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洛兰咄咄逼人:“既然你都没亲眼看到,那么芙萝拉一路上不但没有援军,还差点被自己国家的警备队抓起来遣返回胧月之森,你们就没觉得这些现象看上去是多么不正常吗?”
尤里也十分心虚:“我们……我们以为是你千方百计阻挠着,不让公主回国和你抢皇位。”
“哈?看样子在她口中,我被形容成一个卑鄙不堪的哥哥。”奥洛兰眼睛圆睁,“如果你们信了她这谎话,倒会觉得一路的围追堵截合情合理。差点忘了,你们也是最近才认识我的妹妹,可能不清楚她是个顽皮的姑娘,最喜欢撒谎和作弄别人。”
尤里和维吉忐忑地咽着口水,不,我们很清楚这回事,姑且不说小铃铛最近过得颇为凄惨,连我们两个也刚刚才亲自领教过公主的狡诈。
所以难不成“我冷酷小气的哥哥是不希望我带着许可文书进城”这句话也是谎言?
奥洛兰颓然扶墙,低声说:“你们算得上是妹妹的朋友吧。那么她这次挣扎着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尤里郑重答道:“是为了告知金曦之森的皇帝和大臣们,敌国已经发生了可怕的异变,黑暗之神已经开始腐蚀月精灵的领土,恶魔们渐渐苏醒,并且这股黑暗力量正被敌视金曦之森的摄政王所用。”
奥洛兰苦笑:“这份说辞一点都不新鲜。事实上我在昨天才听到过。”
“你已经见到芙萝拉了吗?”尤里吃惊地问。
“不,一模一样的话,是昨日造访的神圣光明骑士团领袖说的。”奥洛兰张开双臂很不屑地说,“什么黑暗降临什么神圣介入……目的不过是想要获得在精灵之森的领土上传教的权利吧。”
原来神圣光明骑士团也察觉到精灵之国的异变了吗?
尤里凝眉道:“虽然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是我们在来的路上的确对付过一个失心者。”
“失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由于被嫉妒之炎煎熬,为了逃避这份痛苦,便让黑暗之神夺走灵魂而转化得到的恶魔。”
奥洛兰睫毛低垂:“这么说……芙萝拉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回到故乡,是为了传达消息?”
尤里不由得背脊发凉:“牺牲性命?维吉,假如说芙萝拉真的是私自归国的,将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维吉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似乎是死刑。”
“死刑?”尤里握紧了拳头。
奥洛兰惨然一笑:“才不是死刑这么轻松的事情啊。”
尤里大声说:“奥洛兰,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夺走人的生命更残酷的刑罚吗?”
“有。”奥洛兰正色答道,“只是简单的死亡的话,精灵们的灵魂随着净明川与不归川循环往复,死去的妹妹也许会在不远的将来,在净明川的彼端,以月精灵小小婴儿的身份再次来到这个世上。可是如果月精灵对她恨之入骨,便不允许下一世的她诞生在胧月之森,如此只好把太阳与月亮赐予树之民的灵魂,彻底归还给太阳与月亮。”
奥洛兰略微一顿,消沉地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归命仪式。”
“你是说你要让自己妹妹连灵魂都彻底消失?”尤里愤怒地说。
奥洛兰则更加愤怒地把尤里抓来的手打开:“逼她走上这一步的人,别忘了,就是送她回归王都的你们!”
