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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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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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凤目微挑,抬头瞄了一眼侍卫所言那间客房,房里依稀亮着灯,只是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好像生怕给人看见室内情形一般。他若有所思地迈出两步,在楼梯口又停下了,脚步踟蹰着,最终定下心快速走了上去。

    走到门口,晋王负手站定目不斜视,侍卫极有眼色地躬身上前轻敲了敲房门:“沈公子,公子,王爷来了。”

    里面似有人窸窸窣窣说着什么话,却好半天没人开门。这下晋王再也按捺不住,抬脚“啪”地将门踹开,沉声唤道:“沈念卿!”

    门扇大开,里面露出沈思错愕的脸,他就站在门前,手还保持着要去开门的姿势。借着飘忽不定的烛光,晋王发现他鬓发散乱,脸色苍白,眼底似有尚未干涸的泪迹。如此反常的沈思倒把晋王给惊住了,开门前那些个猜疑、埋怨、气恼、不悦全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他三两步走到沈思面前扶住对方肩膀:“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莫急,凡事有我。”

    沈思看看他,又将目光投向门口的侍卫,晋王会意地摆摆手:“都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要进来。”

    待侍卫们关好房门,沈思才哑着嗓子喃喃唤了一声:“守之……”他回手指了指从头到尾都默默站在桌前的国字脸男人道,“这位是陈六道陈大哥,当日我从顾明璋手里逃出来,多亏他仗义相救,当时我二人萍水相逢又匆匆别过,并未细谈家世出身,便只以‘六哥’相称。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晓他的全名。”

    陈六道站得身姿笔挺,神色也是不卑不亢,见晋王望向自己,只抬手抱了抱拳:“在下陈六道,见过晋王爷。”

    听闻陈六道是沈思的救命恩人,晋王顿时带上了三分笑意,连对方不甚恭敬的态度也并未放在心上,他上前深施一礼道:“原是念卿的救命恩人,卫律多有怠慢了,稍后还请到府上小住几日,让卫律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陈兄弟。”

    陈六道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晋王会对自己如此客气,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山野之人不懂礼数,还请王爷见谅。只是此一番前来,是受人所托照顾三公子,旁的实在无瑕顾及。”

    顺着他的目光,晋王这才发现床上竟还躺着一人,只因他身形太过消瘦,睡在被子里几乎看不见起伏。沈思见晋王在看,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那人脸颊轻声说道:“守之,你来见见吧,这人是我三哥。”

    “你是说……”晋王瞪大双眼,生怕自己听错了,“你嫡亲的三哥?三公子沈执?他不是已经……”

    陈六道开口解释道:“当日沈帅自尽,沈家军出城受降,顾明璋没找到三公子,便命人进城去搜。他们在城内找到人,后动起手来。三公子身中数箭,又断了一臂,终因伤势太重昏了过去。顾明璋的属下以为他已死,便丢给搬运尸体的去处置。那负责搬运尸体之人乃是我的同乡朋友,他同我一样心里仰慕沈家父子的人品气度,见三公子一息尚存,便找来一具身形高矮相差无几的尸体刮花了脸代替三公子,而私下偷偷将人藏在乱尸堆里带了出来。”

    晋王只是听听已觉心内凄然,再看沈思,那小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脸孔埋在阴影里,想是不愿给人看见自己掉眼泪吧。

    陈六道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那朋友带着三公子逃出来后无处可去,便想先去离家不远的镇子落脚,偏巧我也暂住在附近,就这样遇见了。三公子伤势太重,昏迷了好久,大夫说手臂的伤势倒不妨碍,只那几箭扎得太深,伤及了心肺,再难痊愈,即便好生将养着,也只这个把月的寿数了。三公子自知命不久长,倒也坦然,只是在得知沈公子人在晋原的消息后,一心想来见弟弟一面。我猜测着,他是不想留下遗憾吧,所以即便知道长途跋涉会使他病体加重,还是打定主意送他来了。”

