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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硝烟起宁城血染黄砂里()
天色渐暗,昏黄余晖从毡帐缝隙斜射进来,光影过处浮尘乱舞。炉中的炭火不知何时熄了,火星散尽,空余下一块块或黑或白的死灰。
九月的边塞已是满眼萧杀之色,帐外朔风呼啸寒气凛冽,帐内倒还残存着几分暖意。
沈思用鹿皮沾了羊油小心擦拭着随身的佩剑,剑刃被他打磨得锋利异常,抬手一挥俨然流光般荡漾而出,铮铮鸣响。剑是普通的三尺长剑,只不过跟随主人时日久了,历经大小战仗,浸透了鲜血喂饱了亡魂,出鞘便带着砭肌入骨的杀气。
此刻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眉峰微蹙,双唇紧闭,看似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殊不知心内早已是浓云翻涌、雷电交加。就在今晨,他再一次自请带兵前去解救宁城之围,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以证必胜之志,可不出所料的,还是被担任统帅的父亲沈威拒绝了。
圣上有旨,着龙虎将军沈威率二十万大军戍守宜府卫,未得号令不得擅离信地——哪怕距此六百里的宁城府正被重重围困、危如累卵,哪怕城里数万无辜百姓正身处濒死之境。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富有四海,自然不会在乎一座弹丸小城,区区几条人命。
三个月前,几支北方部族因连年天灾又赋税沉重,在鞑靼人的支持下揭竿而起,其首领自封顺天王,打着“顺天意、应民心”的旗号,纠集了流民、暴徒在内的几十万人马,迅速攻下奴儿干都司管辖的四百卫所,又大举向关锦一线进发。战事通报朝廷,小皇帝即刻下旨命其皇叔晋王卫律赶赴辽东督阵,代天子出征御敌。不料想叛军兵分了两路,一路人马继续大张旗鼓地攻打复州卫,借以牵制官兵主力,另一路则悄声不响地借道松洲,试图避过官兵耳目直取北平府。晋王行至半途,不幸与叛军狭路相逢,虽说他麾下亲王三卫皆为精锐之师,无奈以不足两万人对抗十万叛军终究寡不敌众,最后只得退避宁城死守不出。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四封盖有晋王大印的亲笔信函就摆在父亲案头,俱是糊满血渍残损不堪。从叛军围城之始送出的第一封,到半个月前的第四封,之后就彻底失去了宁城的消息。这是否预示着城内人早已绝望?还是说……他们已经煎熬到再没能力突围求援了?
最后一支赶来搬兵的队伍尤其惨烈,十二名死士中仅有一人活着逃到了宜府卫,他身体被数支铁箭穿透,浑身沥血,皮开肉绽,在见到老将军沈威的一刻连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栽倒在地气绝身亡了,至死都双目圆睁,脸上交织着悲愤与绝望。
…
沈家三代为将,驻守边疆苦寒之地,与朝中权贵素无来往,沈思自然不会在意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卫律是生是死。他所挂怀的,是宁城之内还困着另一个姓卫的男人。
“伯龄,伯龄……”每次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沈思总会一阵失神。卫悠是他的知己,他的兄长,高山流水,刎颈之交。
最初相识是宣正元年明德书院的惊鸿一瞥,最后分别是宣正四年津州渡口的千里相送,那些年间他们同窗共读,策马闲游,对月饮酒,互述衷肠……诸多情景历历在目,谈笑之声犹在耳畔。
依稀记得当日揽月山巅红崖顶上,凌空一轮皓月,脚下是苍峰云海,卫悠与他把酒畅谈直抒胸臆:“念卿,人生之短如白驹过隙,大丈夫生当宏图翼展,青史留名。今日我如困兽,你似雏鹰,难为天下计,然十年之期,我定能冲破樊笼,你也将羽翼渐丰,待那时我坐龙庭你掌千军,笑谈天下事,海内尽清平!”
沈思闻言热血沸腾,当即抽出宝剑斩石盟誓:“伯龄,此石为证,生死一诺,我许你江山万里!”
如今那半颗昭示着少年意气的红色石子就藏在他里衣之内,因为时常拿在手里把玩,边角已经磨蹭得圆滑透亮,可他的伯龄此刻却被困宁城,危在旦夕。
…
日复一日,宁城形势愈发紧迫。父亲向来治军严明勤于自律,万万不会公然违抗皇命发兵解围,而宁城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再不援手恐怕就回天乏术了。为今之计,只好孤注一掷私自领兵出击,此举如若失败,他自当马革裹尸以死谢罪,即便成功,他也要回来领受军法处置,想必依旧是在劫难逃的吧……
沈家子弟皆在军中效力,大哥为先锋,二哥三哥分属左右卫,姐夫掌管粮草辎重。可惜他年纪尚小,论官职仅仅是员偏将,治下不过五千兵马,刨去年老体弱及家中独子者,只余三千。
以三千人对抗十万之众?任谁听了都会以为是荒天下之大谬。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跃跃欲试!
