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站起身,侧头望去,道,“每日都打理着呢。”
他微微摇摇头,眼光迷离,“可本王看着,它们就是脏了,快叫人搬下去,好好擦拭,冬天就不要再搬出来了,罩上布罩,来年初春的时候,直接搬进来放好,本王亲手掀开。”
翰林悄悄擦一把眼泪,“可是殿下,这木雕一鹰一马,一左一右,位置是您吩咐的,甚有讲究,要是拿来摆好再掀开,恐怕会错了位置啊”
梁王垂睑半晌不语,翰林忽然一怔,嘴角微微上扬,“诺!臣这就去办!”
翰林 2()
泥铸的牢墙,被发簪一头生生的刻出一个字,立。
只有几笔而已,却笔笔深刻。
赤脚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她早就觉察不出寒冷,已被眼泪烫伤。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她心里,他始终都是当初湖边那个放荡不羁的男子,见他的第一面,惶恐至极,以后每每见他,总会被他的强势和野蛮吓到,何时何日,他成了她的丈夫?
湘尔把发簪重新插回头上,轻轻伏在壁上,那么冰冷,手指沿着被刻出的笔画,轻轻的摸着,他是那样的轻狂,却只对自己温柔有加,以往的刁蛮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剩下的只有怜爱和疼惜,那日他轻轻捂住她的口,说布帛之事,以后都不要再提,他早就明白了一切,他是一国之主,何等的英明睿智,却为了保全她,宁愿身边藏一颗慢性的毒药。
可画了凤凰和莲蓬的布帛,真的不是她所为,还有那日冲进墓室,不小心被脚下一片凌乱绊倒,满身的污渍,她更是无从抵赖。
湘尔默默拭泪,前事再想,亦是无用,只是心中尚有一丝牵挂,直到临死前一刹才清醒,是不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悲哀?
湘尔微微直了身,“什么时辰了?”
“已经巳时了。”
巳时,还有一个时辰了,她泪水不听使唤的奔流下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惊,这声音好熟悉,乍一转头,翰林正站在牢门之外。
“微臣,给娘娘请安,娘娘长乐万安,福泽未央。”翰林俯首行了一个周全的大礼。
湘尔轻轻一笑,“将死之人,何来未央?”
翰林脸上一阵哀伤,近前几步,见她面色难看,壁上又是一大块泪渍,道,“娘娘许是在牢房里站了一夜?”
她微微一动,身子有些僵硬,不由靠在墙上,淡笑道,“大人是来送本宫的么,真是叫你见笑了,本宫今时今日的落魄之相,一定很难看吧?”
翰林道,“娘娘素日就不喜欢上妆,现在亦是素面朝天,看上去只像夜里没有睡好,但姿容还是没有改变的。”
湘尔抬眼,翰林身后跟了两个舍人,手里端着服制和头冠,她黯然,“既是来送本宫的,那就快点为本宫穿戴吧,”她说完微微一笑,“本宫刚才还想着,总不能就这样出去,让人笑话吧?”
翰林一挥手,两个人走过来,梳妆穿戴之后,湘尔复又呈现当初雍容的气质,只是眼角多了一丝哀愁。
“紫金的服侍我一直不敢穿,总觉得太过稳重了,倒显得年纪大,现在穿上倒觉得踏实,人这一生本就该稳妥,光芒尽露未必是好事,还有这米色绣金丝祥云的裹腰,搭在一起甚是好看,大人,有劳了。”湘尔微微垂首。
翰林恭敬的回礼,“娘娘喜欢就好,这也是殿下的一点心意。”
“殿下他还好么。”湘尔黯然道。
翰林嘴角微扬,她若是不问,他才觉得心寒,她这样问了,他才踏实,始终还是没有看错她。
他一股愁云密布,哀哀的说道,“怎么会好呢,殿下几日未眠,茶饭不思,夫人嘴上强硬,恐怕才是梁王最大的硬伤啊。”
湘尔两道热泪瞬间滑落,竟“扑通”跪倒,“大人请代湘尔照顾好梁王殿下,湘尔此生福薄,来世定会好好报答大人!”
