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有人干脆称病告假,连朝都不敢上了。
…
晋王知道这种情势之下很难找到沈思,只能等沈思自动现身来找自己。他生怕沈思忙于躲藏没收到自己已经抵达京师的消息,故而一进城便极尽招摇之能事,不仅欣然接受了皇帝及各派朝臣、元老的酒席宴请,摆着他排场十足的亲王仪仗来往于京中各处,更有甚者,还连夜大摇大摆逛起了南风馆,惹得街头巷尾流言四起,男女老幼议论纷纷。如此一来,倒与他晋王爷淫|乱成性、行止不端的下流名声很是相符。
晋王出此举措,苦的其实是屠莫儿及一班侍卫。他们本就提防着皇帝会暗下杀手,片刻不敢放松警惕,如今晋王不但不肯多加防备,还要像个活靶子般竖于大庭广众之下,累着他们恨不多生出几双眼睛、多变出几副手脚,好织就出一张人肉罗网,保得晋王周全。
不管明里如何坦然自在,晋王内心终究是焦急万分的,想到沈思正时时置于险境东躲西藏,他就食不知味寐不安寝,每日总要辗转反侧至五更时分方能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晚他刚刚沐浴更衣躺在床上,便听见外间传来了轻微的拳脚打斗声,对此晋王并不太放在心上,自己的手下有几多斤两,他很清楚,这一次带出来的尽是个中佼佼者,又有屠莫儿在能轻易近了他的身。若是来人连屠莫儿都挡不住,恐怕他再做任何防备也是徒劳了。
果不其然,那嘈杂声没几下就停了,晋王还道是人已给拿下了,哪成想外头很快又传来了半是欢喜、半是欣慰的惊呼:“沈公子!是沈公子!”
能使他随身侍卫放下戒心笑脸相迎的沈公子能有几人?晋王一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连外衫都来不及穿好,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卧房。他没听错,伫立门外之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沈念卿!四目相对,静默无语,感概万千……
沈思瘦了,也黑了,他裹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头上罩着风帽,脸颊处印着条将将结痂的暗红色伤痕,表情冷淡而疏离。
晋王已顾不得太多细枝末节了,当即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沈思的肩膀:“念卿,我总算找到你了……”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笃定和踏实,激动得眼眶都泛了红。太好了,沈思活着,他的念卿正活生生站在眼前,就在他两手可以抱住的地方。
“嘶——”沈思被抓得太紧,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嘴角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又很快强迫自己恢复如常了。
晋王看在眼里,关切地问道:“怎么念卿,是不是受伤了?快给我瞧瞧……”
沈思也不回答,只冷冷扫过一眼,抬掌朝晋王挥去。晋王毫无提防之下被推得倒退出几步,“咚”地撞在墙上,直撞得肩背发麻。不等他挣扎起身,一柄长剑已顶在了他颈窝处。
“卫守之,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沈思目不斜视,握住剑柄的手腕却在几不可查地微微抖动着。
换做旁人胆敢对王爷持剑相挟,恐怕早已被侍卫们群起击杀了,可这一遭搁在沈思身上,众人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了。这群侍卫向来与晋王形影不离,从宁城之围到汾水大战,沈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早已有目共睹,沈思在晋王心中占着怎样的分量,他们也全都一清二楚。此刻没有晋王本人的吩咐,谁有胆子敢出手对付沈思?
晋王察颜观色,心下已是了然了几分。他朝向众侍卫一挥手:“都退下去,没我传唤谁也不许进来。”待众人依言俯首退出门去,晋王又补充道,“阿屈也出去。”
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晋王只得加重语气:“阿屈!”
片刻之后,他身侧一道飞速黑影闪过,不等沈思看个真切,房门已从身后“砰”地扣上了。
“念卿,旁的不急,我先看看你伤势如何。”晋王说着话便径自挺身上前,好似完全忘记了横在颈前的长剑。
沈思淬不及防,下意识收手撤剑,剑尖避之不及扫在晋王的皮肤上,到底还是拉开了一条浅浅的血痕。他冲口而出:“你为何不躲?”
