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唐芷的那一刻起,我从没有发自内心地把她当成对手来敌视。可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真实确认了这份嫉妒——
来自亲人宁愿万劫不复为代价的疼爱,来自爱人今生今世以婚姻做担保的永恒守护。她有我没有的一切,而我——却连亲手杀了她父亲这个罪魁祸首来为阿宝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报仇的理由虽然是很充分的,但在无疆又自私的大爱面前,什么都变得毫无原则了。
看着唐家宅大院里修罗场般的狼藉。横尸泡在血水里,月色撩动断魂旗。洛西风告诉我说,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去帮你找尸体吧。”我说:“如果唐涛没死,我补两刀。”
“不用了,我红衣,不怕沾血。”洛西风站起身,把刚刚验过的两具尸体推到一边:“当心点,我感觉灵雪白狐的气息还在这附近。”
等我们找到唐涛的时候,他还没断气。
头东脚西,伏在地下密室的阶梯上。洛西风把他翻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那撕开的胸膛下,半挂着几根肋骨晃荡在模糊的血肉里。
我简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妖蛮怪力可以一招就这么打烂人的骨架。
身后的铁索呈现出激烈的挣断痕迹,稀稀落落的鲜血溅在墙上地上草剁上。一些凌乱的白毛染得猩红。我问洛西风,这是兮楉受刑的地方吧?
洛西风没说话。抢上前去扶起唐涛的身子:“师叔!”
老头子半睁着眼睛眨啊眨的,好像随便牵动一块肌肉,身上的血就像榨浆一样往外淌。
“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娘亲的死,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二十年前,突然发狂的蛇妖花君,到底是什么原因突然狂暴伤人?
如果我猜的是对的,你眨一下眼睛……”
唐涛的眼睛转了转,最后到底有没有眨我们都分不清了——黑色的血浆带着剧毒的恐惧一下子满溢了他的眼眶。瞳仁模糊一片。
“师叔!你……你告诉我!”洛西风一掌守住对方的背心大穴,可是他自身灼阳的内功几乎要把这本就残破不堪的伤躯逼成碎片!
唐涛的身子突然抽出的厉害,半裸露的胸膛下,心脏的跳动跟着血脉成反比地虚弱着。
叹了口气,我挡开洛西风的手。
“你这么急躁,等下弄死他了。”
我扶住唐涛的背,静心沉息。我是妖,在治愈之术上怎么都比洛西风这一介凡人修为更甚。况且内功阴柔温和。不至于一下子就翻了他老命。
真讽刺,说好了应该一掌劈死这老混账的……
可是我知道,娘亲的惨死是洛西风纠结了二十多年的心结。这句话唐涛若是吐不出来,只怕他后半生都要有个疙瘩了。
“阿黛……”
大概是我的举动让他太惊讶了,洛西风按住我的肩膀:“够了,我知道你……”
“闭嘴,你想让我杀了他么!”我转过脸去,不敢分神。
佛说以德报怨。圣人却说何以报德?
唐涛渐渐转醒了心力,可是已经失神的双眼却找不清我是谁的轮廓。
“阿芷……”他在叫他的女儿:“阿芷……是你么?”
我看了看洛西风,旋即抓住了他的手,贴放在这老头子上下摸索的掌心中。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回答:“是我。”
“阿芷你没事,你没事了对不对?爹对不起你……可是爹,不能失去你……爹自知罪孽深重,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整整二十年了,所有的杀孽让爹自己去承担……”
我知道他这是看不见了,弥留在混沌之际,所以把我当成了他的女儿。
我攥了攥拳头,指甲几乎叩进洛西风的掌心:“爹你放心吧,我和师兄成亲了。他说他不会……”
我停顿了一下,声音几近哽咽:“他不会怪我,会好好照顾我,保护我……会疼我一生一世。”
唐涛吐出长长的一口呼吸,转着脸往旁边盲目捕捉:“子醇……你娘亲的事,能不能恳求你,不要告诉你父亲……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父子。阿芷刚刚出生的时候就得了怪病,我……我想尽一切办法为了给她续命。那条小花蛇是第一个牺牲品。
我用药骗他饮下,剖出了的内丹。本想趁他失心发疯后找个借口杀掉,可是你娘亲突然进来——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的意外……”
“你骗我说不要跟阿芷成亲的原因,不仅仅是缘于你害死我娘亲吧?”
