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至房中,纤芸一改往日强势,轻将茶盏置下,又执绢帕起锭而研。“如你这般看去,纸帛久耗,也不怕损了前辈手书。”
语调温婉,石生听过,却起楞然。“纤……纤芸……?”严词昔常,乍闻嬉言,一时难措,竟似行差误去,心绪波澜,不知怎话。
“呵呵,你这模样倒像顽童错返……”纤芸支手捋鬓,笑把趣言。而在此时,一条鳞甲炸立,色绿墨灰的细小游蛇,行自其袖滑出,正落案上。舌蕊暗玄微露,探首摇望,仿也笑话石生一般。
“今日你倒闲趣,将这‘宝贝’也祭了出来。”石生还复,悦颜漫道,顺捏短笔亦朝小蛇逗去。
豪沾浓墨,点刺圈转,直将小蛇迫得连连退却,缩附一角。所幸纤芸及时,隔开笔触让其沿臂攀上,方避画腹之祸。“哼!你自屋中蜗居半载,我亦只想让它讨你欢趣……若是真个迫急过甚,伤其自身,我可没药医你。”娇嗔间,小蛇随肘而上,游至颈下,似衬纤芸话语,冲着石生扬秀毒牙,后便没入衣中不现。
“我平日投许药粮毒物,它又岂舍伤我。”石生笑颜灿灿,却落纤芸愁眉。
“哎……可惜,碧鳞难衍,于今更只一物,孤独寂寞,仅伴你我,当作叹怜……”言及之处,绿墨小蛇亦探尖角,轻沾衣触,宛若人身苦叹,话哀悲凉。“……莫说碧鳞,便是你我也已家破人亡,宗亲屠灭。”纤芸漫语,眸中清霜闪烁,盈满欲滴。
此景入目,石生慌觉愧措。若时我已通练九玄,又何置妻如此。虽道沈氏堕入魔途,声名不堪;但幽骨终我济元门人,如此离经叛道,戮心丧德,即是天下正道亦有难容!可……以我之力又岂是对手,厚刃中折,我这愁途何去……怨从何了……
恰时,微风熏拂,正将案上书稿一一掀起,露出末页之文。
济元藏刃?!对!若能寻获此刀,加以前辈教言,我定再启刀法之辩!“纤芸!还忆当日我话藏刃?”
“嗯?莫你当有取刀之意?”纤芸起襟,掩沾眸角。“断不可!若刀为假,此去定是凶险番茄,我……”
“不!前辈恩情自甚真着,岂有害我之理。况且济元一脉本置‘四门’,当中藏刃必番茄品,若我执刃掌中,稍有时日定能将那幽骨老儿斩获刀下!”
“可……”
“莫需再言,我心既定,刻日便行!”
……
刀,纵为天刃,亦难加附之言。可石生感受纤芸悲思,愁叹心间,尔获一感,便如宣势激燃,惑注一间;就此,竟将愤愧之情,化作生生豪意,雄心复炙。
……
秋翎镇外,一辆双行马车,悠悠缓行。
石生留于前板,与车夫诨语笑颜。纤芸后置厢中,默声静坐,碧鳞小蛇正挂颈间,有如翠链温润,青碧蔓莲。可这番景象若教旁人撞见,只怕立时嘶啸漫天。
秋时,正直伴水小镇螃肥丰美之际,车夫全当二人游山而来,自是大荐鲜爽。
纤芸不欲张人眼目,随也顺行。
待至一间落角食肆,石生起问何来此处,却闻车夫话道。“肥蟹风味,尽于此间,非为华堂可比。”本为誉言,可入耳内,权胜托语。不觉想来,此人定与肆中掌柜干系颇丰,否则怎带二人与此。但石生面上浅薄,亦邀同往,又闻。“受人所雇,岂能过行。”推脱语毕,便自牵起马匹,步入院中食喂而去。
罢了,罢了。石生摇首,领路前行。方至店门即闻内中浮声喧哗,呵,不想食客如多,倒是我心偏浮了。
二人入店,未有堂倌相迎,随是捡了一处落坐,又唤鲜食。
当日,石生扬言寻刃,纤芸听过,自在心头泛起笑意。可转念想过,若教其身独往,损身乏念,折去这支先棋,甚得有碍,于是便语通行。石生初闻,自有推言,但当其说述功非所比时,亦只得暗叹附首。
自从姥姥携与二女留居隅江,纤芸已有一十三年未曾远行。虽知己身颜秀娇容,可她并未着心。此置店面,那副细食模样却如淤出青莲,教之众客惊叹难咽。
“嘿嘿嘿……嗝……小娘子轻年莲华,端是秀美……”这时,一名鼻头糟红,满嘴酒气的食客,旁插入坐,全似未曾瞧见石生般,对着纤芸灿道。只可惜,那口斑驳斜牙,在他自觉意满的面上,颇如黄蚓,另人倒食。“莫如……嗝……莫如与我入筵,把酒欢趣,可好?”说罢,竟将纤芸饮过酒盏,端入鼻下,细细嗅去,又与饮尽。“好……好一丝香涎……嗝……沁心。”
石生在侧,瞧得如此狂徒轻薄家妻,何能落忍。遂是左掌猛拍案面,激荡盘盏,歪斜颤跳,右握重拳便要横掼此僚面上,不想却被纤芸暗中阻住。
那人听得激响,方才回首望去,立目外翻,放言道:“霸……霸爷在此,尔敢……造……嗝……造次!”