沈思年少喜兵,夙怀大志,一向将卫青、岳飞等前朝名将引为楷模。男儿铁骨,自当胸怀苍生,快意恩仇,扬鞭跃马,扫平敌寇。生要生得坦荡,死要死得壮烈,战要战得痛快。
巨鹿之役,项羽以两万兵马大败四十万秦军;昆阳之役,刘秀以不足两万人打得王邑四十二万大军落荒而逃;金乡之役,于仲文八千士卒全歼十万敌军。这些人都能成事,他沈思何惧之有?
长剑入鞘,沈思展开地图凝神谋划起来。宁城四周多山地,利于掩藏行踪,北方有条乌候河,此时应该尚未结冰,天旱水浅,岸边又长满齐腰的茂密荒草,正是一条天然的潜行暗道。叛军人数虽多,却是群乌合之众,不仅缺少有战斗力的正规军,其间还充斥着许多流民与俘虏,僵持了三个月之久未能得胜,恐怕军心早已涣散。而晋王的士兵则刚好相反,他们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必定勇猛异常。
沈思拢了拢衣襟,弯腰钻出营帐。嗖嗖冷风忽地灌进耳朵,吹得人头皮一紧。他目光清澈地朝东北方向望去,越过那些绵延起伏的丘陵,似乎看到了龙门府,看到了宣德府,看到了笼罩在烟瘴之中的宁城……
如血残阳沉入地面,青灰雾霾弥漫于营地四周,夜幕悄然而至。大营之外,是旷野远山,一派沉寂。偶有夜哨的马蹄声飘忽而至,起起落落,这是军营中难得的宁静时刻。随着沈思心中那个决定渐渐明朗,这份宁静也即将离他远去了。
在幽暗的地平线上,一枚小星孤零零亮起,它悬浮于天地之间,悠远而柔和。那是长庚,预示着长夜即将来临的星。隐隐苍凉之情从沈思心底泛起,他弯起嘴角释然一笑:“伯龄,金石之誓诺重如山,只要我活着,一定保你平安……”
第2章 归无计长烟落日孤城闭()
宣正五年九月,宁城府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来自北方的近十万兵马齐聚城下,数百座营垒首尾相连,将这方小小城池围堵得水泄不通。
密如蚁群的叛军昼夜轮替,对城门发动着连番猛攻。旌旗蔽日,钲鼓如雷,箭支骤雨般倾泻而下,裹挟着熊熊燃烧的火球,钉射进树木、屋顶与墙壁之中,发出锵锵鸣响,尘土碎屑崩落四溅。守城将士奋力击退了敌人一次次冲锋,尸体和鲜血将护城河水浸染成了刺眼的绛红色。
前去搬兵的死士接连几批突围而出,援军依旧是迟迟未到,一个血淋淋的真相盘桓在所有人心底——援军不会来了,无论再支撑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他们的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储粮的常平仓在一场火箭侵袭下焚毁殆尽,如今连角落里窃食而生的鼠类都几近绝迹了。骨瘦如柴的百姓们挣扎于饥饿与恐惧之中,走投无路,易子而食。每日都有人因为绝望结束掉自己的性命,而自杀者又很快成为了他人赖以生存的食物。
街道两旁到处是废墟、焦土和瓦砾,断壁残垣间一片枯寂。暗巷里晃动的人影儿好似鬼魅,缓慢而虚弱,走着走着,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轰然跌倒,魂飞魄散。生与死唯一的区别就只在那点儿残存的气息,然而它也在渐渐衰竭着,随时都可能中断。
…
原本气派非凡的宁城府衙也曾一度经受了大火焚烧,精雕细琢的青砖贴面遍布焦黑印迹。为了抵挡从天而降的火箭,墙壁和屋顶都被重新加固过,门窗也大多被湿木板封住,室内阴冷压抑,弥漫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儿。
满目疮痍的大堂正中,孤零零架着一方朱漆翘头长桌,桌案上灯烛摇曳,酒气氤氲。影影绰绰间端坐着一名挺拔男子,年约三十五六,凤目黑眸长眉入鬓,身披松黄色大氅,其上绣着彰显尊贵身份的金丝盘龙。如今这华美装束已糊满了血渍与炭灰,变得污浊不堪,而男子好似对此浑然不觉,只管端起酒杯在鼻下慢慢晃悠着,双眼微阖,恍若是未饮已醉了三分。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叔父,先皇最小的胞弟——素以贪美酒、好男色闻名的晋王卫律。
早在叛军合围之前,晋王就曾派出几队骑兵分别赶往辽东都司、宜府卫与北平府求助,然而三个月过去了,几处尽皆杳无音信。左军都督顾名璋是个反复小人,惯于阳奉阴违,危急关头置他于不顾也在预料之中。可驻守宜府卫的龙虎将军沈威向来忠义耿直,连沈老将军也拒不驰援,那恐怕只有一种可能了——小皇帝根本就是想借叛军之手置他这个重镇藩王于死地!