晋王楞了一下,伸手探向颈间,虽是摸到一手鲜血,他也只随意看了眼便胡乱丢在一旁:“这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我要先确认你是否无碍。”
听了晋王的话沈思更觉气恼:“又是这一套,你总是这一套!”
说来说去,偏偏自己不就是吃了这一套?他很想辨别出晋王的关切是真是假,可任凭他如何刻薄挑剔,那人脸上的神情都像是发乎于内心的。到底是自己眼光拙劣,还是对方演技太过高明?为什么在晋王面前,自己总是显得如此愚蠢!
沈思一把挡开晋王探向他衣襟的手,嘴唇不断哆嗦着,半天没能迸出一个字。他本就不是个伶牙俐齿之人,加上此时思绪烦乱,脑子里热烘烘直发晕,竟至想不出该从哪里说起了。
想想自己真是可笑,那些受制被囚的日子,那些父兄蒙难的日子,那些独自逃亡的日子,他总会情不自禁回忆起与晋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甚至一度把晋王当成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攥在手心里,靠那些愉悦的往昔温暖自己、支撑自己……可惜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全都建立在欺骗与陷害之上!那盏心心念念为他而点亮的灯火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水中的泡影,止渴的鸩毒……
想到此处沈思满心悲愤,声音嘶哑难当:“冯卓生……是你的人?”
晋王顿了顿,如实答道:“冯卓生确是我的人没错。我安排他潜藏于顾明璋身边窃取情报,以备不时之用。念卿,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否真的葬身火海了?”
沈思定定注视着晋王,目光逐渐黯淡下去,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磕磕绊绊问道:“那封信……我阿爹与霍端所通的那封书信,是不是……是不是你授意他伪造的?”
晋王狠狠闭上双眼,片刻之后重又睁开:“是我。”事已至此,他并不打算再有任何隐瞒,“当时皇帝借剿除叛匪之机安插了顾明璋与沈帅两支兵马牵制晋原,随时可能发难,我不得不防。晋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招不慎便可至满盘皆输。当时我并不知晓沈帅与霍端真系旧识,更不知道他曾帮着霍端家眷秘密逃出关外。”
“好……好……我就当你是为了自保……”沈思神情凄凉,喃喃低语,“那宜府卫的布防图……是不是你指使冯卓生泄露出去的?”
“也是我。”晋王幽幽叹了口气,“想要拖延鞑靼大军的发兵时机,就不得不让叛军在北部战场上苟延残喘一段时间。而北方一线最强有力的克敌力量便是沈家军,想让叛军不被沈家军一举剿灭,除去泄露布防机密别无他法。”
沈思呆呆听完,忽然笑了,边笑边不住摇头:“又是我……原来又是我……”
他胸口似被重重砸了一拳,疼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血来。鞑靼来袭,他还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着,说什么延后两月等待战机,说什么请得天兵天将前来相助,根本就是个笑话!他的克敌制胜用兵如神,追根究底竟是以至亲骨肉的性命换来的!
霎时间沈思脸色惨白一片,无比颓败,几乎就要跌倒,晋王见状赶紧上前将人扶住:“念卿,是我对你不住。行事之初,我万没料到会演变至此。关于霍端之事我一经得知便教人辗转透露给了卫悠,我以为你二人关系匪浅,他定会通风报信,处处维护沈老将军。这一次皇帝突然出手,连我也蒙在鼓里,等收到风声派了文辅前去送信,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沈思再次甩开晋王,双眼冒火:“卫守之,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欺我骗我,独独你不可以!”
