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的意思,是在变向提醒我轩辕野这个人很可怕么?
“我知道他可怕,像他这样的出身地位,不可怕能活到最后么?
我不愿探究他真实的内心和城府是因为这些跟我没有关系。
我又不夺他的江山,又不害他的妻妾。只要他爱我,还不够我嫁给他么?”
我准备几千几万个理由,不是用来说服洛景天这样的局外人,我只是想说服我自己。
十天后,官家贴出榜文。圣上驾崩,新皇登基。国号顺安,天下大赦。
国之大丧,不宜册封。但新皇诏令天下,唯有苏氏女名黛为后之选,不设六院,仅此一妻。待到守孝期满,许封加冕。
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看池塘,洛西风从我身后过来。我说你看,如果一个男人真的想要一个女人相守一生。即便帝王之身份也可以为她独宠一人。
“人家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我总觉得,比起我们这样别别扭扭的三人行——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了。”
“你真的决定要嫁给他?”
“否则呢?”我扔了一颗石子,落在荷叶枯损的冰面下:“你要,送我些嫁妆么?”
“都备好了,存在东厢房。别谢我,是我爹临走前准备的。”
我哦了一声,说你替我谢谢师祖爷爷,阿黛远在宫闱之内也一定会日日为他祈福,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这一刻,我只当他是我师祖,暂且放下阿宝的仇。
“那我呢?”
“哦,祝你和唐家姐姐,早生贵子,有空到京城里来看看我。”我数着手边的小石头,一颗颗丢进池塘。薄薄的一层冰面裂开无数细碎的小孔,冰水肆意,就像零度的眼泪。
“阿芷的身子越来越弱了。怕是要熬不过……这个春天了。你就不能再等等我么!”
转过身,我看着眼前气质全无的洛西风,幽然的心疼炸开胸腔?
他何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么无耻,这么低声下四,这么让人恨不得甩他一巴掌?
我说洛西风你还是个男人么!唐芷是你的妻子,她为了救你命不久矣,你居然还要数着日子想要跟我在一起?
“我就是说了,又怎样?这么沉重的爱,我负担不起不行么!我凭什么就要对得起所有人。我凭什么就不能残忍地把决定做出来?”
“因为师父你教过我,人除了要有情爱和感性,更要有责任。”我站起身,仰着头挡住冬日暖融融的阳光。
在这样好的下午,我快忘了之前的那三年,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眨了眨。突然双膝屈下,冲着他深深磕了三个头。
“师父,这是阿黛当初入门的时候行的礼。现在都还给你。你可还记得,当初唐芷进门,也就在这个院子这棵树下,你对我说,等哪天阿黛长大了,要嫁人了,师父一定为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你说过,阿黛不施粉黛的素颜最好看。你还说过,我圆脸窄额大眼睛,一看就是能嫁好人家的福气。
师父如师如父,请你,请你同样为我祈福,愿我可以幸福——”
洛西风一动不动地受了我的谢师礼,却在我最后哽住声音的瞬间转过身去。
我只觉得有东西飘到我脸上,比刺骨的寒风还要凛冽。
“三年多来,为师没教过你一点有用的东西。受之有愧。今日你我师徒陌路,愿你……”
我仔细分辨着他的声音里到底还有多少虚伪的坚强,可是真真假假皆虚妄,我们站在分岔路的那一刻,退后一步就是每个人的深渊。
门外车马辘辘,喧闹纷纷。
两队列兵整齐入院,为首的将军是轩辕野的心腹林子卿。
“阿黛姑娘,陛下诏令,我等前来接姑娘入宫——”
“都给我滚出去!官家就能私闯民宅了么!”洛西风大喝一声:“就算父亲要嫁女儿难道都不用告个别么?滚回驿站去等着!”
我怔怔地站起身,走到一帮被骂懵逼的军士面前。
只看到地上摆着一口精美的红漆大箱子,上面印了两条琥珀色的红鲤鱼。
“这是陛下给姑娘准备的。”林将军说。
“辛苦将军了,”我俯下身子,在那突兀的白璧四周轻轻摩挲了几下:“请将军先回驿站休息,明日一早来接我便是。”
黄昏降临之后,我去了唐芷的房间。
她从三天前便开始昏迷,每天只有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
我打了温热的水,给她擦手擦脸。
“我们从一见面就开始斗,一直斗到这个家里只能剩下一个女主人。可惜我没赢,你也输惨了。”
我一直觉得她是很漂亮的,可惜再漂亮的女人一旦爱了,那就等于从骨子里开始消磨自己的精气神。不爱到呕心沥血不罢休。
“明天我就要走了,以前修炼的时候听说东海上有座神岛叫——”
“叫瀛洲。”门吱呀一声开了,洛西风进来。
“是的,叫瀛洲。”我说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
“相传瀛洲有位医术高超的圣人,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也许,我可以带阿芷去看看。”
“有希望也总比留在这里看着她一点点消瘦殆尽的好,洛西风,你的确该做点什么了。”
我把水盆端出去。才发现冬天的夕阳真的是太奢侈了,一晃晃,天就大黑了。
今天晚上,我要不要再好好看看这里?