    晋王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细细打量着昏睡中的男人,对方眉目间确有几分沈思的影子,倒比沈思更有棱角些,若非瘦得脱了相又面色灰败,应该也是一样的风采不凡吧。

    见沈思一味立在墙边不肯转身,晋王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别怕,念卿,事在人为,哪有什么一定。我晋原地界上有得是妙手名医,灵丹妙药,只要倾尽全力,不信保不住你哥哥一条命。”

    沈思知道晋王是在安慰自己,勉强牵了牵嘴角:“找大夫的事,便交给你吧,这段时间我想多陪陪三哥。”望着被子底下缺失的一块,他狠狠皱了皱眉,“三哥是沈家军中最厉害的神箭手,断了一条胳膊,往后可怎么射箭呢……”话说出口,又涌起更多酸楚,连“以后”都没了,还射什么箭呢……

    …

    正自感叹着,忽见被子里头微微动了一下,沈思飞奔到床前,焦急地俯身问道:“三哥,你醒了吗?看看我,我是小五!”

    足足老半天,沈执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努力挪动着,终于睁开来看向沈思,嘴唇抖动着唤了一声:“小五……又长高了……”

    沈思抓起哥哥仅剩的一只手,抵在额头上闷闷念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我对不起三哥,也对不起大哥、二哥和阿爹。”

    沈执缓慢眨动着眼睛,目光里带着浅浅笑意,他用两根手指在沈思额头上敲了一记凿栗,可实在没有力气,那一下敲得很轻很轻,几乎没有感觉。饶是这样,已经足够安慰沈思了。

    从小到大,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哥哥们从不会过分苛责。被惹急了,也不过是手指团成圆环敲一记凿栗在额头上。哥哥们都是习武之人,手劲奇大,敲狠了便是一颗油光锃亮的大红包,要用手掌死命揉很久才能消肿。小时候他以为这是一种惩罚,长大了才知这里头暗藏着多少疼爱与宠溺。所以渐渐地,他也养成了这种习惯。

    看弟弟眼睛直勾勾盯着墙角不动,沈执便知那小子有走神儿了。他用一条胳膊撑着床,企图坐起身来。沈思见状想要去扶,却被晋王不动声色地拉到了一边。沈小五照顾人的水平他亲身感受过,连他个身强体壮的健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残损不堪的沈家三哥了。

    陈六道本想出手帮忙,但见晋王小心翼翼将人搀扶起来,又在背后垫了枕头,手势力道都控制得恰大好处,便识相地退到了一旁。

    沈执看了晋王一阵,笑问道:“这位就是晋王千岁吧?恕沈执不能起身见礼了。”

    晋王连忙摆手:“无妨,无妨,都是自家人,何须客套。”

    听见“自家人”三个字,沈执似笑非笑一对目光幽幽瞥向了弟弟。起初沈思还没觉出什么不妥,被哥哥瞪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脸孔一红,生硬解释道:“是啊,晋王是我义父,咱们……都是自家人……”

    沈执上下打量着弟弟,无声地叹了口,冲晋王颔首道:“王爷千岁,时候不早了,多谢您亲自过来探看,沈执病体沉疴,就不远送了。”不等晋王答话,他又转头对陈六道说,“陈大哥,你也忙了一天,早些回房歇息吧。”

    晋王听得明白,这是做哥哥的想和弟弟单独说说话。他虽不放心沈思独自照顾病人,但也不好出面阻止,只得客套两句乖乖退出了门去。大半夜的,他也不放心将沈思一人留下,当即包下整座客栈,自己住进了二层最好的那间。

    …

    待陈六道也告辞去睡了,沈执才拉着弟弟坐到了床边,咳过一阵,他开门见山道:“小五,我听陈大哥说,将你和小妹从顾明璋手里救出的是一个叫冯卓生的人?他现在何处?”

