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水绿长裙贴身花袄,配上她芙蓉般清秀又不失妩媚的面容,常让我嫉妒地说——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要靠这天下一绝的刺绣手艺!
我说你要么干脆进宫吧,当个妲己妖后那样的乱世红颜,也不枉千年修为一场,名扬人间百世。
奈何却说,她只想等个有心人,无论贫穷贵贱,看的上缘分才是真的。
可是今天的她,头发枯黄挽髻,眼眶凹陷,腮眉浮肿。头上只别了一根朴素的银簪子,耳垂上挂着毫无生气的珊瑚石。
与这幅廉价耳环同样没有什么生气的,是这一屋子冷锅冷灶无人问津的凄凉。
奈何冲我强打着笑,说阿黛你别多想,我这是马上要分娩了,没什么心思打扮,人便看着憔悴了。
“要是一早知道你要来,我指定把家里收拾的像模像样——”
我叹了口气,从阿宝手里抢过被他啃了一口的红薯。我说奈何姐,你就别骗我了。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一个人上街挑红薯?周文斌呢?
奈何咬了下发白的唇,说别去管他了,男人在外跑生意总是很忙碌的。
“忙个——”我刚想说出个‘屁’字,但见奈何红彤彤的眼圈下似有泪水了。
我说姐你先上床躺着,我看看你这家里还有什么,给你做点吃的。
我打开快要生了虫的米缸,好不容易淘出半碗米下锅。
奈何抱着肚子靠在床上,只流泪,不说话。
我想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问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女人嫁的不好无外就是丈夫不疼不爱,自顾拈花惹草不顾家。轻则不管不问,重则拳打脚踢……
“阿黛,你过得好么?”
我点点头,说还好。
“那就好。”奈何看了一眼我递到她唇边的粥汤,泪水一下子就滴了进去。她摇摇头,说不饿。
我心如刀割,也着实是咽不下这口气。挑着眉头啪啦一声就把粥给戳案子上了。我说奈何姐,周文斌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知道。
“自我怀了胎,他每日推说绣房里忙得很,回来的也是越来越晚。这几个月下来,更是常常夜不归宿——”
我说奈何姐,咱是千年的妖精啊!就是吓也能吓死他个龟孙负心汉!
“傻瓜,我与人结合,怀了人的孩子。这点修为哪里还能妄动?”
我说那也是,要打要杀也得等你把孩子生下来。
“唉,孩子生了再打杀……那它,不就没爹了么?”奈何苦笑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展开,里面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
这是我几个月前寄给她的,听说她怀孕我可是隔着两座大山替她高兴了一晚上的。
可如果早知道是这幅状况……
“阿黛,路是我自己选的,只盼孩子出世,文斌他能回心转意。”
我说我要不是看在你是孕妇的份上,就把你的尾巴揪出来狠狠抽你两个耳光。
男人这东西,不是说看着老实就一定能靠得住。不是说以前家穷,赚了钱就一定能愿意给你花。
反正奈何姐,你安安心心地先把孩子生了。其他的事,我帮你——
“阿黛你别乱来!”
眼看着我拎起阿宝就转身走,奈何张着双手就要来扯。一不小心扑了个空,差点从床上晃下来!
我吓坏了,赶紧回身扶住她。就在这时,门敲三声。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该死的周文斌终于舍得回来啦。可是压根没想到,阿宝这么一开门,站在外面的居然是一袭白衣的洛西风!
029 我最讨厌蛇了()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惊讶不已,手足无措。
“有他嘛。”洛西风往旁边瞄了一眼。我见弄堂外的杨树下,一身黑衣的星堂正随意撩着卖花妹——顿时觉得像洛西风这种总把上古式灵当狗用的人,早晚天打雷劈!
“里面的妇人,便是你姐姐?”洛西风只是侧着身子微扫一眼,想来是顾忌主人家的忌讳,并没有立即往门里迈。
我咬着唇点了下头,说我姐姐这几日临盆在即,身子貌似不怎么好。
“山蛇体寒,盛夏分娩自是受苦非凡。若是方便的话,让为师进去看看吧。”
奈何把碧鳞汶香珠送了我,自己是没有任何可以抑制妖气的手段。
主要是因为她较我道行更深。这番又隐于城镇,身边之人多为肉眼凡胎,也不用像我一样需要跟洛西风这等身份的术士周旋。
但如今身怀有孕,法力早已大大削弱。估计是隔着条巷子就已经被洛西风闻出蛇味了。
听得男人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彻底无地自容了。我说师父:“我……我不是有意隐瞒我姐姐是蛇妖的。
但她是好妖精,从来没害过人,小时候还救过我的命。所以……所以……”
温和的大手摸过我的头顶,洛西风浅唇一挑:“我不是我爹,不用听这些。”
我心里一暖,哦了一声,拎着阿宝就转进里屋。
“奈何姐,我师父来了,能让他进来看看你么?”