唐涛摇头:“阿芷这二十年来,全靠体阴极寒的妖类提供内丹给她续命。但是一旦你们做了夫妻,一旦她怀上你的孩子,我担心会因为孩子的异样而让你会从中发现端倪。所以我不敢让她嫁给你……
花蛇妖修为太浅,没过一年阿芷旧疾复发,我只能不断地找寻——”
“你找到了白唇鱼,找到了莫浔爷爷是不是?”我即将平静的心绪再一次被逼退到了风口浪尖,我说唐涛,你是怎么骗了莫浔爷爷的。
“那条三千多年修为的白唇鱼啊……他真是个很好的人。我带着不足周岁的阿芷到琅山上求医的时候偶然遇到他。我骗了他……
把毒药下在他的酒里,将他囚禁起来,一点点用毒药析出他的内丹源,给阿芷用药。亏得这枚内丹,一直续命到了十岁。
白唇鱼虽然失去内丹,但毕竟修为深厚,逃出监牢后不知踪迹……
而就在同一年秋,妖兽暗翼成魔为祸。事后朝廷颁令,太子上书觐谏设立药监司。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为阿芷寻找合适的妖来提丹续命。”
“所以……她一直以来常常在梦中见到那些妖的影像,也是因为融了他们的内丹?为了救你自己的女儿,你害了多少条无辜的性命!”我可以随时断开抵在唐涛后心上的掌力,事已至此,他万死难辞。
可是眼下这神志不清的老混蛋在弥留之际句句真言,一会儿把我当成唐芷,一会儿又当成不知道是谁在忏悔。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再后来……药监司一直未有成果。太子对我便有了怀疑。万不得已,我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把那些失了内丹的妖放逐到昆仑余脉的临安城附近,让他们为祸临王的封地。
它们身上带的毒名叫‘裂天变’,析出内丹后,唯有处在汶水河附近依靠灵力充沛的墨灵石来栖息休养,并吸食其他妖或人的精元才能存活。
阿芷,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是一想到你娘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我就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小小年纪香消玉殒……
你跟你娘,长得好像。”
我的手有点酸了,源源不断的内息渡给这个恨不得让我碎尸万段的罪人,我自己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于是我对洛西风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不问的话,我让他去死了?”
“子醇,你的那个小徒弟……”唐涛突然提到我,惊得我差点就把气断了!
然而他接下来的坦白则更是让我震惊得不知所措——
他说:“绿影,并不是那个小草妖害的。找到她尸身的时候,她脖子上有刀痕。是被强人所害……”
“你终于肯承认不是阿宝干的了!为什么!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害死他!”我说唐涛,我就是杀你一千次都不足平愤,可是我现在居然在救你?!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死阿宝!”
“好不容易抓到临王的软肋,太子有命,他说是谁……就是谁……”
我如何还能再控住情绪?我以为我的阿宝是个替罪羊,可如今看来他压根就是个垫脚石。
只因为他是我的好友,只因为我是轩辕野喜欢的女人。所以这一连串的利益链就扯在人与妖的天壤之别上。
让他死!
我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要逆力一吐,这奄奄一息的老家伙顷刻就能四分五裂,死无全尸惨兮兮。
“算了吧,他活不了了,你又何必再造杀孽?”
我猛然回头,去看那声音从何处传来——
白衣白发的兮楉就站在地牢入口处的逆光角落里,双眼鲜红,艳丽不可方物。
“阿黛!当心!”狐妖扬手的瞬间,洛西风抱住我的身子侧翻滚出两丈远。
只见唐涛整个身子竟被一团熊熊的烈火包围,顷刻吞噬得灰飞烟灭。
兮楉扬起鲜红的唇,看着自己的掌心:“狐族体性至阴,即便修行千年也难驭莲火之术。果然,还是魔道无所不能啊。早知道可以这般事半功倍,我又何须在轩辕奕的身上浪费好些时间——”
刷得一声,洛西风撩开衣襟。剑锋吐刃,一招备战。
兮楉冷笑着收回上上下下的目光:“若我没记错,你是除妖术士吧?可没听说过,有几个凡人敢降魔。
洛西风,你是活腻了吧!”
狐妖的身形一旋,就如一道轻飘的白羽,夹在劲风中瞬间凝成利刃。
一往一来一过招,我只看到洛西风的脸颊上被吹开一道细细的伤口。
就像为这红色盛装上点染的胭脂。不见杀戮,却已分胜负。
“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你要去便去,但……可否留下真相?”洛西风抬手扶了下脸颊的血迹,单臂将我拦在身后。
我推开他的手,说我不需要。洛西风我再也不会躲在你身后了……
“打不过,就想要逞口舌之快来劝我?”兮楉撩开如雪垂地的长发,尖长的指尖戳了戳监牢里怵目惊心的刑具:“你可知道,为了能回青丘之国,这些年我做了多少努力?你又可知道,为了不要走上堕入魔道这条路,我又尝试着信了多少人?
都说狐狸最是狡猾,可我们远远比不上你们人类可恶狠毒。”
“你需要‘破镜天枢’,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洛西风说:“可是如果你成魔入道,即便回了青丘之国,也永远不能成为族人爱戴的统治者了。你会渐渐失去本性。渐渐忘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强大的力量和无休止的欲望总有一天会让你万劫不复。”
“洛西风,我找不到一个能相信你们的理由怎么办?”兮楉突然跨身到我面前,一把就拧住了我的喉咙。他的指尖修长如刀锋,前端黑漆漆的,有股非常难闻的药味——
“阿黛!你!你放开她——”
“放开她?你可知道,如果我用手划开她的皮肤,她会怎样?”兮楉凑近我耳畔,血腥的吐息让人作呕:“这是‘裂天变’。妖逢必死。唐涛这个老匹夫,还以为这一招同样能阴到我,却不知我们灵雪狐王一族天生百毒不侵,反而成了我的杀人凶招。
轩辕奕与唐涛各怀鬼胎,一个为了救女儿,一个为了坑兄弟。我本潜伏在汶水河畔,他们偏要过来搅合的天翻地覆。
一些中毒后失了心性的妖怪,还保留着强大的自制力。他们聚散在此。靠墨灵石维系,而不愿去吸人精元。所以我能怎么办?”
