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不把这当成回光返照来对待的我,每天都坚持进食。侍女把好消息告诉轩辕,他表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其实我看得出他眉眼中的喜悦和欣慰是藏不住的。
谁的爱不绝望呢?
可是油尽灯枯的生命总有燃到尽头的那一天,我整夜整夜地咳血,却用极尽所有的珍宝细软来打发侍女,要她们替我隐瞒病情。
后来她们都懂,夜里也不敢进来服侍。可怜我连起身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一位一身橘色靓丽衣裙的姑娘扶住我羸弱的腰身,递给我一杯温暖的清茶。
我不记得我有这样一位侍女,长得眉清目秀,貌似有几分熟悉。
她挽着漂亮的发髻,却没有多余的一点首饰点缀。脸上有点灰灰,看起来狼狈又俏皮。
她叫我‘阿黛姐’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
我认出来了,她是弯弯。
“弯弯,真的是你!”我喜极而泣,拉着她的衣袖上下打量。
算算时间,她差不多是渡过了第一次天劫。人长高了不少,与之前十三四岁的模样比起来,更多了一份少女的乖韵。
“阿黛姐!你的事奈何姐都告诉我了,轩辕野把这里布了结界,又填平了所有的池塘。现在星堂大哥无法进来,只能靠我从宫外挖地道。
你快跟我走吧――”
“奈何出去找到了你们?星堂呢?他也――”
“我在这里!”说话间,漂亮的声音从我床下传出来。我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栽下去。
我有多久没见到星堂了,自从洛西风的扇子烧了以后,星堂就彻底沦为了野猫。出去也不告知一声,心情好了才回来。
但我知道,他比我还放心不下那个男人。
“小鲤鱼唉,奈何说你快把自己折磨得只剩一把鱼骨头了,我还不信。”黑衣男爬出地道,掸了掸头上的灰。
“阿黛姐,你快点跟我们走吧!”弯弯说着就要拉我起来换衣服:“奈何姐到东海去找洛先生了,消息刚刚传来,说他这些年一直在瀛洲――”
我的手抽动了一瞬,摇摇头说我不能走。
“为什么!”弯弯急了。
我轻叹一口气,坚持起身把门窗都关了。递了个眼神叫两人先躲起来,然后叫奶娘把孩子给我带过来。
“娘娘,太子刚刚喂过,已经睡了。”
“没关系,我想他了,让我看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奶娘,然后抱着睡眼惺忪的儿子亲了又亲。
“娘”阿朗搂着我的脖子,哼哼唧唧,眼睛睁也睁不开。
我给孩子换上衣服,一边哄着一边对站在屏风后面的两人说:“求你们把孩子带出去,无论如何要替我保护他。大恩大德,阿黛来生再谢了。”
“阿黛姐,你不走?”弯弯急了。
我说我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我这幅身体,要从这十几里地道钻出去,可能半路就要断气了。
“除了这个孩子,我再无多余牵挂――”
“你就不想,再见洛西风一面?”星堂把孩子抱住,刚说几句话就被尿了一裤子。
我说我之所以嫁给轩辕野,不正是不希望自己最后的这幅惨状被他看到么?
这么多年,他在瀛洲陪伴唐芷,想来心性平淡安稳,又何必再添他的苦恼。
“你们快走吧,万一等下轩辕野过来了――”
弯弯替我给儿子换了尿布,然后把星堂推进地道:“星堂大哥,孩子就拜托你了,我留在这。”
“弯弯你留下干什么呀!”我急了:“你也一起走啊!轩辕野身边的能人术士不少,个顶个的未必会比洛景天那样的差。你们就这样穿过结界进来,万一被发现――”
弯弯颔首,从袖口里摸出一枚匕首:“阿黛姐,我要杀了轩辕野。
这仇我始终不知该向谁来报,现在总算找到主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弯弯,你别别做傻事啊!”
“阿黛姐,我哥一条命,阿宝一条命,我没办法放过那个魔鬼。”
看着姑娘倔强的眼神,我知道我只有一个办法才能说服她不要来冒这个险。我说你把这把刀给我,我来替你杀了他。
“你?”
我点头,我说我与轩辕之间的夙怨别人是不能懂的。如果有个人需要亲手杀他,我最合适不过了。
“弯弯,算姐求你了,星堂这人不靠谱,我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你得跟着一起――”
“喂,我还没走呢!”星堂从地道里探出头。
弯弯犹豫了,看着匕首上盈蓝的一点光对我说:“这匕首上淬了毒,只要割破他一点皮,就能要他肠穿肚烂。可是你现在病的这么重,根本没办法跟他搏击。”
想了想,女孩又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这就是刀上淬的毒药,你也可下在他的饮食里。无色无味的,绝对不会被察觉。”
我点头,说我记住了。
临别之前,我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他半睡半醒又不谙人事,但也许是出于血缘的本能,让他意识到与我之间的分别即是永别。
抱着我的脖子久久不肯撒手,一咧嘴就要哭。
我吓死了,这孩子一哭雷霆万钧,估计整个皇宫都要被吵起来了。于是我灵机一动,拔掉身上的一片红鳞:“阿朗快看,娘有好玩的给你。”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那么容易被吸引,我用红线穿了鳞片挂在孩子的脖子上:“阿朗记着,看到这块鳞片就想到娘,娘一直都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么?