翰林被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将她扶起,“夫人这是何故,臣可担当不起啊,就是夫人不说,臣也自会照顾好殿下,哎既知今日,夫人为何不服个软呢?”
湘尔站直了道,“本宫所做,从不后悔。”
旁人哪只她心里的哭,明明是她没有以诚相待,却又忍受不了他的质问,面对先王后的陵墓被挖开,他的愤怒更是让她骤然意识到,即便有千言万语,也敌不过他心中那个女人。
翰林放大了声音,似是说给湘尔听,亦是说给牢房之外的所有人听。
“梁王有旨,夫人身份贵重,不宜在行刑之时,展颜于众目睽睽之下,特许遮面行刑,来呀,把娘娘的脸罩上。”
一瞬间,昏天黑地。
未时。
朝臣和众妃集聚建德殿,鸦雀无声,都在等待着翰林大人回来。
翰林风尘仆仆归来,进殿便是跪礼,抱拳道,“启禀殿下,人犯已于午时三刻斩首,臣的任务也完成了。”
柳夫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襄良人在翰林回来之前也捏了一把冷汗,这会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展露笑意,失声笑道,“安氏死的可冤了,当日她说姜氏是细作,还真是说的没错,若是当日便处决了,也不会落得今日先王后陵墓不保!”
“人都死了,你说这些风凉话做什么!来人x我轰出去!”梁王怒道。
群臣却一片唏嘘,谁不知姜夫人曾协助梁王解决了襄将军一事,襄将军居高自傲,每位大臣都受过他的气,却都敢怒不敢言,湘尔一个故事,就把襄将军贬为了戍守,简直大快人心。
梁王轻咳一声,“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众人日后勿再提及此人,对外更是要封口,只记得姜氏患了顽疾,被送到山间疗养便是了。”
众人纷纷退去,殿里只剩了翰林,他回头见众人走的无影,才欠身走上来,悄悄道,“殿下,两樽木雕已经擦拭干净了,也蒙上了布罩,殿下说的是,冬天风雪多,木雕放在门口确实糟蹋了,来年初春,再拿出来吧。”
梁王沉沉舒了一口气,心里却释然不起来,“木雕跟随本王多年,虽是为了保护它,才将她收起,可整整一个冬天不见,还是会叫本王惦念。”
翰林思索片刻道,“木雕虽是死物,跟人久了,也就有了灵性,它必会感念殿下的一片用心良苦。”
窗外又下起纷纷雪花,他缓缓踱着步子,走出殿外,轻轻展开宽袖,一片雪花落于袖口,只是瞬间,便化开,渗入进去,他低头笑了,冰雪无温,亦会感化,更何况是人呢?
邓氏遇喜()
九个月后。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安孚宫彻夜的清净,稳婆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掀开一角给邓氏看,“恭喜姑娘了,是个男孩。”
邓氏暗淡无光的眼里划过一丝晶亮,干裂的嘴唇慢慢张开,“谢天谢地,孩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掌事大娘清儒朝稳婆挥挥手,“还不赶紧去回禀太后。”
稳婆一走,清儒媚笑着过来,蹲在一边,“恭喜姑娘了,有了这个男孩,姑娘走出这安孚宫也指日可待了。”
邓氏眼里只有孩子,此时还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之中,笑道,“我在这里已久,被消磨的只剩这一身筋疲力尽了,现在孩子出世,我也算是有了一个精神寄托,什么出去不出去的,都不重要了。”
清儒又凑近了,道,“姑娘倒是认命,可殊不知这后宫最忌讳的就是认命。”
邓氏淡淡一笑,扔抹不去一脸的虚弱之态,“忌讳又如何,我能保住这条命已属万幸,宫中的争斗于我而言,早就是前尘往事了,现在有了这个孩子,我只希望好好的在这里平静度日。”
“姑娘想平静度日,可这孩子怎么办?姑娘可曾为孩子想过?”清儒道。
邓氏一怔,“孩子怎么了?”