维吉也无比沉痛地说:“如果选择让公主活着,大概月精灵就会以此为由兴兵讨伐吧。”
奥洛兰紧闭着眼睛答道:“但是妹妹本来就是为了阻止战争而回来的,当然不愿意因为自己而引发战争。所以昨天在传达完那些消息之后,她已经做好了进行归命仪式的觉悟了。明天妹妹将参加一场游行,当她由皇宫到达净明川,就是她魂归天际的时候。”
奥洛兰说完把铁门推开,灼热的阳光刺痛了尤里的双眼。
“走吧,你们两个。还你们自由,替妹妹对你们说一句对不起,是我这位无能兄长最后能做的一件事情。之后你们请尽快离开金曦之森吧,可以的话,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光流背负着斩罪在内的全部装备站在庭园之中,尤里和维吉依旧无法相信,陪伴着自由一同到来的,并不是公主顽皮的笑颜,而是沉重冰冷的悲伤。
“尤里,我去图书馆调查史料。而负责打听公主游行路线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的,维吉。我们在王都冒险者协会见面。”
尤里和维吉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以骑士的忠义之心保护纤弱美丽的公主,踏上的却是一条公主注定要香消玉殒的旅途,这样的故事将变成他们一生的阴影。
他们仿佛是骗自己一般,互相安慰着说奥洛兰王子的话就未必可信,就在一天以前大家还觉得这个王子很可恶呢,凭什么到了今天他就变成一位疼爱妹妹的沉痛者了?万一他在说谎呢?虽然连维吉都不知道王子撒这个谎究竟有什么意义,不但很容易就会戳穿,而且对他毫无好处,却仍然不甘心地,假装怀疑地想要和尤里分头查实王子所说的话。
可是现实从来不会同情执拗的孩子,维吉摘下左眼的镜片,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图书馆的历史书籍,发现奥洛兰王子所说的话竟然没有一字虚言。
十年前的确是芙萝拉公主用空间魔法毁掉了辉金之轮和秘银之月。
这的确就是带来天崩地裂般的大灾难的“大崩坏事件”。
的确只差一点就引发了战争,而金曦之森的皇帝不得已只好签署《修缮条约》,在两座巨大装置彻底修复完毕之前,公主必须作为抵押的人质一直留在胧月之森。
而针对私自归国的人质,采取终极刑罚“归命仪式”的例子,在历史上有五位。其中三位是不堪忍受敌国的艰苦生活而偷偷逃走,还有两位,是早已做好拿命换取情报的觉悟,把刺探到手的敌国机密带回祖国,挽救国家于倾覆之际,后世称其为英雄。
可是在当时为了维持眼前可怜的和平,他们必须亲自走入净明川或者不归川中,身体沉入湖底,灵魂化作清尘还给日月,这就是所谓的“归命仪式”。
维吉看得头昏脑涨,却仍然想找到一丝奥洛兰言语的破绽。他捂着额头站起来走到管理员小姐身边,问更多关于大崩坏事件的书籍放在哪里,不论是史书,还是新闻稿,还是纪实文学,哪怕是游吟诗人的歌谣集,都想仔细阅读。
管理员小姐淡然问道:“你对大崩坏事件,和不祥公主芙萝拉,好像很感兴趣呢。”
“不祥公主?”
管理员小姐轻推眼镜,虽然神情平静,眼中有一丝不甘却无法掩盖。
“芙萝拉公主小小年纪就毁掉了古代族人花费上百年才建成的宏伟造物,所以我认为不祥公主的称号,也是很贴切的。”
“不过据我所知,那位公主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赎罪。”
“虽然赎罪,可是曾经被她伤害过的人们总是回不到过去了。”
管理员小姐摘下左手的白色手套,那只左手由木材制成,上面刻画着魔法回路,她正是依靠魔法回路来控制这只假手。
第十六章 死者之河()
“曾经我也是一名光荣的弓骑士,就在游侠将军的队伍里。”管理员小姐微笑着回忆过往,“别看我个子不高,身体也不是很健壮,但靠着一点灵巧,每次行军考核我的成绩都很不错。就连将军也觉得,说不定我可以很快当上一位分队长。”
然而她眼中灵动的光芒稍纵即逝:“可是在大崩坏里,我的手臂被天空中坠落的碎片砸坏了,仅靠这只木质义肢,端个杯子或许没问题,但是想稳稳地手持弓箭瞄准目标,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我从小就害怕读书,没想到最终的归宿竟然是王都图书馆,真是世事难料。”
“是啊,这真是一段辛苦的回忆。”
“而我十年前的恋人,他最喜欢读书了,原本最有可能考进皇家建筑学院,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建筑师,却被征调到胧月之森负责秘银之月的修复工作。原本最喜欢窝在室内读书的他,十年来一直在大森林里经受日晒雨淋,仿佛我和他的命运,被彻底掉了个个儿。你们人类信仰着命运之神,我不得不说这位神明的玩笑实在是开得太大了。”
管理员小姐变得落寞:“原本说好等他回来咱们就举办婚礼。可是没想到弹指一挥间,十年的光阴已经飞逝了,他仍旧没有回到我身边。”
维吉低落地问:“那你们会憎恨芙萝拉吗?”
