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杨桓不敢将这话说了出来,便将自己在西域受到算天机追杀,辗转来到江南以后,又被蛇蝎双子软禁一事说了一遍:“在下祖籍唐境,自小却生活在姑墨,早已视西域为故乡。不想流落大唐以后,却受到江湖人物诸多折辱,皆是因为小子不懂武功,才屡屡遭人欺负。小子早晚是要回到西域去的,或是姑墨,或是碎叶龟兹,总有在下容身之地。自江南至西域一路何止千万里遥远,一路上多有凶险,小子如今又得罪了一干凶巴巴的江湖人物,满世界的喊着追杀。没有三招两式傍身,如何能够从容归去?所以小子生出习武之心,却非想要笑傲江湖,只求能够自保而已,还请先生垂怜,不吝赐教,终究遂了小子的心愿。”
杨桓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却并非昧心之言。杨桓如今一只脚陷进了江湖事务之中,话说江湖这个大泥淖并非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日身为江湖人,终生都是江湖客。杨桓想要脱离此处,回到西域,首先要从财神堂的软禁下遁走,没有些本事在身,一切都无从谈起,还不知要经受些什么苦楚。
宋之问见杨桓年纪轻轻,却已经历过如此多的凶险磨难,喟然一叹道:“我教你些拳脚本事倒不费什么力气,只是你如今被秦花海相中,我虽然不知秦花海究竟看上了你什么,却也知道秦花海不肯轻易放你离去,能否打通其中关节,从此龙游大海,虎归山林,还要看你的造化。而且你刚刚说得罪的那个算天机,可是前朝出了名的盐官令袁天罡?”
袁天罡虽然是唐朝出名的方士,深受高祖和太宗的喜爱,却并没有在大唐做过官。传说袁天罡曾经为李渊和李世民算过命,怂恿李唐取杨隋而代之。而且早在武则天初生之时,袁天罡便看出武则天以后能做了女皇。袁天罡如此本事,本应该在朝堂中拥有一席之地,不过因为袁天罡曾经在隋帝杨广手下担任过盐官令,在江湖上的关系网亦十分复杂,同许多黑道人物和世家门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算不得又红又专的好同志。所以袁天罡虽然在大唐地位超然,却只是布衣官员的路数,跟皇家走的虽近,却并没有封诰爵位,依旧一介白身。
袁天罡生于益州,精于天文、历法、算学,相术和阴阳天道,武技亦早已达到通天达地的境界,名动朝野,在江湖上亦是威名赫赫。而且袁天罡身份来历神秘,无人知其师承,只因为其叔叔袁守诚亦是江湖上著名的高手,同时精擅易理,世人便推断袁天罡一身本事传承自家学。
袁天罡同太宗交好,被太宗李世民冠以“布衣相阁”之称,命其可随意出入皇宫,并曾经委托建造司天监中接云阁,甚为亲近信任。不过自凌阳将军做了隐龙,垂帘听政,以至于李唐江山最终落在武则天手中之后,袁天罡从此销声匿迹于朝野,只在江湖上行走,却早已是闻名于天下的传奇,被誉为地仙一流的人物。
根据杨桓所说,袁天罡竟然依旧心系李唐天下,不惜远走西域,暗中为大唐江山的稳固奔走使力。宋之问听说杨桓得罪了袁天罡,一时也嗟叹不已:“小子,这回你可闯了大祸了。”
杨桓没想到算天机居然如此威名赫赫,就连宋之问此等超然物外之人,也似对算天机抱有极大的忌惮。杨桓想起自己虽然被算天机坑得不浅,却屡屡坏了算天机的好事,猫儿戏鼠般一度将算天机玩弄于鼓掌之中,心中大觉快意:“什么名动朝堂的布衣相阁,什么名震江湖的道儿上大豪,还不是差一点便被老子玩儿死。看来算天机也不过是徒有其名,世人传说得过于厉害罢了。”
宋之问见杨桓一心想要学武,一来不忍拂逆了财神堂堂主的意愿,二来收了杨桓的古籍,毕竟拿人的手短,索性当场传授杨桓一些粗浅的练气之道,演示些拳脚招式、轻身提纵之术于杨桓知晓,并叮嘱杨桓用心锤锻,以图循序渐进,日后再将宋家家传武学悉数教与杨桓。
156 枯木逢春()
唐朝双开恩科,文武进士举人均可入仕,故而大唐不仅文风烈烈,武道一途亦盛极一时。
