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速度已经够快了。可是衣襟一掠还是判断有误。兔妖的单爪呈乌青色,貌似——带毒?
眼看就要贴着肉皮抓过去,那一刻,我似乎产生了一点矫情的小心思。
反正躲不掉了,受伤了也罢,正好叫洛西风内疚,呵呵。
“阿黛!”脚下泥土一翻,白衣少年拔地而出:“当心!”
千钧一发之际,阿宝纵身推开我。接着一声裂帛响,男孩的肩背无力躲闪,被那尖利的爪牙戳个正着!
“阿宝!”我搂住萝卜的腰身,反手一鞭断过去。兔妖吃痛大吼,红着双眼再次反扑——
可是杀招僵在半空,裂天光痕几乎要挂亮出一片白昼。
是洛西风的六合八荒斗转阵!
我以为他暂时还没有体力发出这样高深的阵法,担心之余却不敢再分神。兔妖在阵中迷慌连连,越来越弱的妖气彰显着强弩之末的悲惨。
我依然无法摸清这妖兽的内丹穴,只能强摒着一口气息以鞭梢为介,将束妖符深深迎上去!
妖兽喝喝吼了两声。瞬间化为白兔之态。
洛西风似有疲累,不得不霎时收阵。白兔窜进草丛就逃,人群之中顿作唏嘘。
“追!”轩辕野下令,两侧亲军岂敢怠慢。
我抱着阿宝,将他往洛西风身上一塞:“师父你照看他,我——”
“我也去!”阿宝尖叫一声:“那个方向,是弯弯的房间!”
兔妖逃向了弯弯的房间?
阿宝捂着肩膀,急着往地里钻。我一把捞起他,跟着洛西风再次追了上去。
轩辕野的人已经把后厢客房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小房间里浅浅的一盏灯,忽明忽暗的。
踹们进去的时候,橙色衣裙的女孩靠墙躲在,满脸惊悚的泪痕。
而蹲在她面前的,是一只硕大的白兔,口中呼哧呼哧地冒着带血沫的气息。在烛火的折射下,影子立在墙壁上,放大得十分骇人。
“弯弯!”阿宝大叫。
“阿宝哥哥……”弯弯一边哭一边往后躲:“阿黛姐姐,救我……呜呜……哥哥救我……”
“弓弩准备!”轩辕野大手一挥。
兔妖一步步向弯弯挪过去。四脚踩出一行凌乱的梅花血印。
姑娘嘤嘤地哭着,口中不停地喊着‘哥哥’。
而王府上下几十位弓弩手已经布好了阵仗,只待一声令下,相信这兔子很快就能变成一只刺猬。
可是女孩突然就戛然止住了哭声,大叫道:“等等!”
我们一行人都怔住了——
白兔傍低走,悉悉索索地凑到女孩跟前。舔舔她赤着的脚心,然后把头埋得更低了!
发出猫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呼吸差点把弯弯痒的笑出声来。
它咬下了脖子上的巾帕,血淋淋地递到女孩手中。
“它……”我拉了拉洛西风的衣袖,男人抬起手指做个嘘声的动作。
弯弯眼含清泪,攥着手里的半条帕子,轻轻唤了声:“哥哥?”
兔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半眯着眼睛肚皮一起一伏的。
它将四肢窝着,慢慢收回到身子下面。背毛和头颈一起颤抖,我实在想不通它在干什么。
“哥哥?”弯弯展开手帕,眼泪一滴一点地落上去,划开比胭脂更艳的血痕。突然放声哭了出来:“你是哥哥对不对?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弯弯啊!”
“什么!这白兔,就是白痕?”
我倒吸一口冷气,转向洛西风。
“你是哥哥,你一定是哥哥!你不是想要伤害我,对么?”
白兔瞪着鲜红的眼睛,身子一点点往一侧歪倒。直到红到绛紫的血沿着它精巧的三瓣唇慢慢涌溢出来,我才看清,它是用自己的一只前爪深深刺进了脏腑!