“对一个当时才七岁的孩子能恨到哪里去呢?不过我能放下仇恨,大约也是十年来一直读书的功劳。在这个国家,对大崩坏事件无法释怀的人,一定是很多的吧。所以虽然去敌国担任和平使者,是一种残酷的责罚,但说不定好过留在国内每天忍耐人们的怒火吧。”
维吉不言,假如至今仍有那么多人痛恨芙萝拉,那么这位公主将要参加残酷的“归命仪式”,说不定反而是顺应民心的。
很可能完全不会有人站出来替她求情,甚至连怜惜和悲悯都不会有。
与此同时,尤里独自走到净明川旁,砍下一截树枝,将树枝扔进雾气蒸腾奔流不息的净明川中。任何人都知道木头会浮在水面上这个常识,可是净明川又称为“死者之河”,是这世界上唯一一条不愿意承载生命的河流,树枝落在水面上,便像沉重的岩石一样直接坠入河中。
明天游行队伍将要经过的街道,都用华美的花儿装饰起来,在地面上铺着长长的红毯,街道两边却架设起魔力警戒线,用来将围观的人们隔离在游行队伍之外。
游行路线的起点是金曦殿。
终点却是这里,死者之河净明川。
净明川仿佛能夺走太阳光的热量,即便是大中午站在这条大河之畔,也会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浸透骨髓,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尤里希望有人能告诉他这条河不过就是有点阴森罢了,和其他的大河也没什么区别。可是那位看上去年岁已高的老奶奶,告诉他的传说却是这样——
“这是一条只有死者才能涉足的河流。”
“那如果说,有人想要跳河,我们能不能划船救她?”
“哈哈哈,孩子,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是不能在净明川上划船的。这条河流不能承载一切具有生气之物,而是我们精灵在树之形体衰朽之后的最终归宿。”
传说中太阳与月亮的精魄凝聚成为灵体,形成了世界上最早的精灵。这些精灵没有实体,是灵魂形态的生命体,随意变幻自由成风,在林中发光的小球,翩翩起舞的光之蝶,萦绕在巨树之畔的美丽星屑,是对精灵最早的描述。
当这灵体来到世界树下,与世界树之实相遇,便发生了奇迹。世界树之实孕育出了精灵们的身体,从此精灵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物质形体,所以精灵族在上古文书里,也被称为“树之民”。
如同树木总有枯荣一般,精灵们的身体也总有老去的一天,然而精灵的灵魂永恒不灭,如一粒种子,在合适的条件下会再次萌发成生命。为了使不灭的灵魂脱离失去生机的身体,精灵们在身体死亡之后,便被送入净明川之中,净明川之水不能浮起沉重的木之身躯,却能浮起轻盈的灵魂,而灵魂随着河水漂流,在河水的洗濯下重归洁净,抵达远在下游的异国。
“异国?是冥界吗?”尤里不禁问道。
“冥界那是你们人类死后才会去的地方!”老奶奶挥舞着拐杖,很不爽自己的故事被人打断,“太阳精灵的灵体顺江而下,最终到达的地方,是胧月之森。”
“是月精灵的国度?”尤里感到十分惊讶。
“没错。这些灵魂将在月精灵族人繁衍后代的时候,获得新的身体,成为月之子民。”
尤里惊叹地说:“难怪太阳精灵会如此排斥月精灵,因为对方的国家不仅仅是敌国,而且还是相当于冥界一样的地方,想想就觉得很恐怖。”