“你是为了将河道内的墨灵石据为己有,所以故意引诱无辜的人们送去给白唇鱼他们吸食?!”洛西风厉声道:“灵石蕴含天地精华,本就为万事万物所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竟然为了自己的目的——”
所以莫浔爷爷长期栖息河道,是为了控制自己不要滥杀无辜,依靠墨灵石的灵力保持仅剩的一点心性?
所以兔妖白痕也是为了给弯弯提升修为,而挖走了大量的灵石。导致兮楉的愤恨戕害。
不管是什么目的,自私就是自私。
父亲对女儿的爱是扭曲的,王子对国家的眷恋也是扭曲的。那么我呢?
当年的洛梅妆,用牺牲苏砚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与他们有不同么?
狐妖的指尖几乎要戳破我的肌肤,黑甸甸的毒素即将侵入。
我也会变成莫浔爷爷和阿宝那样么?
如果是那样,洛西风,你可以杀了我么?
绝望之余,我反而不再害怕了。转着眼睛看向狐妖绝美的容颜,我笑了笑说:“那么,你最后是被谁骗了呢?”
狐狸最骄傲,听我提到他是如何认栽的必然愤恨交加。所以就趁着这个空档,我跐溜一声就变了原形。滑腻腻的鱼身他根本抓不住,我想,你捏住了我的脖子可不等于你捏住我的脑子好么!
“你这鲤鱼简直是找死!”我被抛到半空中,如果立刻变成人形的话也许还有机会翻转逃脱。但是我就是死也不想赤身裸体地横在洛西风面前。所以我想——如果兮楉用刚才那一招莲火之术,我大概就真的成烤鱼了吧。
眼前一片血红,华丽的绸子一下子卷住我的身子。落下眉目,我已稳稳落定在洛西风的怀里。
他脱下红装外套,将我披住,而兮楉不知何时已经穿到了他的身后。
“这条鱼,你打算怎么吃啊?”狐妖戏谑地看着洛西风。
“不劳你费心了。”洛西风把我包裹住:“你有故事我有酒,足矣。烤鱼什么的太油腻,还是算了。”
兮楉大笑连连:“我看你这是不想死的太无聊吧。只可惜,我这一辈子只会上一次当,你们这些无耻的虚伪之徒再也没机会让我认栽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放弃‘破镜天枢’,转而入魔道?那我告诉你,那是因为轩辕奕这个混蛋,用一面‘星移斗转台’骗了我。我把这几年收集下来的墨灵石放在里面,可是这破玩意不仅没能带我回到青丘之国,还把所有的墨灵石都吸到了往芜之境!
我帮他害了轩辕野的三个孩子。帮他把兔妖白痕弄进临王府,帮他破坏了汶水河道,让他随心所欲地压住自家手足稳坐太子之位。可是他居然这么对我!”
洛西风听到这里,竟不由得笑出声来:“我可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资质平平的太子,居然可以阴险到这种程度?
只不过‘破镜天枢’既然是皇家留存的宝物,墨灵石是蕴含天地灵物的矿藏,身为一国太子的轩辕奕又怎么会轻易奉送给你呢!
你既然这么恨他。干嘛不干脆杀了他?反而拿这些无辜人们开杀戒。”
“我当然想要杀了他,可惜天劫将至,力不从心。那次将他打成重伤,却给他逃回了京城。我失了‘破镜天枢’又被他坑去了所有的墨灵石,本想再掘汶水河道,没想到你们又来搅局。
你将我重伤于此,害我不得不闭关休养,却又被唐涛趁机围捕。
说到此处,我想我本与你们无冤无仇。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不杀你们的理由——
要不,你给我一个?”
“你可还记得你的乳母缪兰?”洛西风不紧不慢地说。
“你说什么?!”
“每天晚饭后,她都会坐地面朝青丘为你祈福。她去过你的灵岩洞,看到你布置的暗殿,她带走了你的一些东西,她请求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让你们再相见。”洛西风轻轻叹了口气:“只不过。我觉得这一次我没有带她来,是正确的选择。”
兮楉沉默良久,突然露出一个很诡异的笑容:“洛西风,那如果我对你说。想要我放弃成魔重回妖身的方法很简单,但首先要把我的内丹还给我。你的妻子现在是靠我的命在呼吸,取回我的内丹她就会死。你——会怎么做?”
呵,这是一道送命题!
洛西风沉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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