清儒道,“安孚宫长大的孩子,将来就算出去了,也会人人嫌弃,任凭他是王嗣又如何,母亲出身冷宫,他的前途一片漆黑,没人会把他放在眼里,姑娘想想,他是梁王唯一的孩子,说不定就是将来的梁王,姑娘就算认命了,你能确保他不会遭受到暗害吗?”
她微微一叹,“可我这一生是走不出这里了,孩子,也只能和我一起认命,梁王不在意这孩子,他若是在意,也不会把我丢进冷宫了。”
“梁王年轻,性子又急,感情用事也是有的,可太后不一样,太后可是很重视这个孩子的,不然也不会置喙婢女好生照看姑娘了,还有那稳婆,不也是太后见姑娘临盆在即,提前安排好守在这里的么?”
邓氏沉思半晌,“就算太后看中,也只是这孩子的福气,梁王不重爱,我即便是出去了,又能如何?”
“姑娘这话错了!”清儒语气坚决道,“只要出去,就能有机会,侍奉君王的女人有那么多,真正得到梁王宠爱的能有几个?到头来还不都是虚度青春,唯有子嗣才是关键啊,能在后宫站稳脚跟,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不比几日的恩宠来的实在?更何况,虽有‘母凭子贵’一说,也有‘子凭母贵’这句,姑娘身在冷宫,保不齐外面的人会欺负孩子啊。”
她手里轻轻抚摸着孩子,他还那样柔软,就知道在襁褓里蹬来蹬去,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她眼里划过一道锐光,“照此说来,为了孩子,我也要振作起来了。”
堆了一脸的笑意,“对!对!就是这句话!若能凭借这孩子扶摇直上岂不更好?只是,希望姑娘有了来日,别忘记婢女才好。”
邓氏微微起身,扶一把贴在额头上的发丝,沉沉道,“已经在宫外找了乳娘了吗?”
“回姑娘,宫中有喜,乳娘都是提前几日从宫外找来哺乳期的女子,带进宫中严格检查,才能作为王嗣的乳母,可这几日并未听说有乳娘进宫,大概因为姑娘这身份,想着让姑娘自己喂养吧。”
邓氏冷哼一声,“我做少使的时候,就因为身份卑微,人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落魄,更是人人都来作践,你说的不错,这样下去,就算我认命,我的孩子一样会和我一个下场,清儒,明日你就去禀报太后,说我心中郁结,奶水不好,孩子吃不上东西,就快饿死了。”
清儒一愣,随即含笑着点点头,她果然还是满腹的心机,纵然心里口里都想着认命,可一旦发起狠来,心机还是不减当初,“姑娘果然聪明,太后得知王子吃不上奶水,即便是从宫外找乳母来,也要费上几天去检查,到时候太后顾及孩子,就要为姑娘你疏散心结,说不定就会从这里搬出去,好好的伺候着,只要出去,姑娘就有机会!”
邓氏抱起孩子,干瘦的指头在孩子脸上轻抚着,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她定是要从这里出去的,一旦出去,她便要一步登天。
已是深夜,稳婆来到宣宁殿时太后已经入睡,到了第二日,清儒也来了,太后在得知邓氏产子这个好消息的同时,也知道了邓氏因为郁结成疾,没办法喂养孩子的消息。
稳婆进言,“宫中一向从宫外招哺乳期的女子做乳母,这次太后也可以效仿,找一个这样女子是轻而易举的。”
见太后沉思,似乎有所动容,清儒急忙道,“找个乳母进来,光检查身体就要好几日,等检查完,黄花菜都凉了!”
太后道,“那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清儒笑笑道,“昨晚婢女亲眼看着,邓氏有喜之后先是喜上眉梢,却又忽然失魂落魄,婢女问她,她说着孩子生下来怕是也是个命不好的,会被她连累,一连哭了一宿,她哭不要紧,那奶水就一直没来,可怜了小王子,一直在冷宫里哭到天亮。”
太后心头一揪,那可是她的亲孙儿啊,“照此说来,请乳娘是来不及了,邓氏有没有奶水,应该如何是好啊?”