时光荏苒,不觉已到了灶王节,也就是后世的小年。随着距离新年越来越近,大街上的年味逐渐浓厚起来。集市上熙来攘往,购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无论生活贫苦富裕,都要准备些细糖果子、肉食爆竹,度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灶王节有两样仪式,一是除尘,便是将庭院屋宇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寓意着驱逐灾祸霉星。二是传统的祭灶活动,用丰盛的食物祭祀灶王爷,祈祷能够在新的一年里丰衣足食。
唐朝的爆竹并不能燃放出太大动静,也并非传说中为了驱逐凶恶的吃人年兽。太宗在位年间,唐境内曾流行过一场大瘟疫,长安洛阳等大城亦有无数人染病身亡。太宗下诏四处寻觅良医控制瘟疫,有一民间郎中晋献一法,将木炭硝石等物制成的火药填充进薄边竹筒之内,或是干脆以布片硬纸缠裹,引燃后爆出的辛辣烟雾,能够起到定惊消毒的作用。
此法后来沿袭下来,盛装着驱逐瘟疫邪祟的美好意愿,各种盛大的节日都有人燃放爆竹,以求身体平安,鬼魅奸邪闻风而逃。
江南冬春交际时分,已经隐隐露出花红柳绿的滋润颜色来,不似长江以北一般萧瑟清冷。杨桓拖着一只装满爆竹的箱子,从后堂走了出来,口中噙着一块桂花糕,三两下吞进肚内,放声喊道:“宋老鬼,又躲在屋子里吟起酸诗不肯出来吗?你是不是想让这些粗活儿累活儿生生累死你唯一的徒弟?”
一段时间以来,杨桓和宋之问愈加熟稔,宋之问欣喜杨桓聪颖过人,渐渐将一身家传的本事全都传授给杨桓,两个人的关系亦是师徒,也是忘年好友,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杨桓对宋之问也不似从前一般唯唯诺诺,言语态度随意得很,却显得更加亲近。
宋之问虽然武技精湛,对于武道却不十分上心,总是逼迫杨桓多念一点书,想要把生平诗画书法绝艺传授与杨桓。杨桓却没有耐心吟诗作对,而且使用习惯了后世的硬尖碳素笔,对于使用繁复、要求千锤百炼的毛笔砚墨很不感冒,刻意敷衍,虽然已经能够看得懂大部分的繁体字,用毛笔写起字来却比学中的小孩子尚且不如,勾勒山水画作更是一塌糊涂。
宋之问百般无奈,只好随了杨桓的性子,日逐点拨杨桓拳脚功夫,以及宋家传下来的剑术刀法。直至今日,宋之问将胸中武学尽数教给杨桓,再没有藏私,听闻杨桓在院子里鬼哭狼嚎,不耐的摇了摇头,袍袖拂起桌上一方端砚,坚硬的砚台穿窗而出,带起一阵劲风呼啸着朝杨桓的胸口砸去。
杨桓早已习惯了宋之问的坏脾气,嘿嘿一笑,手指在砚台底部一托,手腕轻轻抖动,将灌注于砚台内的气劲化去。砚台在杨桓掌心滴溜溜乱转,偏是一滴墨汁都没有洒了出来,可见杨桓用劲之巧,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杨桓并非一心醉于武学,只是吃够了不懂武功的苦头,随便一个高手出现,都能让杨桓吃瘪,使得杨桓更加懂得武功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为了能够尽快学得一身本事,找机会脱离财神堂的控制,杨桓倾心锤锻,废寝忘食的修习宋之问所传武技,终于略有小成,可以自如操控体内真气,整个人的气质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桓学习的内功,是宋家流传下来的“枯木逢春”。虽然算不得顶乘的奇功异法,进境缓慢,却胜在中正浑厚,君子之风凛凛,而非剑走偏锋、急功近利的歪门邪道。
这套功法之所以被称之为“枯木逢春”,其中还有一个曲折的故事。据宋之问讲述,汾州宋家一支传承几百年,曾经有一代家主生性好武,游历江湖,广结道上豪杰朋友,名声很大。