“你师父?洛……洛西风?”奈何撑起身子,笨拙得往榻里移了移:“不,不用了……我……”
哪有耗子不怕猫呢?听到洛家人的名字,二话不说就犯怵也是妖之常情。
我赶紧携住奈何的手,说不用怕,洛西风是很好的人,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
“就让他帮你看看吧。我瞧你这脉象虚得不是一点点,寻常郎中又怎么能帮你寻针问药呢?”
奈何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终于弱弱地点了下头。
“夫人的脉象虚中伴着气滞郁结,病了有些时日了吧。”洛西风把搭在奈何手腕上的丝帕收于袖中:“人妖结合本就逆天地,转乾坤。为了腹中胎儿可以固化人形,夫人已是自封灵力,半废修为。
可是在下私以为,无论是人是妖,母性比天。夫人即是心甘情愿,便不该再多生惆怅,攻心伤肺反而不利——”
“洛先生说的是。”奈何苦笑一声:“世人皆知蛇胆明目,蛇涎祛毒,蛇鳞养性,蛇皮生肌。却无人能明白,饶是千年修为,缘不过所嫁非良,心如死灰。
我这病,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我心里急恼,嘴上却不敢多说。什么所嫁非良,归根到底不就是一人渣么!放着即将临盆的妻子不闻不问,鬼知道这会儿已经钻到哪个春宵暖帐王八窝里去了。
我以为我好歹十条千年的妖精,人家奈何都看得开的事我个旁观者又有什么看不开?
但我终究还是褪不去梅妆公主那爱恨嫉仇的血性——
把阿宝拉到角落,我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然后眼看着他钻出外墙。
后来洛西风给奈何服了一颗宁神护心的碧凝丹,又助她推穴过血两个小周天。
等我们二人离开奈何的宅子之时,上弦月已经挂了半天。
“师父……”我跟在洛西风的身后,小声叫了叫他:“谢谢你帮我姐姐……”
我说我记得你好像提过一次,说是最讨厌蛇了。
咱院子里有狐嫂,有山甲爷爷,有龟公有花鼠还有雀妮儿,但你从来不让蛇进来,去年捉到条伤人的小白环,你也是只是废了它的修为后直接扔出去了。
“其实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敢告诉你奈何姐姐是条青蛇。师父,你为什么不喜欢蛇?”
“因为我娘亲就是被一条蛇妖害死的。”洛西风说。
030 只剩,一间房()
月夜起风,空气中有股西南边塞特有的沙尘味道。我跟在洛西风的身边,难得没有阿宝打扰。
我说师父,那天在寒亭山,我听到洛前辈提起过,说‘你忘了你娘亲是怎么死的’么?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当然没忘……也正是因为没忘,这二十年来我才无时无刻不想要找出娘被害的原因——
四岁那年,我和娘在山上挖草药的时候救了一条花蛇。带回宅中疗伤喂养,方知他是一条正在渡天劫的蛇妖。
修为尚浅,化为人形也不过就与我年纪相仿。
那些日子,我们同食同住,仿若兄弟友人一般要好。娘亲擅纺,一匹布绸一裁为二,有我的便有他的。”
听到这里,我心里难受不已。因为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过程再温馨也都是虐心的。
“那时,我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遇妖邪格杀勿论。见那花蛇彬彬有礼知恩图报,又没有太过狠霸的修为和杀伤力,也就默许了他与我来往。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狂性大发。显出八丈长的妖态,攻击了束手无策的娘亲。”
我也是妖,自然是知道妖有原形人形以及魔化妖态这三种状态,就像阿宝说的,他不装萝卜的时候也可以很吓人的。
但是魔化的妖态虽然具有暴走的攻击力,同时也会极大程度损伤自己的修为。在理智未丧失的状态下,很少有妖会让自己变成那样。
我唏嘘一声,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洛西风摇头,说没有人知道。所以他爹和师叔都认为是妖孽本来的残忍心性所致,他们当场就杀死了花蛇。
“可是娘亲已经……回天乏术了。”
我轻轻拉了下洛西风的袖子,说师父啊:“那你为什么不像洛前辈一样誓杀天下一切妖?反而以德报怨,不惜跟你父亲冲突?”
“六界之内本就因和而生息,因协而存在,没有一个种群一定要凌驾另一个种群之上的。
妖有强大的毁俱力,亦有天灾渡劫为约束。优胜劣汰,修行悟道。也讲求行善积德,控欲灭念。”
洛西风说,讲的再明白一点,妖和人不过是进化的程度有差异,但本质上都有其自在的善恶观。
“所以我以养代杀。只是为了更加了解它们,我想再看看,它们真的会善恶不分,无故恩将仇报大开杀戒么?
