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最贴心了。他一定是想告诉我说他都听见了。只是不想惹我伤心才收起没大脑的囫囵神经,不肯乱说话罢了。
可是此情此景下,我们又应该转个什么样的话题才不会显得气氛特别唐突呢?
我是不是可以问他,饿么,累么,要去镇上都酒楼吃大餐么?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了,随性随心天大地大,再也不要受委屈?
我按住萝卜的小手,强撑着笑容:“阿宝。我没事的。本来就是我们两个要去闯荡江湖嘛,只不过这次碰巧,跟那死皮赖脸的洛西风同行了一个月。
现在他不要我了,我还懒得要他呢!”
“阿黛……”萝卜眼睛红了。
我去擦他粉嫩的脸颊“没事的阿宝,我知道洛西风才舍不得真的把我逐出师门呢。唐芷从小娇生惯养,才不会伺候人呢。等过几天,他的衣服没人洗,头发没人梳,饭菜不合口味。毛笔杆子都被老鼠磕了。他就是求也要求我回去的。我——”
眼前蒙尘一黑,身子像是被人懒腰斩断一样疼到窒息。咕咚一声倒下去,我几乎要把小个子萝卜绊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跟头。
“阿黛!”阿宝急哭了:“阿黛你怎么了?!”
我咬着嘴唇说没事,我们走吧。
“走到哪去啊!”萝卜替我哭得嘤嘤嘤:“他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你又何苦这么折磨你自己!”
“阿宝……”我晒到疲敝的双眼几乎流不出一滴多余的泪:“洛西风,他说我是丫鬟……从始至终,就只是个习惯了照顾他起居琐碎的丫鬟而已。”
“阿黛!你别信他的,他这个人嘴贱心软最没是非。不是这样的,他其实是很疼爱你的——”阿宝手忙脚乱地抱住我的身子。而我渐渐麻木虚脱的四肢下,压着的土地已经被血浸得又温又暖。
阿宝晃着满是鲜红邪恶小爪子,一边摇我一边嚎叫:“阿黛!阿黛你醒醒啊!有没有人啊!快来帮帮忙!”
这里是医馆的后院,怎么会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救我,该怎么帮我?
可是迷迷糊糊中,缩影来来往往。人们停步,驻足,却用不痛不痒的语言代替向我伸出的援手。
“哎呀,那姑娘要不要紧啊。上去看看吧。”
“管她做什么,听说就是她害了我们唐姑娘受伤,她师父罚她呢。”
“可是流这么多血不会出人命吧?”
“哈,是人才会出人命,听说她是个妖怪呢,跟之前捉到的那个为祸城乡的白鱼是一家的。”
“呀,看不出来呢。啧啧,挺好一姑娘。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些质难的呼声了?突然想起上一世的刑典之上,人们也是这样指着苏砚。说那些不用负责却好像不说就会憋死的话!
“阿宝,”我撑了撑手臂,试图挣扎起来:“我没事,死不掉。”
搂住萝卜的肩膀,我说你扶我一下,我们去找奈何吧。
“好,你忍一下,我——”萝卜刺啦一声撕下一块干净的里衣襟:“我给你裹一下伤!”
萝卜笨手笨脚,刚刚取出金疮药瓶就被他一个大力给捏碎碎了。
我眯着眼。见他不可置信地翻转着双手:“阿宝,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总觉得力气有点不受控,好像修为突然之间增进不少。”
他慌乱捡起疮药,用布条绑住我的腰肋。只用力一瞬,我痛得惊叫出声!
一时间,汹涌的鲜血决堤般越淌越厉害,阿宝当时就吓哭了:“阿黛!对不起对不起!我轻一点——”
“我来吧。”一片影子挡住曝晒的阳光,让我已经快要抽离的意识仿佛甘露临降般恢复了一点点生机。
“王爷……”我真的很不愿意把自己这番狼狈的样子展露在他面前,说不清这份自尊是从哪里挤出来的。所以饶是我此刻连动一下都觉得困难。却还是想要自己坚持撑起来。
“别动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去。”
他的动作很坚决,却温柔地像兔子。粗壮的手臂盘在我肩背上,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我闭上眼,鼻腔泛滥酸楚。
“靠着睡一会儿,不许哭。”
我咬着嘴唇,一下子就把声音哽住了。
“我不允许心爱的女人……在我怀里为别的男人哭。”
踏步闯出医馆后院,两侧看热闹的人知趣地往旁边让。
“都看什么!医人先医德,放着重伤的女子倒地而无人救助。你们有何颜面自成医者?
即日起,此处征地闭馆,都滚回家种地去!”
059 杀人有罪()
我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问唐芷怎么样了。
阿宝气呼呼地用触手拍我的额头:“你管的还真多,先顾好你自己吧!已经昏了两天了,刚刚才退烧。”
我试着撑起身子:“别大惊小怪,一点皮外伤又不会死。我问你唐芷呢?脱离危险了没有?”
