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桓哭笑不得,走到老里正身前道:“里正大爷,我才是杨小子!”
老里正一把推开杨桓,朝呆福乱喷唾沫星子:“杨小子你行啊,我不过是说你几句,你就把白猴子放在身前做挡箭牌,还反了你呢……”
杨桓见老里正夹缠不清,连忙让里正的儿子将他老爹劝走,一面跟在后面打躬作揖,不住道歉,才终于将絮絮叨叨的老里正糊弄走。
转回院子里,杨桓且不理烧焦的残屋,飞速跑到屋后的菜园子里,见四下里无人,抄起一把铁锹力的挖了起来。
杨桓使出吃奶的力气,很快在菜园子中央挖出一个大洞,从里面拉出一口锈迹斑斑的铁箱子,打开后看了一眼,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在哥比较小心,把身家性命财产都埋了起来,否则现在也变成一堆黑灰了。”
杨桓从铁箱中拿出三样东西:一个长方形的匣子,约有三尺多长,用布帛层层裹缠;一个一尺左右长短的圆形铁筒,外面罩以放水的油纸;还有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花布包裹,打开来里面包着的都是踏扁的金器和宝石珠玉,还有杨桓从不肯离身的百宝囊。
杨桓将油纸筒远远抛给李持盈:“你的书,小心收好,如果丢了再没地方找一模一样的去。”
李持盈接住圆筒,小心翼翼的纳入怀中,却见杨桓展开布帛,打开长匣,将匣中一柄乌鞘刀取了出来,左右看看无事,才重新收回匣中,以缎带负在背后,又从花布包裹中取出几颗米粒大小的金珠子,交给呆福道:“现在去镇上买些吃食酒水还来得及吗?”
呆福抬头看了看天色,将金米交还给杨桓,晃着脑袋道:“这个时候恐怕集市早已经散掉,坐商也都打烊回家吃饭,怕是什么都买不到了。”
杨桓朝呆福咳声叹气道:“既然我们家屋子已经烧光,好歹还能去你那狗窝里对付**,只是年夜饭要如何处置?你家里有鱼肉酒米吗?”
呆福又摇了摇头:“我家只有些黍米面和粗盐,还要留着给大黄烫食……”
“大黄?”
杨桓一呆,随即想起大黄是呆福养的大狗,于是怒道:“谁特酿的要跟你们家癞皮狗抢食吃,这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要不是打不过……心地善良的话,我早就狠狠揍你一顿了……”
李持盈抿嘴笑了笑,安慰杨桓道:“没有关系的,反正今晚是除夕,许多人家的门外都会竖起‘灯树’,上面会挂着不少吃的,再说我们完全可以去别人家里拜年‘传座’,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一定不会挨饿的。”
杨桓不解的询问什么叫做“传座”,李持盈笑着解释道:“你又不知道了,我大周至太祖时期传下来的规矩,新年时不设宵禁,从除夕一直到元宵,任凭哪一个人都好,无论是当地土著还是客居他乡,可以随意去往别人家中拜年,给老人磕头问安,说些吉利话儿,便可以在人家吃上一顿,只要你有胃口,想吃多少家都是可以的。”
“还有这事儿?”
