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黄嘴巴动了动,识相地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接过随从递来的干净衣物,躬身送至沈思面前:“还请公子先行换上军中的服饰,也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思利落地换罢了装,翻身上马,又听见牛黄在一旁轻声说道:“不瞒公子,牛黄只是化名,在下本姓贺,单名扬,表字千帆。但若公子喜欢,只管以牛黄相称也无不可。”
得知了牛黄本名,沈思鼻子哼了一声:“牛黄牛黄,胆中得之,药石至贵,你这化名倒没取错。”
牛黄听出沈思话中的讥讽之意,并未放在心上,仍旧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多谢公子夸奖,那就先随在下回营吧,主人恐怕早已等得心急了。”
催马行出一程,沈思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牛黄:“你武功高强至此,必得自幼修习、勤学苦练才是,为何手掌四肢皆光滑细嫩如妇人一般?”
牛黄略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道:“回公子话,在下这乡野郎中的身份虽是假的,于医术上倒确有几分造诣,只需将在下配制的独门药粉溶于温水之中沐浴十数天,便可脱皮换肌,形同初生婴孩一般。”
闻听此言,沈思眉峰紧紧蹙起,目光灼热如同火烧:“你既精通医理,该当知晓我三哥已病入膏肓,为何还眼睁睁看他吃下有毒的酥酪?你要使计害张锦玉,只管教我一个人中毒就是了,何必扯上三哥!你可知……”他咬着牙强咽下满腔悲愤,继而重重叹了口气,“算了……若非我一心一意向三哥游说酥酪如何美味如何香醇,他也不会为哄我开心去尝了几口。说来说去,我自己也难辞其咎……”
牛黄低着头与沈思并肩而行,见其面露悲凉之色,几度欲言又止,思索良久方才幽幽开口道:“公子,其实……当日在下已料想到沈三公子有可能会误食酥酪了,因此预先在其汤药里加入了解毒的成分。只可惜煎药的小童不慎将药汤打翻,为恐受罚,又急忙按照原本的方子重新煎了一碗,才会因此耽误了救治的时机,以至铸成大错……三公子之死一则是在下罪无可恕,再则是天意弄人,与公子无尤啊。”
听牛黄道出了当日隐情,沈思呆呆注视着前方起伏的山峦,好半天才喃喃自语道:“天意弄人吗……为何老天偏偏总要作弄我沈家人呢……”
…
沈思将斗篷的兜帽翻起来遮住头脸,在众人的簇拥下马不停蹄赶回了官兵大营。因有牛黄引领,又有卫悠出具的符信,一路皆畅通无阻,并没人察觉出他身份有异。
穿过密集的营房,沈思被牛黄带到了一座偏帐,此处位置隐蔽,四周围有隔栏,门外还设了专人把守。这般安置也不知是为他安全着想,还是根本不曾信任于他。从临危送药一事上看得出,卫悠对他多少还是顾念着旧情的,起码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明目张胆跟着牛黄潜入敌营。
牛黄将沈思送到帐子外头就收住了脚步,也完全没有代为通传的意思,沈思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掀起帘子走了进去。一入帐内,就见到身着半旧青衫的卫悠正在长案边负手来回踱着步子,瞧那模样应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见响动,卫悠猛抬头,看到一身官兵打扮的沈思,脸上登时又惊又喜,当即三两步迎了上来,双手扶住沈思肩膀激动地上下打量不止:“小五,快给我好好看看,伤势可痊愈了?怎的消瘦了这许多,脸色还是不好,定然吃了不少苦头吧……”不等沈思回答,他又将人拉到椅子上按坐下来,“先歇息片刻,喝口茶润润喉咙,稍后我让千帆再替你仔细把把脉。这茶是我特意打发人去揽月山采回来的,色泽绿润,滋味鲜浓,记得你从前最是爱它。”