那是因为……是因为……算了,事到如今还说那些做什么……
沈思咬紧牙关一剑挥出,直取晋王心口。剑风卷得晋王耳畔发丝飞舞,可他却不曾躲避分毫,只凝着双眉痴痴望向沈思。
眼看剑尖即将穿心而过,沈思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纠结,他强行扳过身体,翻转手腕,那剑擦着晋王手臂划过,连衣袖带皮肉瞬间豁开老大一条口子,血呼地溢了出来。晋王伸手捂住伤口,面对沈思和声说道:“有气只管撒出来吧,要打要骂全都随你。等发泄完了,咱们便早些回家。”
早些回家……哪里是家?哪里还有家?沈思单手捂住胸口,一时间伤痛交织五味杂陈,他不断告诉自己,卫守之是他的仇人,卫守之害死了父亲、哥哥、姐姐姐夫,一定要杀了卫守之……可恨的是,他又无论如何都攒不起半点力气……
最终沈思胳膊一松,提剑的手垂了下去:“地下埋了炸药,你别给炸死了。”他又像故意替自己开脱一样,眼望别处恨恨说道,“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只是那狗皇帝若想此时除掉你,最好的办法便是借刀杀人,把罪名推到我这逆贼身上。我不想替他背这个黑锅!”这番话说完,他毫不迟疑一转身跃出了窗口。
晋王慌忙伸出手去,指尖只差一点便扯到了沈思衣角,可惜还是慢了些许,只能眼睁睁看着视若珍宝的心上人得而复失……
第28章 弄哀筝断肠声里忆平生()
沈思是带着满腔愤恨杀上门去的;为此他还特意细心打磨过剑刃,将那把剑磨砺得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取人性命只在须臾之间。
他虽年少气盛,也知道凡事不可冲动而为,纵然从顾明璋处听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还须亲口问一问晋王才能作数……只可惜,得到的答案与他之前所知并无二致。
于情于理,他都该一剑斩了晋王替父报仇;他也确有这份本事。可谁承想,他没有受阻于晋王身边一众高手侍卫,却败在了自己的迟疑与不忍之下;最后几乎是狼狈逃走的。
同样是仇人,面对晋王他始终无法像对顾明璋那般痛下狠手。或许是长达半年的朝夕相处使他内心滋长出了连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深厚情感,任凭他再强硬也好,再果决也好,终究还是血肉之躯,一言一行可都是走了心的……
从晋王行馆跳出来一路狂奔,直冲出几个街口,沈思才渐渐收住了脚步。经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没地方可去。曾经他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晋王,后来他是那么强烈地想要杀死晋王,现在人也见了,招也过了,就好像赶了很长的路,累得精疲力竭,却丢失了远方的目标,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为了躲避夜巡的禁卫军,他只能选择在些七拐八绕的暗巷里穿行。就这样漫无目的游逛着,老天竟应景地下起了迷蒙小雨。无奈之下,他暂且停住脚躲到了临街的屋檐底下去避雨。青砖路凸凹不平,很快积起了一处水洼,房檐滴水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溅湿了鞋面,在脚边敲出片片涟漪。江南快要入梅了,霪雨不止,百物霉腐,到处弥漫着一股甜过了头的温熟气息。
重重雨幕遮蔽了视线,恍恍惚惚地,脑子空了,心神兀自飘出老远……四月的揽月山,也该是绿遍陵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吧……少年不识愁滋味,从前他总是无忧无虑的,满心的宏图大志,满眼的盛世江山。闲暇时光,他喜欢约了伯龄一起去赛马,马蹄嘚嘚,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跑得累了,他们便在小溪边大喇喇一躺,撒开马儿自去吃草。洗心泉边青草没膝随风起伏,光影浮动碧波潋滟,森森绿意之间绽放着不知名的野花,散发出恬淡幽香……想着这些,沈思脸上不自觉泛起了一丝笑意,可是很快,他又从美妙幻景里惊醒过来。