要乖乖长大,听弯弯姐姐和奈何阿姨的话。如果有天见到你爹,答应娘,永远不要怪他怨恨他。”
弯弯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连星堂这种感情淡漠的酱油男都难以露出一点笑意,紧绷着一张脸,跟欠钱了似的。
弯弯抱着孩子先钻出去,星堂留下对我说了最后几句话:“小鲤鱼,其实你不会杀掉轩辕野的是么?”
我笑说你怎么这么确定,我与他之间的宿命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别忘了我是妖,妖的本性还是有嗜血残忍的成分在的。
“不知道,凭感觉而已。”星堂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而去。
我想,我庆幸自己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那么多朋友愿意为我舍命相助,除了爱需要奋不顾身和感动外,值得珍惜的东西还很多。
生命如此美好,我活了一千多年,其实还是不想死的呢。
早上奶娘来接孩子的时候,我用‘洗忆诀’把她给处理了。吩咐侍女说她病了,叫太医过来抬走了事。
然后我起身,梳妆打扮,换上了平时都没什么机会穿的成衣。
“陛下呢?”描眉的时候,我问。
“在前殿军政处,听说有紧急军情。”
我说好,当皇帝的重要忙碌一些才有存在感。
“帮我准备几个精致的菜,还有酒。陛下喜欢喝烈酒,就去内务司领一坛二十年醇的绿花雕吧。”
“娘娘,您精神很好啊。”侍女很开心,因为她们多少也知道,我的身体越差,她们的脑袋就越不保。
可惜了,我依然没办法承诺任何人,我能活多久来确保她们不惹杀身之祸。
“躺的久了,实在乏。帮我传个话,邀陛下今晚过来‘戏鲤苑’一叙。”
一直到太阳落山,轩辕野姗姗来迟。
我有把握他肯定会来,毕竟这近三年的夫妻相处下来,我还是第一次主动邀约。
他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眉头却始终放不开。
我化了妆,染了发,镜中的憔悴被隐藏在厚重的胭脂下。
我问轩辕,是不是政务繁忙?
“中西地区春汛泛滥,受灾面积跨七省。云南王新摄政,对新政推行极为不满,正勾结临边几个藩王蠢蠢欲动。一时间南方兵力空虚,中西水灾又难调国库。”
“这么大的国家,几百万人张着嘴跟你讨饭吃。习惯就好。”我笑着为他斟酒:“来,陛下愁归愁,总要先喂饱自己的肚子。”
我知道我今天的举动反常,以轩辕的心性,多半已经在我脸上看满了‘我要杀你’的标识。
“阿朗呢?”轩辕问我:“听说奶娘被送进太医院了,谁来照顾阿朗?”
我笑说没关系,我一带儿子,身体就好了很多。这会儿睡了,在里间呢。
“哦,那就不去打扰了。”轩辕举起筷子,拨了拨面前的菜:“阿黛,你是不是恨我恨到想要在菜里下毒杀了我?”
我心无一丝涟漪,斟酒的手都没有发抖:“怎么会呢?这菜我也是要吃的,下毒也是下在酒里嘛。”
轩辕野看着我,接过酒盅没有半分犹豫。只是在凑到唇角的一瞬间,突然问我:“今天有人报说,戏鲤苑附近的结界有动荡,怀疑有人进出。
朕就想,如果是阿黛你逃走了就好了。你能逃走,说明你还能活下去。可是你连逃都不逃了,是不是连一点求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除了把孩子送走,你连一点退路都不留。”
我沉默,攥着酒壶的手来回摩挲。
“你若真要我的命,我从来不曾舍不得。”轩辕野站起身来,再次揭开桌案上的铜镜。
他把手叠在镜面上,沉睡千年的记忆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与之前不同的,这次是他的。
我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端坐在鸾椅上,单手藏在袖中。尖锐的发簪露出一顶端。
我看到慕容凛向我走来,目光从我的脸慢慢扫向我的肚腹。那里胎动四个多月,微微隆起一代枭雄最柔软的心。
他把脸贴在我腹部上,他微眯着眼睛露出兔子一样温柔的表情,在我一簪刺向他颈后要害的瞬间,我看到他瞪大了眼睛,然后轻轻抽出了腰间的刀,可是最后却慢慢送回了刀鞘。
这是他的记忆,如今第一次呈现在我眼前。
那一刻,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阿黛,我们说好下一世,谁要不要记得谁了。”轩辕再次端起面前的酒盅,这一饮就像是倾尽天下般的决绝。
我扑上去,一巴掌打飞!