它是害怕自己失控滥杀,伤害弯弯,才摒着最后的一点意识自行了断的么?
“哥哥?”弯弯揉着眼睛,扑到白兔身旁:“哥哥你怎么了!”
女孩用帕子去擦那些仿佛流也流不完的血,越擦越汹涌。柔软的肚腹沉下最后一股气息,便再也没能浮上来。
“哥哥!哥哥你不要弯弯了么?弯弯答应你以后要听话,再也不偷懒了,哥哥你别不理我啊!”女孩大概是哭得太伤心,难以维持人形。于是我眼前就出现了一副又滑稽又感伤的画面——一只巴掌大小的胡萝卜,正试图撼动一只大白兔的头颈,怎么推,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见惯了世间悲欢,我依然难能禁泪。松开阿宝,我让他去拉开女孩。
“我不走!我要哥哥!”胡萝卜张开触手,环环扣住兔妖的尸身,任谁也无法拉走。
可就在这时,洛西风突然上前把弯弯拖开了:“不行!你哥哥的尸身上,有毒!”
有毒……是的,的确有毒。
只见越来越浓重的黑雾渐渐从兔妖的伤口中弥散出来,很快就将白色和血色尽包容!
“哥哥!”弯弯哭着尖叫着,可是无济于事——
白兔的尸身化成了一摊灰烬,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轮廓,和着即将凝固的鲜血,映在原地。
“我想我们之前弄错了。”洛西风俯身上前一步,用鹿皮手套沾了沾地上的尸粉:“这化妖散不是人为撒上去的,而是被植入兔妖的体内。”
“所以你是说,之前我们在寒亭山遇到的天饕也不是被人下药灭尸,而是濒死以后自然化粉成灰?”我怕弯弯哭得心肺俱裂,忍痛给了她一道禁咒,并将昏迷的女孩交给阿宝去照顾。
“可惜这尸身已经毁了,无从查起。”洛西风叹了口气。同样用手帕包了一小撮灰粉,跟之前一样收好。
“师父,我确认我仔细查找过了,无论是之前的白唇鱼还是这只白兔,它们都没有内丹穴。它们本该是得道不浅的妖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变得疯癫恐怖?”想起这兔妖刚刚咬喉吸元的样子,我就不寒而栗。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肯定跟它们缺失内丹有关。”洛西风将我拉起来:“天饕,山犼。兔妖,白鱼,他们之间的共同点皆是性情狂暴,随意攻击。而且,有些似乎还带着剧毒。”
“师父,我们是不是该从毒查起?”我忙问。
“或许。”洛西风走过去推开窗,东方已经微亮:“阿黛,今晚战斗如是凶险,你没受伤吧?”
我摇头。说并没有。
“只是……哎呀!阿宝?!”我撇下洛西风,三两步就冲进了隔壁厢房。
弯弯恢复了人形,被阿宝抱放在床榻上,手里紧紧攥着白兔留给她的手帕。
阿宝蹲在床边看着她,雪白的衣衫背后,抓伤的血痕刺目惊心。
我走过去,他冲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心里一酸,我把他拉起来:“过来,我给你看看伤。”
“不……不用了。一点皮外伤而已。”萝卜还挺扭捏的。双手护着胸愣是不让我解他衣服。
我板着脸唬他一句:“你要是再来劲,我把你变成萝卜再上药了哦!”
瞪眼瞄了瞄我,阿宝乖巧地往椅子上一坐,背对着我。
“你这傻瓜,几斤几两的道行也敢冲出来,不要命了啊。”看着男孩肩膀上的长长血痕,我心里难受的紧。
“没想那么多。就总觉得你长得这么漂亮,万一抓花脸多可惜。”萝卜油腔滑调的,还敢调戏我!