物是人非,时过境迁,那样的生活注定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四城门守卫森严,想要靠一己之力混出城去简直难比登天。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要藏起个把人很容易,想要搜出个把人也不见得多难。城西有几处荒废的大宅,主人家要么是前朝富户,要么是获罪的官员,家小都奔逃四散了,家当也被搜罗一空了,只房舍还闲置着尚没人接收。沈思白天便藏身在那,靠着干粮、井水果腹。日复一日,身上的银钱就快花完了,再这样耗下去,早晚会被逮到行踪。
思前想后,沈思从领口将那块红色石子扯了出来,握在手中端详许久,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死,更不允许自己轻易去死,眼前只剩下一条路,纵是千百般的不情愿,也只能求助于卫悠了。
…
沈思与卫悠二人是揽月书院的同窗,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今时今日沈家突遭横祸,卫悠虽不曾受到牵连,却也很难摆脱瓜葛。据沈思观察,襄樊郡王府四周都有密探在暗中监视,想必府中也不安全。只要沈思一露面,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势必会拖累卫悠被狗皇帝所疑。
为稳妥行事,沈思自然不能明目张胆联络卫悠,他也没有信任之人可从中传递消息,只好耐心等待机会。即便卫悠出了府,他也只是远远尾随着。
卫悠与晋王不同,虽有郡王的名号,却未遣封地未派实务,没兵没将没有实权,故而行事十分低调,平素出入只着便装,至多不过三五随从,钻进人群并不显眼。而这段时间,他似有意地频繁外出着,还专门往人多嘈杂的地方赶,沈思隐约觉得,或许卫悠是在制造机会与自己相见。
好不容易有一次,沈思在市集等到了卫悠,他预先判断好了卫悠的行进路线,将写有会面地点的小纸条攥在手心,打算借着交错而过的功夫悄悄塞给对方。眼看二人越来越近,前头突然发生混乱,有马车冲进人群,一个卖桂花糕的小贩为了躲闪,提着担子往后退去,正撞在卫悠身上。小贩见卫悠衣衫华丽气度不凡,自知冒犯了贵人,连连点头致歉,这实属无心之失,卫悠本人也并未在意。谁也想不到的是,那小贩与卫悠才分开没多久,就被一群身穿黑衣的家伙锁肩扣手、掩住口鼻擒到了一边。从那行人的身手来看,应是都尉司下辖的密探无疑。如此一来,沈思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他赶紧压低头上斗笠,一闪身拐入了就近的巷子。
几日跟下来,虽然没能与卫悠搭上线,沈思却得到了个意外收获。他偶然听见笑迎楼的伙计私下谈论,说日常来店里饮酒听曲的一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表兄襄樊郡王。这位堂堂郡王千岁既不流连床笫之欢,也不贪恋美艳玉体,单单迷上了楼中一位名不见经传、花名“揽月仙”的歌女。据传揽月仙乃是北方人士,为避战乱才随父亲来到京城闯荡,哪想半途父亲身染重病不幸离世,她又举目无亲,只好委身于勾栏瓦肆之中献唱为生。这位揽月仙姑娘操着一口北地胡音,京城人士根本不懂她唱些什么,再加上所奏乐器俱是铁板铜琶,故而听者寥寥。偏襄樊郡王是个怪人,口味独特,就爱这浑厚、豪放之调,每日皆雷打不动来为揽月仙捧场。他听够了曲,饮够了酒,如有兴致或许会邀揽月仙同席对坐片刻,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非分之举了。
揽月仙,揽月仙……揽月山上红崖顶,红崖顶上有神仙……沈思心内一动,直觉此事必内有乾坤。好在这笑迎楼并非什么高级馆所,既打开门做生意,管他三教九流无不笑脸相迎。隔天沈思也早早过去寻了个角落位置,点上壶最便宜的烧酒慢慢喝着,倒想看看揽月仙背后藏着什么名堂。
歌姬、舞姬虽说卖艺不卖身,也是靠宾客打赏混饭吃的,每个姑娘都有些熟客为其充场面。别人出来满座叫好声、起哄声接连不断,甚至不乏一掷千金的豪奢之士,独独轮到揽月仙,场面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