那人一开始修习的只是外家功夫,却在江湖上获得了一番奇遇,得以窥探内家真气法门。修行至大成之后,那人性情大变,动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杀人无算,被江湖上人视为魔道,遭到诸多门派联手围剿,虽然侥幸逃脱性命,遁回汾州老家养伤,却已经伤了内腑经络,沦为废人。
那人痛定思痛,在家乡老宅闭关养伤,细数前尘,发觉自己对于武道的追求过于执拗,导致堕落魔道,做下无数恶事,心中悔恨,就此弃武从文,整日结交文墨好友,终于放开胸怀,倒也自得其乐。
忽有一日,那人登临一座山脚下的酒楼,独自饮酒作诗,此时落霞孤鹜,烟水一色,景象万千。那人突然偶有所感,心胸为之一畅,才蓦然发觉,体内的伤势早已在多年前便尽数恢复,只是自己从未发觉而已。
那人怔忪多时,终于仰天长笑,方知自己并非不知伤势尽复,只是久已寄托情怀于山水之间,对于武道一途再不抱幻想而已:“文亦如何,武又如何,不过求一自在爽快而已,我今天才算终于悟了。”
那一日,那人大醉而归,醒来后便自创一功法,将残断百脉重新续起,武功较之前更为精进,故而将此功命名为“枯木逢春”。
相由心生,宋家先祖传下来的这套功法中直端正,正气凛然,其中隐含书卷气息,习练至大成后,可以改换人的性格气质,举手投足间并无霸气,却显得端庄儒雅,风度翩翩。
杨桓深得其中滋味,短短两月之间,便能将这套功法运转自如,如今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
宋之问步出书房,见杨桓托着砚台玩耍,口中犹自大吃大嚼,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我家先祖传下的这套枯木逢春,任由穷形恶状的天杀星练过几日,也能自行生出几分文雅气息来。只是你这水火不侵的杀才却怪,明明已经修炼得通达明悟,偏偏还是这幅混账恶徒的短命相,若被我家先祖看到你这样子,非气得从祖坟里跳将出来,活活把你掐死不行!”
157 薪火农耕()
宋之问喜欢杨桓并不是没有道理。
宋之问恃才傲物,本不屑同杨桓这等轻浮少年有太深的交集,勉意将杨桓留在身边,一方面是抹不开财神堂堂主秦花海的面子,很大一部分原因则是看在赤茗赠送的那几本古籍面上,不得已做做样子。
不过随着宋之问同杨桓简短交流了几次,发现杨桓思想跳脱有趣,对于事物均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这些论调新鲜大胆,往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出发,听上去似乎有离经叛道之嫌,细细品味却觉颇有些道理。宋之问对于杨桓的看法顿时大为改观,往往精研文章、算数、历法、政律之时,都会问一问杨桓的意见,两个人的交情才日益深厚起来。
杨桓在这里呆了两个多月,才发现添香阁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添香阁看似只是一间书斋,其实只是表面上的文章,暗地里却做起了一些令人咋舌不已的勾当。
添香阁占地极广,整条巷子两侧的房屋大宅都是添香阁的产业。最前面的一所宅院共有东西两排厢房,牌坊后两座楼宇面对河桥,是女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工作是将古籍墨卷分类装订,做的是斯文事务。
不过穿过前院常年落锁的角门,进入杨桓和宋之问下榻的后院,却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后院轩敞宽阔,占地几十亩,屋宇众多,甚至还在地下建筑隐藏在暗处。在试探过赤茗的意思以后,宋之问便放任杨桓不管,任凭杨桓在整个后院四处流窜,看起了新鲜。有些时候,宋之问还会交给杨桓一些活计,让杨桓帮忙后院的先生们打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宋之问显然在财神堂的地位等级不低,才会接触到财神堂的诸多秘密,类似于添香阁后院的主管一职。