气得我抬手就往他肩膀上一拍,疼得他呲牙咧嘴。
“要你管,”我赌气说:“抓花了更好,让洛西风内疚死。”
“得了吧,指望男人的内疚来过日子的女人最蠢了。你是他的徒弟,你毁了容他也只会把你降价嫁掉。”
我用洛西风给我的那种金疮药涂在阿宝的伤口上,一边涂一边问他疼不疼。
“还好,就是……有点痒。”萝卜歪着脖子往后看,看也看不到,于是让我帮他拿镜子。
“别看了。”我如是心疼:“血淋滴答的。唉?阿宝你说那兔子爪子上不会是有毒吧?你……你要不要紧!”
想起在寒亭山上救治轩辕野的时候,貌似看他伤口处也有这样的黑血,我担心不已。
“上回偷的那药,你还有吧?快点吃一颗。”我翻出包裹找啊找:“阿宝你放哪了?”
“银露玉珊丸啊?”阿宝看了看睡榻上的弯弯:“一共就两颗,剩下那颗我给弯弯吃了。”
“恩?”
“刚才她抱着她哥哥的尸首就是不肯松,回屋的时候我看她两个触手都发黑发紫了。这丫头修为太浅,我怕她有散失就喂了她一颗。”阿宝拍了拍肩膀上的绷带,冲我一挺胸脯:“你放心,我还是有几分道行的,那种救命的药还是留给凡人弱小吧。”
我心有踟蹰。还是不敢太大意:“现在事情扑朔迷离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当心为上。你等我去找唐芷——”
刚走到门口我就想起来了,唐芷貌似已经离开了,唉!
“算了算了,从那女人手里要出来的东西,给我我也不敢吃。”阿宝吐了吐舌头:“我没什么啦,也没有很疼很难受。你别这么小题大做了。”
“可是——”我还想在说点什么,榻上的弯弯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嘤咛,一头柔软乌黑的长发洒落到枕头下。
我看到阿宝的脸红了一下,三两步过去。
他给女孩盖了盖被子,然后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摸出来一根精致乖巧的桃木簪,别在弯弯的发髻上。
“你买的?”我抱着手肘,故意算着腮帮子手。
“恩。”萝卜低下头。
“恩个屁!”我给了他一拳:“你有钱么你?从哪偷的?”
“嘿你怎么这样啊,我没钱买就不能捡啊。”阿宝瞪了我一眼:“再说我都多少年不偷东西了,少在我女人面前说我坏话。”
“德行吧。”我给了阿宝一小块银角子:“这个给你,去镇上给弯弯和你自己弄两身新衣服。”
“阿黛!洛西风终于舍得给你零花钱了啊!”阿宝尖叫。
“想得美吧,那个铁公鸡。”我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钱袋。话说。这是之前轩辕野送我去别院的时候给我准备的一些盘缠。
我本是拒绝的,但后来想想,除妖接场本来也是该收点酬劳的,便没有再推却。
——对了,轩辕野去哪了呢?
我叫阿宝快休息一下,若有什么不舒服要赶紧告诉我。
然后走出房门,穿过回廊。燥热的一天从清晨开始。
破坏的灌木已经被修剪干净,惊悚的血迹也已经清洗殆尽。
仆从和奴婢们偶尔窃窃私语,但大多数都还是埋头挂着一幅幅肃静的挽饰。
“管事说了,是王爷吩咐的,一切排场均按照正室王妃来做。”
“是么?这种时候,啧啧。”
“唉,你说咱们王爷也不是个弄不清状况的人。侧妃就是侧妃,搞这么隆重早晚要传到京城里。到时候免不得又要被人参上一本,扣个不适礼法,铺张奢侈之嫌。王爷本来就树大招风,万一这个节骨眼儿上——”
“要说侧妃娘娘也是够可怜的了。两年下来折了三个孩子,最后弄得人也疯疯癫癫古里古怪,越来越不得王爷的宠啊。”
“有些人命里带造化,别看出身高贵,到最后啊。唉!”