杨桓喜出望外:“你怎么不早说,这不就是不花钱的自助餐吗?早知道有‘传座’这一说,我还傻了唧的辛苦准备酒食做什么,干脆就去别人家吃去呗,省钱又省事,简直是太完美了。走,咱们现在就套车去洛阳,看看皇帝老子家的全羊烤好了没有。哎呀我说错了,应该是皇帝老娘才对……”
李持盈早已习惯了杨桓不敬天地君师的德行,闻言根本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别人家里蹭吃蹭喝,杨桓觉得身上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呆福一起用陶盆盛来许多沙土,将残烬悉数掩盖,免得死灰复燃,这才去往呆福家中清理脏兮兮的衣衫。
呆福住在老鳏夫留下的草庐里,只有一间半房依旧完好,后面的厨房和杂物棚早已坍塌,残墙上被呆福覆上一张雨棚,养了一条名唤“大黄”的大犬。这条大犬通体漆黑,却被呆福这个傻子叫做“大黄”,想来这条狗跟着如此呆萌的一个主人,内心深处肯定也是无比崩溃的。
呆福虽然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对于大黄却疼爱有加,从不肯让大黄忍饥挨饿,在山中打只獐兔,于海中捕到鱼虾,都要先喂大黄吃饱了自己才肯吃。呆福虽然看上去傻乎乎的,却最是重情重义,因为这条大狗是老鳏夫豢养獒犬的后代,所以被呆福作为唯一的精神寄托,不肯让大黄吃上一丝苦楚。
大黄是别村猎户家里獒犬的后代,生性凶猛,对呆福和李持盈温顺有加,不知为何却总是看杨桓不顺眼,顺便连调皮讨人嫌的盖雪银犼也憎恶有加,看见杨桓和银犼便发出充满威胁意味的低吼。
杨桓小时候去果园偷桃的时候,曾经被果园的狼狗咬过一口,留下了心理阴影,最是怕狗,此时只好将身体躲在李持盈身后,瑟瑟缩缩露出半颗脑袋,恼羞成怒的朝呆福吼道:“呆福你咧着大嘴笑话谁呢?还不快点把你家黄二弟撵一边去!”
264 斩尽八荒()
呆福家徒四壁,房子虽不至于四处透风,却也缺少修缮,屋顶隐约可见天光,凹凸不平的地上尽是滴水而成的坑洼,且屋内十分潮湿,只有一张狭窄的木床尚算整洁干爽,铺着一套薄薄的被褥,若非呆福身体健壮,还真难以在这样的屋子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湿冷的冬天。
这套被褥还是李持盈在集市上买的棉絮和布匹,央求郑大娘缝制的,屋子里外也是李持盈帮忙收拾,所以李持盈对呆福的家不算陌生,掇了条硬木板凳先自坐下休息。
杨桓却是第一次来到呆福家,只觉得潮湿阴冷,于是大辣辣跳上呆福的木板床,扯起棉被裹在身上,便吆喝呆福去烧些滚水洗脸。
呆福出去了一会儿,很快端着一个粗粝的铜盆转了回来,铜盆里有半下冷水,不好意思的搔头道:“我家没有柴了,没有办法烧水……”
杨桓叹了口气,先和李持盈就着冷水洗了洗手脸,又将吱吱乱叫抗议的盖雪银犼强行塞入铜盆中洗了一遍,又找不到可以擦拭的布巾,只好傻站着等面上的冷水蒸干。
呆福家中从未来过客人,不知道应该拿出什么东西招待,事实上呆福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人的吃食。杨桓拎着银犼在空气中抖来抖去,甩干银犼毛发上的水珠,呆福才一拍额头:“后院有爷爷留下来的一坛百益酒,是我一直都没舍得喝的,盈姐姐你要不要喝上一碗搪搪寒气?”
李持盈尚未答言,杨桓已经翻着白眼吼道:“你们家冷得都能活活把人冻死,有酒当然要喝,还不快去拿!”