曾有一日,宋之问派杨桓去往东厢的一间房内,帮忙一名铁匠淬火锻造农具。
铁匠是一名约莫五十许年岁的汉子,满面钢针般的胡须,铜铃大眼,声音浑厚响亮。此人生得威武雄壮,一身肌肉虬扎有力,肩膀宽阔,手臂比杨桓的大腿还粗,面上尽是打铁时火星迸溅出来的麻点,十分吓人。
铁匠棚中只有三五名二汉作为帮手,铁匠见杨桓前来帮忙,对于杨桓这样的生面孔也不以为怪,直接丢给杨桓一支毛锉,命杨桓将一件奇形怪状的农具外表打磨光滑。
杨桓接过铁锉,四下里看了一圈,只见铁匠棚中到处堆放着半成品的刀剑,尚未装有木柄。还有些锄头,铲子之类的物件,跟普通的民间铁匠棚并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只是铁匠刚刚打造好的这件农具,却令杨桓心中惊骇到无以复加。
唐朝虽然注重商贸,毕竟还是以农业为本的封建王朝,民间耕种多以曲辕犁为主。
曲辕犁配合耕牛使用,有极强的稳定性,犁架为木材,下面的犁铧为铁制,由十一个部件组成,即犁铧、犁壁、犁底、压镵、策额、犁箭、犁辕、犁梢、犁评、犁建和犁盘。
曲辕犁精巧设计,技术精湛,还蕴含着一些美学规律,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造型流畅浑圆的椅子,因为其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节省人力畜力,被广泛种植水稻等农作物的江东地区农民普遍使用,故而又被称作江东犁。
铁匠打造出的这架铁犁,却通体不使用一点木材,全部由精铁制作。犁架用薄薄的铁片楔在一起,甚至应用了螺钉,运用完美的几何学勾勒搭建起精良的框架,将承受力极低的铁片铁条架拢在一起,承受力以倍数增加,同时减轻了耕犁的整体重量。
犁铧是由粗壮的尖锐铁条制成,呈波浪形弯曲,可以拆卸更换尖头,十分巧妙。整架耕犁的形状便像是一只巨人的大手,同后世耕种机器上拆卸下来的前犁十分相似,已经超出了唐朝科技能够达到的最高范畴。
最令杨桓感到惊讶的是,整体造型浑厚沉重的耕犁骨架极大,即使十几头耕牛同时用力,都未必能拉载得动。所以耕犁的底部伸出几十根尺许长的铁条,在上百个大小齿轮的带动下,便可以前后左右活动,支撑耕犁木牛流马一样走动转弯,根本不用外力作用便能耕田。
杨桓围着耕犁转了几圈,越看越觉得巧夺天工,赞叹不已。铁匠看杨桓一副屯老二进城的架势,便呵斥催促杨桓快些干活。
杨桓咂嘴舔舌道:“这样大的一个家伙,看来已经不是耕牛能够拉得动的,莫非铁匠大叔天纵奇才,还发明出了配套使用的拖拉机不成?可否展现给小子一观,长长见识。”
“拖拉机?你连那种玩意儿都知道?”
铁匠闻言大惊,随即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宋老鬼肯让你来这里帮忙,不虞这里的秘密被你泄露了出去,原来你小子竟然有如此见识,看来也是我财神堂中的核心成员,怎么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杨桓随便编了些谎话,将自己的来历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只是不知这架耕犁如此巨大,究竟要使用何物作为载体动力?”
铁匠闻言傲然道:“当然是使用烧柴和蒸汽产生的力量,只是那种可以用五行之火作为动力的有趣玩意,听说被女皇下令禁止使用。不过以我财神堂的财力能耐,早晚能弄回一架来,到时候这架耕犁可就有了用武之地喽!”
杨桓恍然大悟:“可以用烧柴和水蒸汽产生能量,你说的莫非是蒸汽机?”
“对,就是那玩意儿!”
铁匠一拍额头:“据说那东西是早年间飘然离去的凌阳将军所创,只是我等一直无缘一见,难不成你知道其中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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