清儒缓缓道,“邓姑娘是因为自己的处境会连累到孩子,才那样伤感,以至心中郁结,太后若是肯,何不把她暂时从冷宫放出来,只要她心中的郁结打开,奶水充足,把小王子喂养好才是重要的呀。”
太后左思右想,还是敲不定主意,毕竟邓氏是被梁王废入冷宫的,亦凡轻轻俯身,悄声道,“太后若是怕因此事和梁王产生隔阂,不如先叫邓氏出来,先喂养着,这几日从宫外找来合适的乳娘,几日后就可以接替邓氏了,到时候邓氏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就这么办了!”太后挥一挥袖,“邓氏迁出安孚宫,暂居香兰苑。”
不见当年人()
身后的叫骂声连天,邓氏轻蔑一回首,不过是些疯疯癫癫的废妃,她怀抱婴儿,步上轿辇,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此生此世,她再也不想来了。
一路上经过无数恢弘的殿宇,虽短短数月,于她却像是隔了万年,还好,四处都还一如往昔,婴孩在怀里哭得涨红了脸,邓氏轻呼道,“快把四周的轿帘都放下来,孩子怕风!”
轿帘落毕,她急急扒开胸前的衣裳,将孩子的头对了上去,孩子只贪婪的吮了几口,她就强行的把他抱开了,孩子的的小嘴还在四下找吃的,小小的头左右晃动,她狠了狠心,把自己的食指尖塞了进去,初生的婴孩力道很大,她咬牙隐忍着。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轿辇也缓缓停住,“夫人万安。”
邓氏一惊,脱口而出,“难道是姜夫人?”
侍女从外面掀起帘子,轻声道,“姑娘,姜夫人已在数月前患病,送去了西山疗养,来的是柳夫人!”
顺着帘子被掀开的缝隙望出去,外面的人跪了一地,她刚要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看怀中的婴儿,她淡淡一笑,复又坐了回去,扬声道,“夫人万安,外面风大,恕我不能出来跪拜,孩子最是怕风了。”
柳夫人眉毛一挑,踱着步子走到轿旁,猛地一掀,邓氏抱着孩子吓得一惊,“你!你要做什么?”她紧紧抱注子,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
柳夫人轻蔑一笑,“真是难成大器,这就把你吓着了,本宫还以为你有了孩子,人也跟着趾高气扬起来,没想到还是一副幸子气。”
“呼”的一声,帘子被放了下来,邓氏平呼了一口气,只听柳夫人的脚步并未走远,在外面懒懒道,“你仗着有了孩子,就不出来向本宫行礼了,还真是冷宫待的久了,连礼数都忘了,啊,看你那孩子面黄肌瘦的,你可得好生的养着了,别哪天真的死了,你连个仰仗都没了,还哪有资本像今天这样傲慢呢?”
邓氏气的手脚发抖,心中炸火,“夫人居然这样咒我的孩子,可知道他也是梁王的孩子,夫人这样嫉妒,这样诅咒,就不怕梁王怪罪吗?”
外面传来一阵冷笑,让她瑟瑟发抖,只见柳夫人复又掀起了帘子一角,轻轻探进头来,一脸无辜道,“不是本宫诅咒你,实在是为你捏一把冷汗,看你可怜巴巴的,还是想好意提醒你一句,姜氏被梁王处死了,你之前陷害她把你拖下了床,你如今生下了孩子,又走出冷宫,晚上睡觉可要小心了。”
邓氏悚然一怔,“夫人!我行得正,坐得端,对鬼神之事更是不信的,夫人不用这样吓我,夫人要是没事,那我就告辞了,起轿!”
一路上邓氏心里惴惴不安,她掀起帘子,唤来前面一个侍女,轻轻问道,“刚刚你不是说,姜夫人被送去西山疗养,怎的柳夫人说她被处死了?”
侍女看看前后左右,把头伸进来一点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宫里的大忌讳,梁王不准人说的,姜夫人确实是被处死了,可她毕竟是长安来的,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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