呆福傻笑一声,见李持盈微微点头,这才出去拿酒。呆福出去后,李持盈从袖中拿出一方细布巾帕,为杨桓揩拭脖颈上的水珠,一面埋怨道:“呆福人,人很好的,就是太老实,不会说好听的话,你不要总是凶他欺,欺负负他。”
盖雪银犼被杨桓拎在手中,见了那方巾帕便夺在手中,有样学样,擦拭起自己湿漉漉的毛发。杨桓将银犼丢在一边,银犼落地时却不小心踩翻了铜盆,将冷水高高溅起,打湿了李持盈的衣襟。
李持盈且顾不得抖去衣衫上的水珠,慌忙将怀中装有“文王天书”的铁筒摸了出来,看看并没有打湿,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呆福已经转回屋内,一只手提着一只硕大的泥瓮,另一手中拎着一只残缺出一个小口的粗瓷大碗,将泥瓮中琥珀色的酒液倾倒在碗中,先递给李持盈道:“盈姐姐,你先喝。”
李持盈接过酒碗,却递与了杨桓:“师傅,你,你先喝吧。”
杨桓看了看李持盈,又看了看傻笑的呆福和满地乱窜玩耍的盖雪银犼,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接过酒碗道:“残屋破瓦,三人共饮一碗浊酒御寒,想要吃点东西还要厚着脸皮去别人家讨要,这恐怕是我渡过最难忘的一个新年了。”
李持盈却不像杨桓一样冷落悲观,歪着头朝杨桓笑道:“比起死在漆,漆黑一片的纵深地下,或,或是漂流在海上渴死,饿死,我们现在已,已经算很幸福了。”
几天前,杨桓和李持盈被困于文王墓中心,好不容易选定了一个方位,努力计算出方向想要逃生。杨桓制作的简易指南针虽然在理论上完全行得通,谁知李持盈脱在地上的皮甲上却缝制有强力磁石纽扣,扰乱了指南针的磁场方向,导致杨桓判断的方向南辕北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按照杨桓的推导,二人应该绕过‘伤’‘杜’‘景’三个方位,自“休门”而出,却不小心打乱顺序,略过“伤”位和“杜”位,直接钻进了“景”位中。好在伤、杜、景三个方位导向中平,并非凶险死地,二人一猴经历了诸多机关,躲过毒箭毒烟,穿过流沙,越过陷坑,转过迷宫,终于重新绕回了生门,不过经过这一遭弯路,文王墓中的八卦阵型已经被完全打乱,能够出去的门路还要经过重新推演,方能确定。
一路摸索中,杨桓意外的找到了那柄乌鞘刀,当做宝贝带在身上,又在各条甬道旁边的密室中觅得些金银宝贝,守财奴般塞进包裹中宁死不肯丢弃。李持盈见杨桓舍命不舍财的模样便觉好笑,直到在杨桓的带领下,转了两三个圈子也没有离开文王墓,李持盈才终于笑不出来了。
李持盈毕竟是一代英主李渊的后代,身上流淌着大唐真龙李氏一脉的血液,心窍通达,灵慧颖悟,见杨桓已经乱了方寸,只是表面上强撑着依旧装成世外高人的模样,其背后的衣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打透,这才想起自己身怀“文王天书”这等秘宝,若是学通上面千万分之一的能耐,哪里还用发愁走不出这地下牢狱。
李持盈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不肯再跟在杨桓身后到处乱转,而是朝杨桓索来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精心研读天书。李持盈果然聪明过人,或许也是两人命不该绝,居然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被李持盈看懂了些门道出来,虽然经历了不少波折,走了几段弯路,二人一猴最终还是从文王墓中逃了出来。
按照李持盈推算出的方向走到最后,正是“休位”的尽头,甬道那端一堵石墙后不断传进奇怪的声音,以指触碰墙面,甚至能够感觉到一丝温润的气息。
杨桓大喜,拼命用刀子抠挖劈砍墙面,可是那堵墙坚固至极,杨桓用尽了手段,将财神堂中名手铁匠倾尽心血打造出的“长风”“淡水”双刀悉数震断,竟然只是在石墙破出多道纵横列布的刀痕,石墙依旧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透开的痕迹。
杨桓黔驴技穷,不得已抽出了乌鞘刀,只见刀身漆黑,窄锋厚背,线条流畅,同当下军伍中流行的唐刀造型没有太大的区别,有诡异的黑光于刀身流转处,两侧血槽下分别镌刻着两行八个遒劲小字:孕育混沌,斩尽八荒。
逾三尺长的“八荒斩”入手却并不沉重,十分合手。杨桓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一身先天真气全幅灌注于“八荒斩”中,沉腰座马,凝肩抖腕,利喝一声,刀化黑色长虹朝石墙狂劈而去。
265 偷得浮生()