阿宝鼓了鼓腮帮子:“你不是说,洛西风已经把你逐出师门了么?唐芷的死活又轮不到你来管。”
我:“……”
沉默半晌,我说还好是真的,我还以为是梦。
“啊?”显然阿宝没太明白我的话,还以为我是发热糊涂了脑子,把话说反了呢。
“没有,我只是庆幸已经发生了的,接受便好。免得以后再发生一次,还要痛。”我的头很痛,本以为无力存储的那些不愉快却像刀子一样刻在记忆最深处。我忘不了洛西风的每一字每一句,就好像——千年之前我告别苏砚时说的那般决绝。
“国仇未报,民患当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与你放下一切双宿双飞?苏砚,你只是一条锦鲤,再漂亮,也不过是观赏的玩物。你安抚的,是我面对黎明号角之前最恐慌的一段黑暗,但你永远不可能随着我一并冲锋陷阵——”
“阿黛……”阿宝用触手轻抚我的脸:“别哭了好么,你身体这么虚弱,再哭就要变成小鱼干了。”
“阿宝……”我突然就失控地把脸埋在萝卜的肩膀上:“都是……报应……我究竟为什么要用千年的执念来惩罚我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把洛西风当做苏砚来坚守?可是,习惯习惯,就会爱得忘了初心。明知道他什么也给不了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放手呢?”
“因为鲤鱼只有一根筋啊。”阿宝说。
“滚!萝卜还只会花心呢!”我抹着泪涕,笑不出释然,笑得出无奈。
“啊呀你别动了,”阿宝皱着眉,扶住我的腰:“伤口又流血了!”
等到萝卜把血淋淋的手抽回来,我才意识到背上湿漉漉的。灼痛发热。
“你别动,我再去拿药帮你换!”阿宝的眼睛游了一下,仿佛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却叫我惊讶不已!
——他竟把沾满我鲜血的手掌凑到唇边,吮了一下!
红殷殷的鲜血沾在他小巧玲珑的唇齿上,像胭脂一样明艳。粉嫩的舌头一卷,舔得干干净净。
“阿宝……”我捏住他的手掌,慌忙用帕子擦:“你……你干什么呢!”
“啊?”阿宝呆头呆脑:“我干什么了?”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旋即摇摇头:“没……”
我想,有时候就好比说想要试试这把刀快不快,于是无意识地就在自己手指上切一下。这种被自己蠢哭的行为人人都有。
所以阿宝他……应该不是故意要舔我的血?我决定还是先别戳穿他了,免得萝卜恶心着。
这时房门打开,轩辕野进来了。我不想让他大惊小怪,赶紧把被子蒙住。可是沾血的帕子还是从床沿滑了下来——
“小公子,我跟你吩咐过,她醒了要立刻通知我——”轩辕野对阿宝说。
“唉。王爷你都守了两天了,刚刚才回去休息会儿,我哪敢打扰?”阿宝很识趣地往后退,把位置让了出来。然后呲溜一声,变个萝卜遁地走。
我是真的很感动阿宝对我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洛西风也好轩辕野也罢,只要谁对我好,他便与谁为善。
我想,终此千年执念,还不如一个道行浅薄的小妖怪对我有情有义。
甚至有天我与洛西风有缘无分,与轩辕野相忘江湖,都不会比失去阿宝来得遗憾。
“要吃点东西么?我吩咐厨房做了绿豆粥。”
我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让我看看伤。”
“不用——”我裹着被子往后窜了窜,却是扯得伤口痛到窒息。
轩辕野犹豫了一下:“那我叫医官过来?”
我又摇头。
“事情的大概我都听说了。现在唐姑娘已经醒了,没有人有权责备你,也包括你自己。”
我轻轻哦了一声,便不想拗了。咬了咬牙翻过身,把腰露出来。
“得罪……”轩辕野拉开我的里衣,一层层拆解绷带。
我不敢出声,只把下颌垫在枕头上。摒得住哽咽,却怎么也按耐不住泪水。
“痛么?”男人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尽可能地没有碰触我的肌肤,冰凉的药膏大面积落在上面,疼丝丝的。我一动,他就更不敢再下手,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不痛,只是有点冷。”我说麻烦你快点好么。
“你还在发热。”轩辕野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药等下就送来,吃了再睡一下吧。”
“轩辕野……”
“恩?”
“你说如果王妃娘娘转世去了轮回,她会愿意保留今生今世对你的记忆么?”我摸了摸扎好的腰,缓了口气侧躺下来:“她会愿意等待来生,再续前缘么?”
“不会吧。”轩辕野想了想,很确定地摇头:“前世今生皆虚妄,不如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是么?”我苦笑垂泪,我可曾想过要以当年的遗憾去束缚他,霸占他?