当年的花君,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伙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的娘亲吞下腹中——事到如今,我都无法相信这是它本性使然。
而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狐嫂,花鼠还是更低等的山野草怪,都没有出现狂暴的姿态。这也让我越来越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徒……”
花君,是花蛇的名字。洛西风说,是他亲口取的。
洛西风的回忆行云流水,我却听得满心钝痛。
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我爱洛西风,因为他是苏砚。可如果彻底剥除了与苏砚之间的前世牵绊,我貌似……一点都不了解洛西风呢。
“师父,你是不是觉得,寒亭山上的天饕和山犼——”
回忆起那疯起来战斗力爆棚的妖兽,我不由得心里起寒。这番也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洛西风突然转过身来,神情一凛:“阿黛!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哈?”
“你说的没错!那天饕斜眼歪喙,羽翼蓬炸。山犼红眼牙獠,爪带阴毒。”洛西风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整个人的画风都变了:“之前我就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太对。
现在听你这么一说,那样子就如二十年前的花君。看来,这趟临安城我们来的不亏。”
“咦?”我惊讶,我说这跟临安城有什么关系?
“你可还记得我们救下的那个叶公子?”洛西风轻哼了一声。
我连连点头,一摸袖口:“哦对了师父,”我把之前叶轩送我的玉牌取了出来,并将今天下午在街上偶遇临王车辇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我怎么觉得,那个叶公子好像是临王府的侍从?这牌子,跟那两个侍卫的一模一样——”
“呵,他哪里是什么侍从。”洛西风把牌子拿捏在手,修长的指甲轻轻摩挲:“叶轩……轩辕野……。”
我不由自主地捂上嘴,瞪大双眼:“原来——”
我说师父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先去汶水那边调查一下河道异常的状况么?你说,该不会真的跟妖邪作祟有关吧?
“不急,先吃喝玩乐几天咯。我刚才已经去了官驿站,问了情况也揭了榜文。等着他临王殿下上门来请吧。”洛西风眯着眼摇着扇:“顺便,干点大快人心的事。
话说阿黛,你别摆出一副很迷惘的眼神看我行么?以为我不知道你让阿宝干什么去了?死丫头!
虽然为师不太看好一人一妖结姻缘。但那个什么周的,也未免太畜生,连条蛇都不如!”
我感动坏了,说师父我就知道你最正义最伟大了。走,咱们去教训教训周文斌。
“急什么!赶一天路了,先回客栈休息吧。”洛西风伸手搭了下我的脉息:“为师帮你疗伤。”
“哦……”
来到城镇西边靠近护城河边的福祥客栈,一进门就被告知——
哎呀两位来的真巧,就剩最后一间客房了!
031 你别乱碰!()
“店家,我两个时辰前就来过一次,特意吩咐你留下两间上房——”
可还没等洛西风把话说完,就听那店家厚颜无耻地咧着大嘴赔笑道:“唉,实在是对不住哈。我本来是帮您留着的,可是这位老先生……”说着,他伸出五短香肠样的手掌,指了指靠在临窗茶歇处的一位客人:“这位老先生出了三倍的价格,说要是……要是不给他。就烧了我的店,哎呦我小本经营啊,实在是——”
我与洛西风同时转身,看了看洛景天那张镇定之下隐忍着得意的脸,又默默地转回来。
我脸上一阵发烧,下意识地往外挪了几寸。我说店家麻烦您帮帮忙,哪怕给我个杂间也行。将就一晚,我们明天就到东城区去。
“杂间倒是有,平日放放旧桌子烂板凳,也能搭张床。”掌柜的拍出一把破钥匙,随手那么一指。就看到楼梯下面的拐角处,一间黑乎乎的小屋子挂满了琳琅满目的蜘蛛网。
我有点脸黑了,心想要么干脆跟店家问问后院有没有池塘,我进去游着算了。
却见洛西风一把就把钥匙抓持在手,单袖一拂,仿如暗器般甩了出去——
咔哒一声,洛景天翻过掌中茶碗,将那小小的钥匙当一枚小蚱蜢般扣住。旋即捻须冷笑:“怎么?昨天还没打够?”
“爹,行个方便吧。”洛西风这人向来能屈能伸,也不怕挂笑脸。
“好说,”洛景天道:“就许你住到为父房里,咱们父子两个好好秉烛夜谈。”
洛西风:“……”
“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景天哼了一声,挑开茶碗。捞出铜钥匙,嗖一声打了回去,不偏不倚正中掌柜那油光光的大脑门子上。
旁边店家还在那不识好歹,说什么既然是二位是父子那便好办多了云云的。气得我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脚,赶紧使个眼色让他躲远点。
“师父,洛老前辈,天色不早了,我们也早点去休息吧。”我拿过杂间的钥匙,心想着还是上来打打圆场吧。都说人妖殊途不同归,我看这两父子才是真的投错了缘分胎,生生水火不容哩。
可是没想到,洛西风上手就把我的腰给掐住了。正别在痒肉附近,害得我差点笑出来。
“不用。阿黛,今晚你就跟师父睡。”
什么?!我惊得合不拢嘴。
那边洛景天的脸早已变作茄子包颜色,袖口呼呼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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