“说得不错,小子。在太阳精灵看来,月精灵的国家是死后世界,在月精灵看来,我们金曦之森也是如此。死去的月精灵会被葬入不归川,灵体飘荡着来到金曦之森,又以太阳精灵的身份再次获得全新的生命。太阳和月亮,一个落下另一个就会升起。净明川和不归川,一条河的终点便是另一条河的起点。而精灵们一世是太阳的子民,下一世则是月亮的孩子,虽然每一世都不会记得以前的事。此般轮回往复,正是精灵的灵魂轮回流传的方式。”
尤里心想,难怪精灵们根本不甩神圣光明教团。
光明教团的教义是,信仰忠贞一生善良的人死后将会在法鲁娜的引领下升入美丽天堂。而无论这天堂造得多豪华都是白搭,反正精灵们死掉以后也不会被送到那里去。
怪不得以前曾听人们说,精灵之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现在尤里才明白,所谓的封闭,不光是指精灵们闭关锁国,和人类王国少有往来,也是指他们的灵魂自有一套往复循环的系统,这辈子是太阳精灵,下辈子是月精灵,灵魂总量保持不变,无论精灵们经历多少次人生,也不会变成别的物种,连死神沃罗也无法干涉他们的生死轮替。
尤里紧张地问,那么归命仪式是怎样一种仪式。
老奶奶眉毛一跳,有些紧张地说:“我们精灵就算丢掉性命,比如被砍头,灵魂也能重新恢复成不生不灭的状态,只要身体沉入江中,灵魂便能得到净化,然后就能前往异国开始下一段生命。而所谓归命仪式,是把活着的生命扔进净明川,由于灵魂没有经过死亡的冷却,所以仍然像炭火一般熊熊燃烧。烧红的木炭被投入水中能怎么样,只会嗤的一声化作清尘。这么做代表胧月之森那边不愿意让这个无比痛恨的人再次重生在他们的土地之上。我们管这叫把灵魂还给太阳与月亮,但只有太阳和月亮才知道,这说不定就是一种彻底的消亡。”
尤里握紧拳头,汗流不止地问:“被扔进这条大河就彻底没救了吗?”
“确实是彻底没救。好在归命仪式只对罪大恶极的人才会使用。我这老婆子活了有数百年,也只亲眼见过一次归命仪式,被处置的那个人,是一个拒绝履行和平使者职责的叛逃者。就算十年前有位公主造成了大灾难,她的过错也没到达这种地步。”
尤里神情恍惚差点晕倒在地,接着他感到浑身无力。这不仅是因为这不吉利的话语,也因为他已经有一天半没吃没喝,可他过于担忧公主,一直不记得自己肚子空空如也,只是恨自己为什么在耽误不起的时候偏要使不上力气。
而现在尤里在净明川边,看河上的水雾中迷蒙地闪烁着飞舞的荧光,仿佛又回到圣棘城保卫战结束的那个夜晚,从城市最高的残破塔楼上鸟瞰夜景,那明灭的万家灯火,便如同此时的荧光一般。
当时乔璐雅老师故意生气地让自己去遥远的北方送信,是不想自己看到她走向死亡的一瞬。而现在芙萝拉让妹妹把自己关起来,或许也是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这位公主也是抱着死之觉悟回国的。
尤里愤恨地想,这些金发碧眼的女孩子一个个都是怎么回事?在危急关头选择燃烧生命,绽放出驱散一切黑暗的光辉,用自己的牺牲照亮别人的未来,她们做出这种选择的时候从来不与人商量,在被她们拯救的人们欢庆胜利的时候,也硬撑着不为自己死期将至而感到悲伤。
知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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