    沈思神色黯然:“冯大哥……已经不在了,我本与他约好在山间土庙汇合,等守之派的人来接应,可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了。杀他的人拿着这种令牌。”沈思从怀里掏出那块一直带着身边的铜牌子,举在哥哥面前晃了晃,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才略有些失望地重新收了起来。

    沈执握住弟弟的手:“小妹和妹夫……是不是也已经不在了?”

    沈思眼神躲闪着:“没,他们夫妻……”

    沈执尤其无力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别编了,你又编不像。我还看不出来吗?要是他们好好的,你定是早就跟我说起了,哪会等我来问。”轻咳了几声,他试探着说道,“这一路我也见了几个旧朋友,我听说……原来宜府卫的布防机密是那位冯卓生冯主簿偷偷泄露出去的……连霍端之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见沈思一味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缓缓吐了口浊气:“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晋王那家伙沆瀣一气不清不楚?”

    沈思扁扁嘴:“卫守之他……并非有意谋害阿爹,他实是无心之失,再说我也……”

    “住口!”沈执声音抬高了几分,“你可真是阿爹的好儿子,我们几人的好弟弟!阿爹和大哥、二哥再没法子教训你,我便代他们教训你!还不给我跪下,取鞭子来!”

    沈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怕气到哥哥,赶紧跪在床前,回身四处去看,哪里找得到什么鞭子,只好将随身佩剑双手举到三哥面前:“没有鞭子,要不然拿这个抽我吧,都是一样的。”

    举了半天不见动静,疑惑地抬起头,却见沈执正笑眯眯看着他:“小五啊,一个人流落在外这么久,怎么就没半点长进呢。傻小子,我吓唬你呢!三哥身残手残的,打不动你。”

    沈思站起身,定定看了三哥一会儿,傻乎乎笑道:“只有你们才总觉得我傻,出了门去,别人可都赞我是聪明机智呢。”

    正说着,不提防三哥出手在他两腿间轻抓了一下,就像在逗弄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一样。他吓得赶紧跳开,三哥却笑得开怀:“唉,长不大了,总是这幅样子,往后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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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思何处离人空念无尺素() 
灯架上的烛火一跳一跳;夜已深了。沈执靠在床头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似乎被几句玩笑话耗光了力气,连眼皮也是勉强撑着。

    沈思笨拙地将人扶起,撤去了垫在背后的软枕:“三哥睡吧,我在这守着,有什么话咱们明日早起再说。”

    沈执依言躺好;却又掀起被角拍了拍床板:“你也别傻站着了,地上寒凉;过来一道睡吧。”眼见沈思踟蹰不已;他小声揶揄道;“莫不是心中装着旁人;便跟自家兄长不亲近了?小五啊,你我可是一奶同胞……”

    “三哥说哪里话!”沈思委屈地辩解着,“我是怕自己睡着之后不老实,再踢到你可如何是好。”

    见哥哥依旧提着被角在等他,沈思也不多想了,痛快地脱去外衫往床上一滚,泥鳅样钻进了被子。这一间是天字上房,床铺宽大华丽,三哥独自一人睡着空空荡荡,可添了个沈思上去就稍显拥挤了些。沈思人高马大手长脚长,为使三哥躺得舒服,他不得不刻意蜷曲腰身拱起脊背,扭来扭去调整着睡姿。

    这情景不由勾起了沈执的儿时记忆:“小五,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放火烧了夫子家的鸡窝,阿爹要罚我们在祠堂跪一整夜。晚上冻得受不住,我就带着你钻进供桌底下睡觉去了。想想那桌子只窄窄一条,可我们两人竟也睡得安安稳稳,唉,这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长这么大了,如今别说是供桌,就是这张大床只怕也不敢将腿伸直吧。”