下一次再来,说不定……就是下辈子了。
回到卧室,我打开轩辕送我的那口箱子。对着镜子换衣,贴黄。
我很少化妆,特别是这么认真细致地打磨着自己的这张脸,一笔一眼都仿佛不是我的了。
窗开着缝隙。恍恍惚惚的琴声曲高和寡。
我知道洛西风弹琴很好听,但他很少弹。只有在特别心烦的时候才会拽出这柄快要落灰的凤山焦尾琴,而他在跟我相处的这三年里,也很少心烦。
琴声悠扬婉转,我唇抵着朱红,眉描远黛。
此曲名为红梅白雪知,词是他闲暇所填,我曾在书房有幸瞄过一眼。
漏夜里风雪至
恰应和庭前梅枝
看花人瘦骨相似
霜雪姿红尘相斥
千万人走马皆知
擦肩罢西风独自
松岗明月枯冷碑石
漆着她名字
最无常应是写就饮水词
初见与别辞困顿薄纸
生年里醒时醉时为谁而痴
红梅白雪知
最寻常应是病酒说故事
末了只徒然多添药石
最落寞灯市何人眼角湿
红梅白雪知
我想要关窗,我也想要掩耳,我怕我好不容易捡起来的红妆就这般被多情的琴声夺出无情的泪水。
我从没敢想过有一天,我的洛西风会弹出这样的曲子。就好像用什么缠绵又锋利的丝线拉扯在心上,一曲一锯,割的都是血。
啪一声,弦断戛止,万籁寂静。
我怔了怔,拖起曳地长裙闯出门去——
迎面便是男人素白颀长的身影,黑发模糊过我的双眼,呼吸压迫了我的惘然。他突然伸手拥住我全身繁琐的盛装,低头吻了上去……
077 多飨食,勿相念()
华服垂地,环佩叮咚。他吻我吻得太投入,拥抱争羞月辉,缠绵撞碎星辰。
这一路从琴断吻到床笫,这一眼从千年跃到咫尺。
我等的太辛苦,以至于忘记了这一刻究竟是我一直期待的,还是最想逃避的——
我想我们之间可以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就当这一晚是用情劫天劫凶劫死劫渡来的温存。
因为饮鸩止渴后的陌路,总是决绝得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身体很热,极致火烫。唇齿却是冰凉的,白梅香渗透绵长。
白衣翻转,绻缱我艳红华美的礼装。黑发缠绵,结节我霜雪飞鬓的愁肠。
烛火在什么时候完全熄灭,寒窗在什么时候飘然绛雪。
天地间早已无风无月,万籁休止。
他在我身边睡去,修长的肢体曼绕在床。我则起身,吻了他。
吻了一次还不舍,一直吻到他皱了眉。
我怕醒来又是一场纠结不尽的难舍难分。我怕自己好不容易坚定的决心再也无力覆水。
看着床榻上斑驳凌乱的落红几乎被他的纯阳点染成粉淡的胭脂色,躺在这一片欢愉乱红光里的洛西风就像个回到母体的婴孩,双眼紧闭,不痛不啼。
有种心疼,叫做彻骨铭心。
我披衣下地,踩着月色铺就的地霜,端坐在矮矮的桌案前。
劈一盏红烛,铺纸兑墨化朱砂,提笔一气呵成半纸红鲤。
成双成对,游戏涟漪。
我跟苏砚最大的区别就是尾巴,我的短小乖巧,他的张狂美艳。
无论怎么努力,也打不出他那么潇洒俊逸的水花。呵,我欣羡了一千年,还是败得一塌糊涂。
我摘下了颈子上的白玉‘落梅珏’,指尖轻抚着背后的两行刻字。
我甚至想要把这一切用力印刻入掌纹,却没曾想竟会硬生生拗断了。
断裂的边缘划破我掌心,刺血成殇,落纸染画。滴在红鲤的眼睛上,如同泣下血泪。
我本想轻轻呵痛,却在细听身后男人那均匀恬淡的呼吸后,反而释怀了一切终殇。
玉和画留于案前,我梳妆染发,着衣挽髻。在东方挤出第一丝光亮的时候——我踏着寒朝的雾色,迎上自驿站出发的马车。
林副将讶异于我的贪早,我却笑说:“将军还没见过像我这般急切的新娘吧。”
男子面色不该,耳根却红了:“阿黛姑娘。陛下临行前对属下吩咐过,一旦阿黛姑娘心有疑虑。要我等不可无礼强迫——”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我却读懂了轩辕最真实的心意。
我笑说将军是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
回想昨夜旖旎翻覆,我尚且没能从离别的情愫里分一支滋生的愧疚给我未来的丈夫。
我没能带着完封的身子给他,那是因为我早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车辇经过红鸾镇熟悉的一角一隅,我轻撩窗帘向外望。这熟悉了几年的屋舍,融融淡淡的生存感。
就像奈何曾对我说的,择一城终老。择一人白首。可是我与洛西风之间的缘分,却注定这般无疾而终。
路过桥下的老字号点心铺,我叫了停车,并投过去几个铜板:“阿婶,有刚出笼的豆沙包么?”