卫悠的神情和语气都与从前毫无二致,一时间竟让沈思有些恍惚,仿佛两人正置身于洗心寺的禅房之内,正一同品尝着从老方丈那里偷来的新茶。他将茶碗接到手里,顺势抿了一小口,明亮茶汤顺着喉咙流入腹内,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伤已无碍了,骑马持剑都无不妥。还要多谢你送来的灵丹妙药,否则我这条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卫悠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你我兄弟之间,哪里还需要道谢。”
生死线上走过一遭,沈思的心绪也淡定了许多,远不是大半个月前初次见到黄铜令牌时那般六神无主了,但从卫悠口中听见“兄弟”二字,倒着实令人感概万千,他轻轻放下茶碗:“你若还认我做兄弟,自是不需要的。伯龄,当年与你定下金石之诺,我一直牢记于心,未敢食言。今日只身前来,也是深信你不会加害于我。但你若打了困住我来威胁晋王的念头,我自有法子与你挣个鱼死网破。我虽不够精明,有些错也总不会犯下第二次。”
“小五,真想不到我会使你戒备至此……”卫悠错愕着,眼神晃了晃,“唉,都怪我事先未能与你商量,你心中气我怨我,我都心甘情愿。但此事内情复杂,要容我细细道来……”
他这行斟酌着字句正待开口,就听见门外有人小声禀报道:“王爷,杨一先生有要事求见。”
卫悠略一迟疑,望向沈思无奈地笑道:“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待会儿我命人送些点心过来,你先勉强用些,累了就在榻上躺下歇歇。晚间我再备顿丰盛的酒菜好好替你接风。”
沈思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你去忙便是了,我断不会委屈了自己。有什么话咱们晚些再聊也是一样。”
目送着卫悠步出帐子,沈思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杨一先生”这个名号,总仿佛在哪里听过,可立时又想不起来,他绞尽脑汁回忆着,眼神飞快地左右扫动……对了!那夜自己打算去暗杀顾明璋,曾为了等待时机而趴在屋顶上偷偷观察室内情况,当时有个夜半三更跑去求见顾明璋的家伙,就自称做“杨一”!
这解州城下的“杨一”与京城顾府的“杨一”,会不会是同一个人?设若真如自己推测的一般,那卫悠与顾家是什么关系?是为了攻打晋原临时结盟,还是早有利益牵扯?卫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自己的不得而知秘密?
想到顾明璋,沈思不由得想起了惨死汝宁的父亲和大哥,想起了求助无门命丧他乡的二哥,还有形容枯槁的三哥,身中数刀的姐姐……身体里面那些勉强愈合的皮肉再次被撕扯开来,一阵剧痛袭上心头,他赶紧深吸几口气,将难以自持的酸楚强压了下去。
静坐片刻,沈思站起身四处打量了起来,这是座幕长一丈六尺的大帐,内有桌案床榻,顶是牛皮制的,毡布帐壁刷了桐油,可以防止雨水侵袭。他抽出靴子里的小号匕首,将帐子一角挑开,悄悄张望出去,外头地势平坦,并无任何障碍物,想偷偷溜出去很容易,但想成功避人耳目就有些困难了。
沈思掩好缝隙,将匕首藏回靴筒,掀起毡帘假作随意地朝外走去。没走几步,便有一名侍卫打扮的家伙躬身上前殷勤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说话间那人不动声色以身体挡住了沈思的去路,周围还有几人警惕地瞄了过来,看来卫悠离开之前应是有所交代的。