晋王轻抿了一口杯中酒,闭上眼细细品鉴着。连日来的饥饿与少眠使他形容消瘦,动作迟缓,连味觉也麻木了,足有好一阵香气才从舌底泛起来。这陈年的花雕果然不负盛名,闻之沁人心脾,饮后齿颊留甘,真可谓是一壶解遣三军醉,天下独步。
昨日侍从们在后堂墙角发现了一个鼠洞,便提了铲子挖将下去,希图寻到几颗残存的谷粒,不想机缘巧合下竟挖到了这坛子米酒。宅院的主人姓刘,祖籍绍兴,是洪光三年的进士,洪光六年赴宁城为官。依照江南风俗,这酒该是刘家小女儿满月时埋下的,直等有天女儿长大成人,嫁作了他人妇,便取出来宴请宾客,故而又名“女儿红”。可叹刘氏一门九口都在几天前的大火中丧生了,浓烟散去尸骨无存。
晋王自斟自饮着死人的酒,姿态从容神情惬意,仿佛此处并非岌岌可危的宁城衙署,而是他雕梁画栋的晋阳王府。功标青史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蝼蚁草芥躲不过战争铁蹄的践踏,玉叶金柯同样逃不开手足间的残忍厮杀。嗟夫嗟夫,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门板“吱呀呀”开启,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晋王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
虽然晋王屡次吩咐战时一切从简,无须过多繁文缛节,来人照旧还是恭恭敬敬深施了一礼:“见过叔父,方才与阿昇巡视布防耽搁了片刻,故而来迟了,还请叔父见谅。”
立于堂下问安的谦卑青年姓卫,名悠,字伯龄,是晋王已故长兄的儿子,小皇帝亲封的襄怀郡王。卫悠一身半旧的靛蓝长袍,外罩墨色如意纹貂领披风,腰间佩着羊脂玉玦。他头颈低垂,脸孔隐没在了暗影里,看不清神色。
晋王吊起眼梢一睨,朝侄子招了招手:“伯龄快来,陪本王饮一杯上路之前的践行酒吧,只可惜没有佐餐的小菜,辜负了此等佳酿。”
他们叔侄身陷重围,四面楚歌,所谓“上路”,也只剩黄泉一条路了吧。
“叔父且放宽心,您福泽深厚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卫悠在晋王下首稳稳坐定,语气波澜不惊。
这话着实骗不得人,只怕连鬼都骗不了。宁城并非要塞,城墙年久失修,若不是晋王三卫浴血奋战,恐怕早已沦陷。就在昨天早上,北门被火炮轰击得坍塌了一处巨大豁口,城破也就在这一两日光景了吧。
晋王捻着酒杯朗声笑道:“吉人天相?哈哈哈,恐怕是天怒人怨吧。当年我等兄弟七人追随先父奋战沙场,打下这片锦绣江山,可惜还活着荣享富贵的只剩本王一人了。本王在晋原雄霸一方,小皇帝金銮殿上也坐得不安稳。如今宁城这里倒是个大好时机,对外可以拖延叛军脚步,对内可以除掉心腹大患,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呢。”
卫悠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言辞也是滴水不漏:“叔父哪里话,您贵为我大周最显耀的王爷,自幼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居功至伟,”他微微侧身朝着西南方向抱拳拱手,以示敬意,“今上圣明仁厚,天恩浩荡,又岂会容不下自己的亲叔叔呢。”
晋王将杯中酒斟满,眯起眼眸似笑非笑望着侄子:“无妨,无妨,宁城失守,叛军便可长驱直入紧逼北平,想我卫律一条命能抵得过小皇帝的半壁江山苍生万民,也算值了。只可惜……”他借由杯中酒水倒影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只可惜如此一颗好头颅,竟要落入那贱民顺天老儿之手,本王心实不甘!叛军围城三月人马交困,城破之日必定会屠城泄愤,伯龄啊,现而今本王就将这颗项上人头赠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