惊悚的泡沫落在地面上,发出吱吱的鸣响。我扑到他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撕扯捶打:“轩辕,我做不到”
他抱着我,一动不动地抱着。最后我累了,就靠在他身上睡了。
那天晚上,我混混沌沌,不知他在我枕边流了多少泪。只听到他喃喃对我说,他已经叫人拟诏,就说太子突发疾病已经夭折。
“那么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请你为我,活下去。”
其实我很想告诉轩辕野,我大概是爱过你的吧。
我从没后悔为你背上过这个诅咒,也一直在后悔没能为你留住那个孩子。
可是,与其说败给命运,其实我们败给的始终都是自己。这一步步,临近绝望的深渊――难道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么?
“陛下!出大事了!”
外臣闯后宫可是重罪,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不相信林将军会不顾大体地跑进来。
“什么事不能明天说!”轩辕野没有放开我的手。
“是是中西七省的灾区,发生大规模暴乱。凌晨刚刚得到八百里加急,说暴民冲进府衙县驿,杀了当地的行政官。”
轩辕皱着眉立起身来:“不是已经组织赈灾的钱粮送过去了么!吃不饱饭还有力气暴乱,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说,说今年的水灾是因为――”
林子卿看了我一眼,没有往下多说。
后来轩辕野离开了,我像死了一样平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等天亮。
儿子已经不在这里,我想我什么都不怕了。
一早使了十两银子,我问外务府的一个小太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今天一早朝堂上争执不休,陛下貌似大发雷霆。
小太监只有十几岁,脸红紧张战战巍巍,不敢说。
“告诉我,整个后宫我最大,得罪了我一样不好消受不是?”
“是因为中西地区水灾暴动的事,”小太监哭丧着脸:“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说说是因为得罪了河神,导致洪涝严重。”
“得罪河神?”
我笑说:“河神什么都是无稽之谈,要说河里的妖孽作祟我还相信。”
“唉,说起妖怪”小太监欲言又止。
“你说实话,我不怪你。”我非愚蠢,见此情景心里便是明白了七八分。
“暴民说,因为皇后娘娘是鱼妖,怎能母仪天下?于是冒犯了河神,才叫他们民不聊生。除非陛下下令――”
“你大胆!”我身边的侍女倒是急了:“你几颗脑袋够砍,竟敢污蔑皇后娘娘!”
我喝住了侍女,苦笑一声:“走吧,替我更衣备车。”
自封后大典之后,我只出现在朝臣面前两次,一次是祭祀,一次是太子百日宴。
我叫侍女拿出端庄的礼服,佩凤冠霞披。乘九人不撵,一路来到早朝宣政殿。
“陛下新政不过数月,边陲各藩本就多怀不满伺机而动,现在这番灾情事小,民心事大。如果不尽快想出对策平民怨,只怕腹背受敌难以支撑。”
“另外,陛下执政三年来,不曾纳下一名后宫。您可知这帝王选妃之中可不仅仅是为了多添子嗣。一品军候司马肖的女儿年方十八,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东南王的妹妹合意郡主亦是双十年华,温柔可人。
陛下如果能够雨露均沾,又何必担忧这些朝臣不愿为您尽心效力?”
“且不论皇后娘娘究竟是何出身,她长年病重在后宫,鲜少出面。时间久了,有些风言风语也是在所难免。陛下,如今暴民已经越过三个省,再不想办法平民愤,后果要一发不可收拾啊!”
我落辇站在朝堂外,听着这一片激烈刺耳的唇枪舌剑。
最后在一声呛啷龙吟的剑锋中夏然而止――
轩辕野高悬天子剑:“都给朕住口!国难堪忧,你们一个个身为堂堂七尺男,不思报国解难之道,却要一个无辜女子上刑祭天?
阿黛是朕在民间寻来的一介平凡女子,什么妖邪不过无稽之谈。今天谁再敢多说一个字,格杀勿论!”
我挥挥手,叫太监通报。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拖着长长的华裳,一路穿过朝堂。
一时间,落定窃窃私语。
我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只停在轩辕野脚下,万福进安。
“你出来干什么!给朕回去!”
“陛下,臣妾特来请罪。”我垂下头,声柔气短,却掷地有余。
“回去!”轩辕野目眦尽裂,手中悬剑微微颤抖。
我挑笑嫣然,转身朝向文武百官。
一撩衣摆,漂亮的鱼尾尽显华光!
“阿黛的确是鱼妖,承蒙陛下错爱,贪恋繁华,不思报国守民。今触怒天庭,招徕祸患,阿黛愿意一力承担,任凭处置!”
“退朝退朝!都给朕滚下去――”
议论的群臣,惊讶的宫人,愤怒的帝王,一时间混乱不堪的局面像过眼的风一样,让我抽不出思维去深索。
最后,空荡荡的朝堂上就只剩下我和轩辕两个人。咫尺之间的距离,仿佛跨起了一座奈何桥。
他跑下来,抓住我的肩膀将我狠狠按在柱上:“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逼朕杀了你么?
不管是宫女太监太医还是朝臣,只要有人知道你是妖,朕统统可以杀了他们灭口!朕答应过你,朕会保护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要朕把你怎么办!”
我被他撞得五内俱焚,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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