从相遇的那天起,他就是洛西风,我就是阿黛。
在这一点一滴与前尘旧事皆无缘的相处里,我以为他早晚会用心动证明我的存在。
“阿黛,”轩辕野侧坐到床榻前,把我靠在他胸膛上:“我不知你执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千年守候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但是在一千三百零三年的这一刻,你既然遇到我轩辕野,那么之前的一切都不重要。”
“你喜欢我?”我叹了口气。
“喜欢。”轩辕野回答:“生于皇室贵胄,太多的心思要隐藏,太多的手段会不由自主。但我庆幸今生今世还能遇到一个可以说真话的人。阿黛,我喜欢你。自从在寒亭山一眼看到你,我就无法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莫名地心疼你。莫名地想要保护你。虽然我现在还需要时间和机会,但要不了多久,我会——”
“轩辕野。”我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心在谁身上,也多少能猜到你成妖千年,性情淡漠得不像个孩子。必是有一番难言的苦楚长埋于心——
可是那又能怎样?你与他前世有缘,今生未必有份。我与你看似萍水相逢,但谁又敢说,在往事轮回的无限之境里。我们就没曾有过擦肩而过?阿黛,爱一个人,只一瞬间心动,持续为无法自拔的思念。但爱,从来不会有不得不爱的理由。”
“别说了……”我哭了,抽泣的肩膀扯痛了煎熬:“我因不得不爱的理由而爱上他,因为他是洛西风。想不通的时候头痛,想通了就会心痛。可是……如果你真的愿意帮我忘记他。就不该再在房间里点白梅熏香!
好讨厌这个味道……熏得我眼睛一直流泪,一直一直都忍不住……”
“我并没有——”话音未落,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看着彷如魂体般没有生息的白衣身影。
轩辕野呼的起身:“出去。临王府不是你想来就来之处。”
洛西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可我不想看他,他总有本事让我止不住淌泪。而高烧和虚弱已经让我的身体不能再缺水了。
还好轩辕野的身躯足够伟岸,可以让我不用刻意地回避目光就能不用与洛西风对视。
当然前提是,这个死男人还没有无耻到突然出手。
“让开。我有话要对阿黛说。”推开轩辕野,洛西风的速度快得惊人。
呛啷一声,剑光劈开楚河汉界。
“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洛西风,你该清楚阿黛现在与你并无任何关系。就算我明天八抬大轿把她从王府正门送进来,也不需要你这个‘长辈’的同意。”轩辕野的佩剑我见过,低调的墨黑鞘,钝重的青锋刃。指点万军,激扬江山。
可我知道如果洛西风愿意,须臾便可卷剑立断。但武力只是武力,人活着不讲道理,与兽何异?
所以面对轩辕野的质难,洛西风只是侧身避开锋芒,继续捉我的眼光:“我来这里,无心打扰二位。只是有句话要问,还请临王殿下行个方便。”
如此一本正经的口吻,我是不是应该下床道个万福才应景?
冷笑一声,我撑起身子爬到床沿:“洛先生请说,阿黛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宝呢?”
洛西风此言一出,我倒是震惊不小:“你找阿宝?”
“是。我有事要问他。”
我略有失落地垂下了头:“你去院子外找吧,它有它的自由,又不是长在我身上的。”
“阿黛,在找到他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我说洛西风你还有完没完!
沉静的夜色透过窗子。月色迷离在眼前恍惚出诡异的血色。我们三人就在这个房间里,维持着越发尴尬无助的立场和相对位置。
直到阿宝萌萌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嘴里还叼着半个玉米:“谁找我?谁?”
我说这位洛大天师,可能是捉妖捉上瘾了。现在有些事要找你质询一下,你要好好配合,偷吃了偷拿了得坦白从宽。
“我不认识他。”阿宝心疼我,自是跟洛西风赌气:“我只知道阿黛有个好师父,心怀天下有情有义,从来不会对我们这些小妖怪有偏见。可是现在,他不见了。所以我不认识这个男人——”
这个状态还是挺难得的,能有人把洛西风呛到还不了嘴,我家阿宝就是实力好战友。
“阿黛,劝劝他,他只听你的话。”洛西风转向我。
“嘿,你少胡说!什么叫我只听她的话?”阿宝不爽了:“你当我萝卜脑袋里不装瓤么?我有眼睛会看,有是非逻辑能判断。我又不是阿黛的跟班。她也没有拿我当过仆从。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要脸,捡个不花钱的奴婢还心安理得?”
我拉了拉阿宝的袖子,心想够了,他不敢动轩辕野可未必不敢动你。
所以当洛西风一招冰封诀落在萝卜脑袋上的那瞬,我对他最后的一点好感度都快跟着降下冰点了。
“说不过你就动手啊!洛西风你——”阿宝被冰柱缠着手脚,咬牙切齿。
“我没有时间跟你们胡闹!一炷香的时间,告诉我你是怎么解开白唇鱼身上的封咒的?”洛西风厉声道:“区区七十年的妖草,我用了六十四道乾坤定卍符。你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解开?”
“我怎么知道!”阿宝在冰咒里挣扎:“兴许我那天碰巧吃多了?兴许你阳痿法力缺失了,洛西风你放开我!否则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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