沈思了然地笑笑:“哦,有件小事,我那马儿不爱吃干草和麦麸,要叫人喂些玉米、豆子给它才行。
那名侍卫听了连连点头:“在下这就去办,一定将公子的坐骑照看稳妥。”说着话朝周围使了使眼色,又上来两名侍卫赔笑道,“是了,公子只管放心,就请于帐内好生歇息去吧……”
被侍卫“客气”地请回了帐子,沈思并未急于寻找机会混出去,而是闲适地就着清茶吃起了点心。卫悠向来思觉敏锐,若惹起他的怀疑跟戒备就再难成事了。
…
卫悠这一去,直忙到过晌才得以回转,人一回到帐内便立刻唤了牛黄过来替沈思把脉。再三确认过沈思的伤势已大体好转之后,他又命牛黄开了几份固本培元的方子,差了人赶紧集齐各色滋补药材熬煮起来。那副关怀备至的劲头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待众人都打发下去了,卫悠坐到沈思对面商量道:“既然来了,就索性多住几日吧,也好让我亲自帮你调养调养。毕竟是我连累你受的伤,我始终放心不下。再说许久不见,我也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你说说。”
沈思抿起嘴角,爽快地点了点头:“咱们有言在先,可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就是不谈战事。”
卫悠认同地轻笑道:“我也正是此意。”
不一时,补药煎好了,有名侍卫端着托盘送了进来。掀起帘子的瞬间,太阳明晃晃照在身上,那侍卫腰间有什么东西忽的一闪,反光晃过,沈思下意思抬眼瞥去,发出光亮的物件儿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那块有花无字的黄铜令牌。
沈思心头一阵惊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在烦恼着如何着手去查令牌的出处,令牌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沈思急忙站起,假意去接托盘,转身的功夫脚底一绊,手下意识扶向那人腰间,指尖可以一勾,便将令牌扯落到了地上,随着“叮啷”一声脆响,正好滚到了他的脚边。
不等对方伸手去捡,他率先俯身将令牌握在了手中,把玩两下随口赞道:“好精巧的东西,这位大哥想必是襄郡王手下的得力之人吧。”
那侍卫性子腼腆,被赞得有些难为情,脸孔“唰”地涨红了:“公子说笑,在下只是王爷身边一名小小侍卫,实在不值一提。”
卫悠从沈思手里接过令牌丢回给那人,又细心解释道:“营中凡持此令牌者,皆为我的心腹,除了他们,再没人能靠近这座帐子。这一队乃是先父在世时秘密训练的死士,因令牌刻有嘉兰图案,故号嘉兰卫。队中高手如云,个个忠心耿耿,我这里许多棘手的差事都是交由他们去解决的,自然是最为得力之人了。”
沈思极力掩饰着情绪,故作惊讶道:“我与你相识数载,竟不知你身边还藏着这等精锐。”
卫悠不疑有他,据实相告道:“从前我兄弟三人唯恐小皇帝忌惮,一直低眉俯首步步为营,不敢有半分张扬,好容易封了郡王,我又被遣往揽月山侍奉曾仓老师,因此这队人马一直是三弟所掌管。此一遭挂帅出征,三弟唯恐我年资尚浅难以服众,特率了嘉兰卫众人前来襄助。”
沈思与卫家三弟卫谦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个神色阴郁不苟言笑的少年。既然佩戴黄铜令牌的人都听命于卫谦,是不是说,派人将姐姐、姐夫残忍杀害的幕后主使就是卫谦呢?可这卫谦与自己并无过节,与姐姐、姐夫更是素未谋面,又有何理由要痛下杀手?