糙语入耳,石生更是横目圆瞪,扬起巴掌,猛然扇过。啪!殷红掌印留面生痛,两粒黄齿,荡飞丈外,破箸折盏!
静,针落可闻。众客怎想石生掌掴竟有如此雄劲,纷纷折首案上,不敢相望。
半晌,那自称霸爷之人,哼唧数语,手捂面上,口齿不清,呼喝弟兄为他报仇。可他喊言未尽,便遭数人拖架旁坐,更有一人上前握杯,对着石生拱手歉道:“此子酩酊入醉,不识方物,还请兄台勿怪。”
石生寒面本要追责,可纤芸却抢笑言,称之无碍。
来人听语释怀,返入自桌又对霸爷后脑连扇数掌说教,方才作罢。
食间横枝,虽有不快,但蟹淳味美,倒也畅爽。待得二人味足去后,店中众客方松一气,而那霸爷,兀自起闷,口中喝骂连连,反惹讥言,只能猛灌清酿入怀,解痛牵愁。
谁知,杯中黄汤方一入口,鼻中淤黑渐下,哼声未起,便已匐桌而亡。
……
纤芸性情倨傲清霜,岂容他人调言。早在霸爷入桌之时,便已暗中施毒,小惩以戒。哪料此人**熏心,竟啄杯酒。纤芸毒身,具是雄豪亦难近,当真地狱无门偏进闯,命丧黄泉犹自哀。
第七十五章 残村怪叟()
又置半月,明幽谷十八里外,一座破败村庄正置二人眼前。在其旁处,一方断角顽石斜倚丛中,曲刻盘杂,书与“常清”二字,斑驳难明。
石生、纤芸徒步缓行,而架马车夫早余二日前,匆言告走。只因旁,明幽谷处毒物伤人,愈近相前,愈趋凶险!
二人脚步方踏村界,霎时一道寒意侵覆,心鼓骤鸣。
“有人!”在这残败村庄,竟且藏息相探,石生不禁生出讶异;可于纤芸之思,这探视眼目锋锐异常,随自唇角逼溢一道二人仅闻声语。“高手?!抑或……”
石生落耳,亦从思想,莫非幽骨一路?遂是拳劲全身,只稍异动,便作雷霆之势,或战或走。
可在此时,纤芸搭手臂上,轻声道:“莫要妄作,可还记得你我寻路时,旁人言?”
“旁人虽此间人烟俱无,可幽骨亦曾留返,难言定论,还是留心为上。”
“我觉旁言真作,不似假为,况且猎户之技,本湛探路观物,当可信得。倒是世间灵物多不胜数,若然冒存敌意,只怕招惹至深。”
言语方尽,石生心间竟衍一头青健狼兽,狰狞嘶啸。莫非此地亦存这等雄物?