“啊!是阿黛呀!”妇人笑逐颜开:“啊呀呀,你可还记得前门街的卖鱼小子?跟你说,前年他们家托我去找洛先生提亲,洛先生一口就给拒绝了。说他们家阿黛可是个宝贝呢。你瞅瞅,真是说中了。阿黛就是有福气呢,听说新皇登基,不纳妃不选嫔,单单提了姑娘——”
“阿嫂。”我并不急着赶路,却恨不得脚下生风地逃离这场尴尬。
“请送一笼包子到洛宅,顺便替我传句话给我家师父——就说这是阿黛最后一次给师父准备早点了。以后不能再在身边孝敬他,请他多饗食,勿相念。”
车行辘辘,我把我的记忆和珍重留的越来越远,假装听不到那城楼背后断弦的琴音如泣如诉。
漫漫旅途,我不知该用什么来打发心境,于是好奇拽出车厢下面的红箱子——那是洛西风为我备下嫁妆。
两套叠得整齐的新人华服,女装胸纹双鲤,男装襟绣白梅。
花丝契合,出自同一间绣坊。
洛西风,你备下这一套行头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看着掌心越发鲜红的契印,一股灼烧的痛感贯穿肺腑。
我没有停下车鸾,就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切。
我想,如果真的无法选择今生陪他寿终,至少可以选择不要死在他面前。
洛西风,此一世无疾而终,我却一点不曾后悔。
千年渡劫只为你留在我心上的一滴泪水,今生今世,能让你跻身进我的生活便已足够幸运。那么交给上天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再重要。
赶在新年正月的时候入京城,因国丧期间不宜张灯结彩,我在一片清冷素白的庄重里见到了我的丈夫。
“阿黛,我以为你——”
“以为我不愿意?”我微微欠身行礼,他却惶恐吃惊:“阿黛你做什么!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我仰着脸看他,一月不见,轩辕野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一定要找出为难的距离感——我只能归结为自己的心中无法逼退忐忑,全力安然。
我知他爱我,可我却把绝望的后半生留在他枕畔。
抱住他强壮有力的胸膛,我才意识到他身上那熟悉的铁甲兵戈之息已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琼玉最深处特有的气质。
但这毫无违和感的黄袍帝冠,却无法让这双臂膀带给我真实的安全。
年轻的帝王偕我入宫,他为我专门打造了一处以昆仑山为原貌成比例缩小的宫殿,名为‘戏鲤苑’。
那里精致的山川湖泊,花池荷洼,四季如春。我可以肆意徜徉,可以除了悠闲外什么都不去想。
九十天国丧一满,轩辕野如他之前的承诺,即刻下令封我为后,并废止三宫,不在话下。
同年十月。我诞下一个男婴。起名朗,字靖和。
轩辕野即日册封其为太子,天下大赦。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过后,我的身体开始不好了。
起初只是风寒,后来怎么都不见好转。轩辕给太医下了军令状,可是我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
那天早朝过后,轩辕野来看我。
“眉山上的白梅都开了,那里的行宫也刚刚落成。阿黛,我陪你去温泉休养几天吧。”
我披着雪白的狐裘。轻轻摇晃着摇篮里的男孩。我说不用了,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还要分心来陪我?
“别忘了我是妖精嘛,一点小伤小病不碍事。再说,我一天也离不开阿朗,哪也不想去。”
说话间,孩子醒了,高声啼了两下,尿的锦被一片湿。
奶娘来抱走了。我笑着用帕子擦去轩辕手上的童子尿:“这小家伙中气足得很,哭声高,尿的远。呵,一看将来就会是跟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其实,我更喜欢女儿。”轩辕野拥着我,扶我坐过暖榻。这里的窗外正对一片梅林,我总能找到最好的发呆角度。
“生个女儿,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说算了,最是苦情女儿家。我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像我一样历劫。
“这倒也是。即便她拥有一个身为帝王的父亲,也不一定能为她扫除所有的哀伤——她总要长大,总会遇到那个能让她遍体鳞伤的男人。”
“是啊,她的娘亲能遇上这么好的男子,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运气了。”
“你之所以觉得朕好,是因为朕从来不会让你伤心,对么?”轩辕野掐下荧窗探进来的一朵梅枝,轻轻别在我的发鬓。
我白发三千,只能靠日常的玷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张不出黑发。后来我也不在意了——鱼又没头发,矫情什么啊。
听了轩辕的话,我认真地点点头:“陛下待我千依百顺,又怎么舍得要我伤心?”
“舍不舍得让你伤心是朕的心意,能不能够让你伤心……却是朕的能力。不早了,你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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