弄清了令牌来历,沈思几不可查地皱起眉头:“从前常听你讲两个弟弟的童年轶事,我也好似早就熟识了一般,既然叔远兄弟正在军中,我理应亲自拜会他才是。”
卫悠点点头:“这是自然,你我情同手足,叔远便也如你的亲哥哥一般。只不过他带人前去接应朝廷运送的粮草辎重了,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返回。等他回来后,咱们兄弟三人再好好聚上一聚。”
沈思敷衍地笑笑,转头扫了眼门口的侍卫:“伯龄,方才你说嘉兰卫中高手如云,不知可有专使长刀的吗?前些日子我偶得了一把稀世宝刀,得空便照着刀谱自己演练演练,可你知我素来只擅用剑,那刀耍来耍去总不趁手,有心想找个使刀的行家过上几招,奈何身边诸人能耐实在不济,至今依旧毫无进益。”
“你这小子,真真是个武痴,走到哪里都放不下舞刀弄剑的心思!”卫悠伸手宠溺地揉了揉沈思头顶,“好吧,我这里确是有几个专使长刀的,叫人喂你几招也无不可,但你要谨记自己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切不可太过勉强了。”
沈思手中掌握的线索共有三条——其一,那些人持有黄铜令牌,其二,那些人皆使长刀,其三,那些人中有一个被姐姐咬断了手指。只要以上三项全部符合,必是杀害姐姐的真凶无疑。
片刻功夫,手下引领着三名持刀的英武男子来在了院内,沈思一一扫视过去,三人手中所持的武器全是宽背薄刃长刀,与山神庙中刺穿冯卓生的那把一模一样。
卫悠讲明了召集三人前来的意图,又生怕切磋之中会不慎伤到沈思,刻意反复叮嘱说点到为止即可。那三人也知沈思是卫悠在意的贵客,故而多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借着交手的机会,沈思暗暗观察着对方的刀法,三人所使的皆是少林*刀,共三十六势,招数朴实无华简洁明快,却劲力浑厚,讲究人刀合一随意变幻,出则如流星闪电,收则如疾风过境,若推断无误,姐夫背上的伤口便是出自这种刀法。只不过连番交手下来,沈思发现那三人的手掌都十指完好,连个疤痕都没找到。
这场比试最终以沈思小胜告终,明知对方存了蓄意谦让之心,他照样摆出趾高气昂的派头挑衅道:“原来伯龄所指的高手也不过如此,未免叫人有些失望,怎的分开这几年,你连眼界都低了许多。”
卫悠明明被贬损着,却丝毫没有任何不悦,反而满脸慈爱地叹道:“你呀你呀,老大不小了还是那副臭脾气,简直不知谦逊为何物,该打该打。”
那三名侍卫到底年轻,血气方刚,挨了沈思讥讽面上无光,遂压着火气齐齐回道:“公子所言极是,我等三人委实学艺不精,有负王爷重用。但嘉兰卫中真正的高手绝非我等,论起使刀,当推卢大哥莫属。只不过陆大哥今日随同三公子出门办差了,若他在场,再没我三人出手的机会。”
沈思心头一颤,仿佛距离真凶又近了几分:“哦?如此说来,我倒要好好领教一番才是了。但愿那位‘卢大哥’真如你等所说,是有真材实料的吧,可千万莫教人失望啊!”
生怕对方提到的“卢大哥”不肯现身与他较量,说到“真材实料”几个字时,沈思刻意加重了语气,不信这激将之法起不到效用……
…
傍晚时分,卫悠命人备下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并两小坛子黄酒。二人携手落座,卫悠先替沈思斟了杯酒送到面前:“我知你素来偏爱烈酒,但重伤初愈不宜饮用,还是黄酒为佳,活血化瘀通经活络,于身体也是有益的。”
沈思凑近酒杯闻了闻,端起来一饮而尽:“好香!需十年陈酿方能如此芬芳醇厚。”
卫悠笑着摇摇头:“好了小五,装乖也没用处,我再不许你多喝的。如今不比从前了,务必饮食清淡,少辛辣荤腥之物,年纪轻轻倘不精心调养,日后落下病根后悔都来不及的。”
沈思这厢开怀畅饮着,卫悠那头则不住替他布菜到碗里,对于他的口味也记得分毫不差。酒过三巡,卫悠缓缓开口道:“小五啊,当日京城药王庙事出突然,许多安排我也来不及与你详细商量。派了千帆假扮郎中混上你们的船,固然是存着监视晋王、随机应变的念头,但也有部分,是担心你的伤势。”
“其实我早该猜到是你了……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这见水就晕、上船必倒的毛病?以你的智谋,沿着运河两岸提早准备,想碰上晋王的船队也非难事。”沈思头也不抬地干了一杯酒,涩涩笑道,“你想为父报仇,想争权夺势,想挑起争端于己牟利,这些我都理解。可你不该处处欺瞒于我,将我当成个傻子耍弄。”
卫悠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想过告知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