沉想间,纤芸已是泰然启步,浑似不觉般行入残村。石生本欲拦阻,可转念又思。若入济元,只此一路,罢了,还且自省防范罢。想过,遂是张聚耳目,急步跟去。
二人慢步,一作清为,一探张巧。就在即行残村尽处时,一间断垣堂舍横阻路上。缓行久时,乏意隐现,肚中空囊亦待。当巧此时,石生腹响声若擂鸣,不禁窘迫;纤芸浅颜,亦唤同入堂舍休整。
甫入门庭,只见内里正塑龛台,一尊巨像合手握牌,昂然而立。可惜,泥胎半损,既连握中残牌亦只依稀辩出一个“清”字。
纤芸掸手拂去地上杂尘,又覆白绢,盘膝入坐。石生四处捡拾碎木枯草,拢生架火,烘烤随身干粮。方一坐定,一条细青蛇径自纤芸袖中游出,翻蹭杂木,舒张筋骨。
忽然,风声破响,只一眨眼,青蛇碧鳞便已消了踪迹。
“好快的身行!”石生眼识早启,可依他之能,依旧只能观得一抹人影迅行。亦于此时,二人上横梁传出一声怪笑。“啧啧……肉……可惜少了……”
耳闻真辨,石生不待眼及,猛然探手架火,抄出一条燃灼木枝抛射而去!
“啪!”星火四散,一只经脉曲张,甲若寸长的手掌,轻易便将木火击散。就着光焰,梁上人影亦现全貌。
只见此人面容枯老,衣不蔽体,仅用草叶围遮腰下,四肢纤细究长,寸甲钩曲泥草入半,颈背之间更有一团**高高隆起,随脉颤动,仿佛只消稍一碰触,就会浓汁暴流。
怪叟右掌捏握碧鳞,任由噬咬,奈何一双蛇牙始终难以破皮入肉。混茫双目紧盯二人,口中黄齿清液欲滴。不觉间,掌捏松懈,碧鳞就此滑出钳困,跌落地上,旋即钻入纤芸袖中,似惧极一般。
“嘻嘻,这两个肉多,定可填饱肚皮!”怪叟添唇嗤笑,便闻梁木炸响,已然落身二人面前。
“竟快如斯!”石生方还能望一抹影迹,可此时眼目竟难踪及。惊撼下拳力爆启,已含七劲!
“瞧你皮肉坚厚,难以下咽,吃了定要肚痛肠抽……还是吃她好!”怪叟眉开眼笑,颠态狂纵,弹手崩开劲拳,疾向纤芸扑去。
“咝——”紫霞靡荡,蒙噬旁物。怪叟一击本觉十拿九稳,怎料纤芸身法亦非易与,闪身间更扬毒烟。
置身烟霞,腥甜蹿鼻灌口,入者行如呆愣。二人瞧此景状,心起大喜;可下一刻,怪叟满目惊恐,口嘶惧啸,夺身闪入立柱之后。“毒……?毒!”
石生以为,此人吸入毒霞定要暴起,不想竟态如此,亦感不及。“这毒……当真厉害?!”可落纤芸眼间,却蹙黛眉。自施毒术,效用若何自甚明晰;中者非但跃动如常,无碍心体,更言谬语诡状,究是何方高辈,具能辟毒!
怪叟藏于柱后,混目偷望,见得二人依视己身,忽绽乱言。“莫要看我……莫要看我!我已身死多时,莫要看我……对!我已身死多时!”完,即向地面躺去,双手四聚,更将草木杂灰拢覆身上。
石生、纤芸四目相视,均难拿捏此人行径,心生退意。就在二人即将展掠转去时,草木杂堆猛然暴开,怪叟已然立身门前。“唔……走不得!”只是,此刻他的面上,口鼻溢血,显然终未辟得毒侵。
“毒!毒!该死!”喝声如雷,怪叟仰天嘶啸,浑身筋脉立如蚯虫攒动,霎时,颈背**激胀数分。
直至此刻,二人方才瞧见两条臂内各着三道抓痕,淤紫散墨。
纤芸,虽性清高,却非愚傲疏智之辈。得见怪叟背肉隆胀,自知其身聚毒于表,不抑内息,若法已成,二人断非敌手!如若此时将其毒峰破去,定能教他必死无疑!
心绪瞬转,一双玉腕已在刹那间奔袭而上!沈家紫影,独步天下,只见纤芸化形三影,旋绕于侧,双手各捏拳、掌、撮指同时击下,势成必杀。
“魔盟党羽!该杀!”风,啸如山岚,一双腿脚迅即绷胀,反势而旋,激若风镰,尽将周遭杂物斩作断碎,迫散紫影!怪叟不知何能,仅在瞬息间便将双腿鼓若青岩,脚下攻势更甚刁钻,如蛇缠击,一支立柱生生被其踢爆寸碎。
怪叟得势抢进,双脚翻飞,直把碧玉佳人逼得一退再退。许是招式所限,抑或毒素未曾尽抑,怪叟身法竟非如始迅捷,以致纤芸尚有一隙腾展之机。
“砰!”拳至皮肉,闷声着响。石生悍然出拳,击入敌手肋间,奇功既建,却非料想。只因如此高手,竟无丝毫防范,硬承一拳,难道这人托大轻敌不成?
