在胭脂台看见了正在跳舞的长公主,她……一身白衣,之后奴婢就离开了,从交谈间得知了昨日是长公主母妃的祭日……宫中不准着白,奴婢之所以没有告诉皇上,只是觉得长公主事出有因……离开的时候,听到树旁似乎有声音,以为是宫人就未曾注意,今日听到祁王的话,方知是他。”
“所以,乔觅薇是故意把你的名字透露给元麓的。”乔钺覆手一下一下的敲着赤金桌面,半眯着眼眸若有所思,有结结实实的咚咚响声荡漾在耳际。
容妆垂眸道:“应该是这样。”目光流连在卷面字迹,字字咀嚼在心,而后道:“皇上,长公主下嫁之事并不自愿,是否……”
“优柔寡断不是你的做派。”乔钺冷厉之言,只一句就堵住了容妆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容妆思量后,再道:“可祁王的目的并不单纯,也许一开始的确只是为了喜欢,他以为那个令他倾心的女子是普通宫婢,如此他也不会以为重,只当是个玩物而已,但宫婢突然换成长公主,这便大不一样了,抛去其他不说,单单长公主的身份,一旦皇上日后想吞并祁国,这就是一个阻碍,祁王完全可以利用长公主做质子,威胁阑廷。”
“你觉得,乔觅薇有这个资格成为威胁朕的筹码?”乔钺勾唇轻笑,半讽,半凉,“嫁去了祁国,她就是祁国人,何况还是王后之尊,与祁王夫妻一体,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倘若祁王以发妻之身要挟我阑廷,那他,才是真令天下人耻笑。”
容妆听到此言,身形明显一僵,不由咬着下唇,道:“奴婢知道了,长公主与皇上不是一母所出,更没有经年的亲情,所以她不足以能够威胁到皇上……”
“你早该知道。”乔钺冷声。
容妆知道了,他的冷血,他的无情,他的薄凉,是的,知道了,早该知道了。
两日后的清晨,是个很明朗的日子,万事皆宜的吉日。
湛蓝的天空里漂浮着几缕如扯絮般的云丝,像吸附在纯澈凝蓝的天幕。
宫中钟鼓铿锵,礼乐合奏欢鸣。
在礼官指引之下,乔觅薇身着华服,珠玉缀发,金丝卷边的绛红面纱覆盖了半张玉面,只一双眼睛,淡漠的看着一切,深沉的仿佛蕴了愁思千缕。
来到宣宸殿前的广场,向乔钺行叩拜大礼,一切礼数得宜,就在乔觅薇即将踏上和亲鸾车之际,竟突兀昏倒,一旁侍婢眼尖,赶忙扶住了她。
事从权宜之下只得先将她送回馥阳宫,鸾车同去跟随等候。
乔钺宣了御医前去诊脉,所有队伍皆停在原地,约莫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乔觅薇以侍婢扶着在馥阳宫顺利的踏上了鸾车。
两个近身侍婢与陪嫁的八个宫婢分别跟在鸾车两侧,持着香毬散发着幽香以定心安神,解路途疲乏。
祁王队伍于前开路,两队持刀兵将分别护卫在鸾车前后,长队徐徐行出了阑廷宫。
乔钺随后唤来许诣,传召来为乔觅薇诊脉的两个御医,二人跪于宣宸殿内,乔钺问道:“长公主何以晕倒?”
两个御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年迈的回道:“回皇上,老臣二人给长公主诊脉后发现并无异常,不过是有些忧思过度,但实不至昏迷的程度。”
“可还有其它?”乔钺蹙着眉,问道。
“再无其它不妥。”御医回道。
“如此说来,她是安然无恙了?”
“正是,皇上请尽管放心,只是……”
“还有何事?”乔钺挑眉,不耐的问道。
“之前长公主亲自来到御医院,道是她这几日难以安枕,精神萎靡,故而向臣要了使人安眠之药,此药虽对人体并无伤害,但服下可使人昏昏沉睡,依照服用之量,控制昏睡时辰,因并无不妥,臣只得给药,并已记录在长公主医档之中。”
乔钺冷着眉目听御医说完此番话,一时也不觉不妥,乔觅薇将要出嫁,事情来得迅速,来不及反应,她神思倦怠也是常理。
乔钺挥退了御医,一手扶着赤金龙椅的扶抵,目光微垂,望着半圆玉阶下,大殿中央缓缓升起的轻烟袅袅,心里总觉得有不妥之处,但却毫无纰漏可寻。
容妆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坐在正在行走的鸾车中,迷蒙的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金黄,两侧都是金黄厚重帘帐,缀着流苏层层,煞是保暖。
鸾车中空间很大很自由,且前后两层,行车速度并不慢。
容妆抬手用力揉了揉额侧,方恢复了些神思,上下打量自己一番。
身上穿的这七凤华服,这是——长公主服制。
突地,心里轰隆隆的如同钟鼓阵阵,她竟替了乔觅薇代嫁,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容妆将心里复杂思绪尽数隐下,她端坐在车榻上,闭上眼眸,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而后再睁眼,眸中尽是凌厉与决然。
她撩开右侧厚重的帘帐,眉目间染上一层愁绪,看天色,已是向晚黄昏。
心里忙将记忆略过,理清思绪。
今日大清早,乔觅薇的近身侍婢来召唤她去馥阳宫,道是长公主心中慌乱,想让她相陪以慰藉。
到了馥阳宫之后,乔觅薇已经在梳妆,四个宫婢在一边托着一方薄金盘,里呈偏红七凤华服。
而后有宫婢叫她等待片刻,她坐在偏殿内,有宫婢上茶,道是长公主亲自嘱咐她喝下。
容妆不敢违背,于是喝了一杯,怎料那宫人却继续斟茶,容妆无法,只得继续喝下。
一连喝了三杯,而后,她开始出现了恍惚。
依稀记得昏过去之前,眼前的景物都仿佛出现了重影,继而一片天旋地转。
她头一沉,就重重的倒了下去。
忆及此处,容妆已经彻底明白,这是乔觅薇有意为之。
从派宫婢请她前去开始,就已经等待她掉入已筹谋好的陷阱之中。
而她喝下去的那些茶必是下了迷药,抑或安眠药物,才会命人看着她一杯一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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