杨桓没想到八荒斩竟会如此锋利,配合以先天真气的灌注,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半截刀身如同切割牛油般破进石墙之内。当杨桓将八荒斩抽出的时候,一股充满咸腥味道的水柱,便从石墙的破口中飚射进来。
杨桓被喷了一身的咸水,落汤鸡般不知所措,盖雪银犼则尖叫着将脸埋进李持盈怀中,李持盈也被此变故惊呆了。
杨桓抹去脸上的水,嗅到一股海洋清新的气息,猜度石墙的那一边很有可能是海底,否则海水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压力,能够将八荒斩破开的石缝越挤越大。
杨桓身后的甬道不知有多深多远,狂灌而入的海水没有做出一丝停留,便汹涌冲进甬道深处,随着破口在水压的压力下越来越大,整块整块的青石开始从墙面脱落,海水一股脑的涌了进来,在墙体上方圆丈许的破洞处,形成了一个不断反向旋转的水涡,将杨桓和紧紧抱住盖雪银犼的李持盈一并吸了进去。
杨桓和李持盈的手紧紧牵在一起,终于浮出海面之时,杨桓贪婪的呼吸了一口海面上略带腥气的空气,游弋着寻到从王墓底冲上来的一根朽木,先将李持盈托了上去。
二人一猴仅能凭靠一根朽木作为浮力,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不辨方向的漂流,没等二人心中的恐惧开始变成绝望,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海岛,岛旁一块礁石上拴着一艘小船,而呆福刚刚从礁石底部摸出一颗鹦鹉螺,正咧开大嘴朝杨桓和李持盈傻笑。
呆福将杨桓和李持盈带回了七里铺,因为七里铺常年有许多商人来往,用粮食和铜钱从渔民手中换取鲍鱼、瑶柱、干鲞、珠子、珊瑚,所以杨桓和李持盈这样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村中,根本不引人注目,倒是通体莹白的盖雪银犼很是被村民们惊艳了一番。
杨桓向来都把撒谎当做糖豆来吃,随便编造了一个富家子弟携带家眷出海游玩,遇到风浪倾覆了船只的恶俗故事,便轻松糊弄过去。杨桓只推说在海上受了惊吓,需要些时日调养,委托里正在村里盘下一所房屋暂时休息养病,过了年后再托人去往扬州城的家中传讯,待痊愈以后上路不迟。
杨桓出手阔绰,偷偷摸摸将一把踏扁的金酒壶塞给里正作为见面礼,里正便眉开眼笑,前后张罗着替杨桓作价,买下了这所空置的房屋,又命儿子雇佣了些劳力修缮草顶,打扫庭院。
杨桓身上有的是钱,随便拿出一些,央求左邻郑大娘帮忙去集市上买回被褥衾枕,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和李持盈躲在七里铺大模大样的过起了平静的小日子。
杨桓当然不想藏在这个小渔村里过一辈子,在打听到这里隶属于楚州治下,距离扬州城有数百里的距离,杨桓才意识到踏上了南辕北辙的道路,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法子赶去扬州城,何况年关将近,根本雇佣不到马车和跑腿传递消息为生的信客,只能先在七里铺过完新年再做计较。
因为新年将近,村里按照习惯要布置彩灯,树梢挂上绸布花朵,用粮米洒在路旁和田中,企盼来年能够丰盈富裕。杨桓努力扮成一个不挥霍钱睡不着觉的纨绔公子,往往不吝余力的出钱凑份子,很快被七里铺村民们当做冤大头一样喜爱。
前日,杨桓假托去镇上的集市散闷,在镇上东西南北转了一大圈,在不起眼的墙角和巷弄中刻下了许多暗记,古奇和裴乾坤都能看懂这些暗记指向的方向,一旦这二人跟随在李昊身边,在扬州左近的州县不断寻找,定能够发现杨桓就隐居在附近。
做足了功课以后,杨桓安下心来,想要偷得浮生半日闲,在七里铺这个海边渔村渡过一个平安宁静的新年,李持盈自小在深宫内院的勾心斗角中长大,又在背疆边军中吃了不少苦,时刻要提防匈奴攻打,始终提心吊胆的生活,难得能过生如此安适闲静的日子,就像个小媳妇一样喜滋滋的,整日里洒扫庭院,整理屋宇,和邻居家的姑嫂婆媳学习女红,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乐不思蜀,每一天都充满了新鲜感,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满足。
杨桓出钱盘下的这座草屋,原本是村里一户渔民的家,那户人家生活清苦,前年才攀上了一位有钱的亲戚,搬进镇里去住。所以这所草庐只有一间半房子,一间卧房收拾出来供李持盈居住,杨桓表面上假说是李持盈的丈夫,又不好去别人家找宿,只好委委屈屈的在厨房里搭起板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