怪叟被这一拳打得身形歪斜,哇哇灿叫。纤芸把握良机,身形倒转,侧擦而走,口中呼喝一语,便要掠出门外。“走!”
怪叟听得这话,哪还顾得伤痛,抬脚即追。“魔盟贼子!尔妄休走!”
纤芸身影尚行,回眸浅笑。若入旁眼,此颜如渡和风拂月,教人杀机枉存。可是,落在怪叟目中,竟是不出的古怪。青芒闪动,碧鳞已于电光之间袭上面庞,一双蛇齿扣入皮肉,入毒即放。
原来,纤芸退走话言,已夹魅语,蹿神惑心;青蛇碧鳞更是悄息祭出,只待不察而启。一切所作,俱为鳞毒,当真计谋心权。
“哼!区区蛇毒,也妄伤我!”怪叟喝口,当要起招,忽闻风声背响。就在此时,石生劲拳猛至,直指毒峰!
“阻手碍脚,待我将你毙去,再斩贼子!”混茫眼目立时精光乍闪,只见怪叟跃身反旋,右掌横握,直将拳指擒捏,一双腿脚迅如月镰,径向石生天灵砸去。
破颅在即,石生急扯右臂,生把敌手拉近身前。怪叟身置半空,无处着力,眼见腿势落空,旋即缩脚挺膝,击撞额。亦在此时,拳风扑面,一只硕大铁拳正掼面门。
任凭怪叟变招奇快,拳脚互换间,亦非七劲之敌。石生续势而为,拳面残影如七拳连击,膝撞未实,怪叟已被轰得破墙飞去,落入棚瓦,不起声息。
三人激战,不过数息,却已尽身之极。未恐敌手再缠,纤芸连忙搀扶头昏脑涨的石生,急往济元方向奔去。
怪叟仰卧丛间,任由毒峰胀痛刺骨,只把双目瞪若满盘。石生一拳着面,竟似不伤!“一……劲七化?……九劲?……济元宗!”
第七十六章 赤虫()
一条曲长游径处,碧波清潭,粼粼四溢。十数年后,明幽谷地再启人迹,只是那方青丈石碑已教藤枝幔布,墨体掩覆。
石生、纤芸一路奔行不息,直至此刻方才力乏而歇。回望来路,虫鸣鸟啸俱未耳闻,胸中戒意终得散泄。
“方才那人,虽行疯癫,可武式刁绝,体劲极甚坚韧,便是一劲七化,亦觉如触铁骨,只怕……未能伤他至深!”石生喘声慢言,心中惊悸依似难清。“所幸得走,否则……后果难勘。”
“疯叟势强,非但辟毒有术,更且夺人心慑,仿若恶兽。就不知济元一地,怎会盘踞此等异人……”纤芸秀眉微拧,尚有一言留存腹囊,但话未出口,便自否去。全尽天下能士,几者可驱这等疯行癫态之人,许我多疑罢……
济元忆事,师傅甚少提及,那破败村庄应是前人所驻守谷村寨,可惜,残破至此……石生耳畔入语,心中却生叹息。
稍整,二人调息已毕,石生就当领衔入谷时,纤芸探手将他拉住,思道:“且慢!猎户临言,谷中盘存毒物,那疯叟未曾追及,许非你我所伤,而是对那谷中留物颇存忌惮……你若莽撞行入,岂不甚危。”
“那……当如何?”
“既是如此,便让碧鳞先入一探。”纤芸温语提腕,碧鳞蛇早已默游掌怀,托立其上。似是明白饲主心意,回首对向石生微吐粉蕊,即起弓身曲体,电光般射入谷内。
……
怪叟卧躺丛间,嘀咕不宁。良久,一双手掌猛然翻起直抵颅侧,额间青筋暴现,隐有紫墨缓向额游去。“啊——!”嘶声痛啸,身躯蹦弹,曲扭翻侧,竟将头颅向着残垣断木狠狠撞去。“砰!砰!”声势骇人,只一片刻断壁残村更是疮痍甚深。
稍时,烟尘迷目,怪叟半匐于地,显是身息力乏,口中黑血伴随腥臭汗水如线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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