我只是王府的客人,自然不便对人家的仆从指手画脚。但这黎疏突遭横死,尸骨未寒。现在就在背后说人家这些话,总是不好的。
于是穷悄悄过去,轻咳几声。
仆从们一个个的玲珑七窍心,谁看不出轩辕野对我另眼有佳?一看是我,立马都闭了嘴低头干活。
我问一个大叔。临王在哪?
“王爷在灵堂,从下半宿就一直呆在那,没出来过。”
道了声谢,我推门走进去。可是除了黎疏的棺木横在正当中外,就只有三两个婢女跪在牌位前张罗守灵。并没有轩辕野的身影?
“阿黛姑娘,王爷半个时辰前离开了。”听了我的询问,一个丫鬟回答。
我叹了口气,又问他去了哪。
大家都摇头。
他会去哪呢?王府就这么大的地方,兔妖白痕也已经殒命。他既不会提着剑张罗报仇。又不太可能一个人躲起来哭吧。
我想了想,径自转到后厢房。绕过轩辕野第一次带我来过的荷花池,又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回廊。
轻叩珠帘,里面传出来一声低哑的回应:“说了斋戒三日,不要再来扰了。”
“是我,王爷。”我拨开帘子走进去,只看到轩辕野独身站在黎疏的梳妆镜前。回了下头,又旋即转了过去。
“阿黛,昨晚的事,真的很抱歉。我自是不曾想到妖孽横行竟到了这般猖獗的地步,让你受惊了。”
我心里酸楚楚的。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要这个男人来安慰我么?
“王爷,阿黛跟着师父,本就以除妖斩恶为己任。只可惜修为不高,出手唐突,最后也没能帮上您任何忙。不过您不要担心,我知道我师父他已经给他父亲发信了。临安城这等状况实在迫在眉睫,洛老天师出马的话——”
轩辕野不说话。
我轻轻叹了口气:“王爷。您是不是不相信洛老前辈?”
“阿黛,你觉得临安城这段时间的祸患,仅仅是意外?仅仅是天劫?”
轩辕野转身,明眸剑眉,表情十分严肃。
我垂了垂头,低声道:“王爷,这些妖兽突然害人,且失内丹性猖狂。绝对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了……”轩辕野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把目光里里外外横扫着眼前的陈设景致。窗打逆光,正好看不到他的脸。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王爷节哀。”
“节哀?”轩辕野突然仰头大笑:“你觉得我需要节哀?整个王府上下,军中账外,谁人不知我轩辕野对那个蠢女人没有丝毫宠爱之情?”
“王爷……你在口是心非。”我低声道。
“不思贤德淑仪,整日惹是生非。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搞什么兔子来养!”哗啦一声脆响,轩辕野失手砸碎了梳妆台前的琉璃瓶!
“王爷,你的手流血了!”我惊道。
轩辕野抽回袖子。径自走到黎疏的床榻前。翻开床柜的隔板,取出一个红漆匣子。
淋漓的鲜血摩挲着上面的那把小金锁,颤抖着拉开——
红色的肚兜,裱装的剪纸,还有精巧的银手环和长命锁。
“去年,是丁卯年啊。”轩辕野把这些小孩子的物件一一取出,样样梳理一遍,然后整齐地送回去:“最后一个孩子,本该在去年八月出世。生肖为兔。”
我心里难受得紧。却也知道在此时此景下,多余的话都是打着安慰的旗号徒劳着。
“想她独自在府中无聊,那日生辰,我便有意请了艺匠耍戏。她一眼便看到关在竹篓中的白兔,说什么都要买过来。脏兮兮地抱着,跟我说要起个好名字。可我到现在都不记得,这兔子到底叫什么。”
“王妃娘娘叫他雪球。”我答。
“胡天八月即飞雪,呵!”
“王爷,白痕是兔妖。但绝非凶残之流。一定是有人出于什么不可昭告的目的,把这些原本相处和睦的妖类弄成这样。白痕死了,弯弯她也——”
“你放心吧,孰是孰非我拎的清,不会为难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