    “是啊,那晚确是睡得安稳,可第二天不是早早给阿爹发现了?还加罚了一天不许吃饭呢。”沈思想着想着,呵呵傻笑了起来,“当时我才四五岁,你也不过十来岁,身量能有多高?一张桌子富富有余了。要知道那会儿我可不懂什么宏图大志,每天的头等大事便是一日三餐,结果你还害我饿肚子,切……”

    沈执弯起食指关节在弟弟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凿栗:“沈小五你好没良心,我难道没有上树掏鸟蛋烧给你吃?再说若非你睡觉太不老实,一脚踹翻了香炉,滚得满身香灰,阿爹又哪里能够发现破绽。”

    “拢共四颗鸟蛋,摔破了一颗,烧炸了一颗,剩下你我每人一颗,连塞牙缝都不够……”沈思两眼瞪着天花板,心绪仿佛飞回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也不知院门口的老榆树还在不在,就是你们离开家那一年,树上那窝喜鹊也跟着飞走了。都说畜生是有灵性的,想必它们早已预知了沈家一门的凄惨命运呢……”

    沈执幽幽叹了口气:“是啊,多少年了,辽海卫,开平卫,宜府卫……去年秋,今年秋,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他刻意伪装成轻松的模样,却掩盖不住语气之中的悲凉,“小五啊,待我身故之后,你就叫人将我送回家乡安葬吧。记得挑个向阳的山坡地,前头开阔一些,你了解三哥的性子,我是最怕憋闷的。”

    沈思胸口剧烈起伏,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激荡,老半天才艰难吐出一个字:“好。”背向哥哥大力揉了揉眼窝,他又转身抓起沈执的手,“将来我也和你埋在一起,陪你做个伴儿。”

    沈执看着弟弟认真的表情,不禁笑出了声:“你才多大啊,我可等不得喽。三哥还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呢。阿爹和哥哥们是没机会再享人间喜乐了,你就替我们全家人一并都享受了吧。隔个三年五载,你能来看看我,给我烧点香烛冥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别成日里只记挂着那个‘老断袖’,把哥哥给忘了。”

    沈思不悦地拧起眉毛:“怎么会!”

    沈执在他鼻子上刮了一把:“怎么不会?你如今不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小断袖’?”

    被自己哥哥以“断袖”二字取笑,沈思丝毫不觉难堪,反而甘之如饴。和那一刻骤然间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相比,和那段日子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相比,能被哥哥揶揄取笑,哪怕是被训斥,责骂,都已属难得乐事。面对着失而复得的亲人,他一时竟不敢入睡了,他怕明日早起睁开眼,发现这意外的团聚原只是大梦一场。

    即使闭着眼睛,沈执也能清楚感觉到沈思身上的不安,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他心头一阵酸楚:“小五,你与晋王的关系,是否真如传言一般?”

    沈思微微楞了一下,回答得模凌两可:“就……差不多吧。”

    沉默片刻,沈执喃喃低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思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孝?其实最初知道真相,我本打算一剑杀了他的,只是后来……总之我也说不清原因,就是杀不了他,不光杀不了,还忍不住偷偷惦记他。如果有别人要杀他,我想我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他……”

    “那若是我想杀他呢?”三哥问得心平气和,却惹了沈思一阵慌乱,嘴巴开开合合不知该说些什么。

    “算了,算了,我家小五再不是从前那个傻乎乎只知道习武打仗的蠢小子了。”沈执释然一笑,“那天躺在腥臭扑鼻的尸堆里,我发觉自己还没死,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报仇,要杀了狗皇帝,杀了顾明璋,还阿爹一个清白。等我长长一觉睡醒,你已经把顾明璋那奸人的脑袋给切下来了。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我辗转联络到了一位昔日好友,从他那里打听到许多机密消息。得知一直以来害阿爹被皇帝猜疑、被顾明璋忌惮的幕后黑手原是晋王,我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即便是断了一条胳膊,即便是病得仅剩下一口气,我也要替父兄几人讨回这个公道!”

    沈思几不可察地微微抖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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