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在心里默默点头,姬艾尔亦端起茶杯。
杀头生意有人做,亏本生意没人碰。这是交易基本常识。教会明知李林的身份和力量,清楚与之为敌后果会是什么,仍甘冒风险满足路易的要求,以展现结盟的诚意——这两肋插刀、侠骨柔肠的画风和教会的日常似乎怎么都没办法联系到一起。但凡智商在水平线以上的肯定怀疑教会是不是挖坑设套,等着自己往里跳,最后被这帮穿法袍的卖了还乐呵呵地帮他们数钱。
“殿下,吾等绝不会进行没有胜算的豪赌。纵然是看似无敌的神意代行者,也有不能触碰的规则存在,我们的胜机就在这里。”(。)
9。夹缝间的人们(三)()
“规则?”
面对路易的疑惑,姬艾尔浮现一丝窃笑。
“说穿了,那家伙也只是‘神的玩具’罢了。”
母神的真身,乃是世界自身的本能。其行动原则和生物相近,即寻求自身存在的延续。从结果来说,只要世界自身无事,创造物怎样都无所谓。相反,当发生创造物为延续种族即便侵蚀世界也在所不惜的危险状况,那么就干脆毁灭创造物,毁灭的手段可能是大规模灾害,可能是巨大的怪物,也可能是神意代行者。
以上是基本原理。但另一方面,母神创造出的救世主,也会跟英雄一样防止人世的崩坏。这又是为什么?单纯是控制欲过于强烈?还是另有隐情?
“根据迄今为止的记录文献,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如今占支配地位的是智慧种,智慧种社会的崩坏可能危及世界自身的安全。只要不是绝对必要的状况,母神绝不会毁灭文明社会的。”
过去,李林曾向姬艾尔展示过极短时间内灭绝世间万物的可怕景象,那个万物灭绝的末日寒冬光景至今都让姬艾尔心悸不已。
可事后仔细回想,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矛盾和破绽吗?
既然有如此骇人的力量,一开始就毁灭一切从头再来岂不更有效率?
贯彻效率至上观念,把结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李林,为什么选了一条费时费力的曲折道路?这未免太不自然了。如果不是“做不到”,那阻止他“不这么干”的理由只可能是——
“不想为了清除几只害虫,把整个花圃都给毁了吗这还真是难为神意代行者了,空有灭世之力,却被小家子气的母神制肘,只能小心翼翼的调整和补漏。”
“不能控制的武器没有意义。经历了众多代行者的失败,彻底理解了这一点,母神才会寻求那种一心完成被交付的任务,为此过劳死也在所不惜,如同牲口一样任劳任怨的优秀模范员工。结果却因此导致他束手束脚,这个误算正可谓天命眷顾吾等人类的证明。”
姬艾尔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圣纹,圣女的双眼闪烁着温和而虔诚的光芒。
她当然有理由高兴和自信。正如适才所说,不能控制的武器没有意义。换言之,强如李林,其背后也有一套躲不开的规则,只要掌握这套隐藏规则,就能把整个看似死棋的局面翻盘。
蝼蚁也能战胜大象——明白了这一点的强壮蚂蚁不可能不为此感到自豪亢奋。
至于对方是大象,还是什么常识外的东西,恐怕是没有余力也没有能力去思考了。
是故,沉浸在愉悦妄想中的人们没能预测到,常识外的打脸会来的那么快、那么狠。
昏黄的灯光眨眼间切换为凶险的红色,与此同时,负责与地面联络的几名赎罪者脸色大变。
“姬艾尔猊下,外面!”
一名高阶赎罪者起身,理应刀尖抵住咽喉亦不变色的男人脸色苍白,看上去完全失去了方寸。总算他还未失去思考能力和自制力,余光瞥到王太子一行时立即闭上了嘴。在姬艾尔“但说无妨”的催促下,男人咽了口唾沫,以尽可能连贯的语速说到:
“有不明身份的狂徒对库尔玛耶乌尔发起攻击,结界遭到贯穿,镇内各处出现怪物,市镇已陷入混乱!”
沉稳冷静如姬艾尔,脸色亦为之一变。
赎罪者的失态已经宣告了事态的严重性,顾忌王太子等人而缩水的报告则暗示了危险已至何种程度,姬艾尔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通讯术式将地面上的情况真正呈现眼前时,姬艾尔还是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借此阻止身体发颤。
地狱。
除了这个词,还有什么可以形容现在的库尔玛耶乌尔?
曾经宁静祥和的街道,如今只见尖叫奔逃的人群。仿佛被狼群追逐的羊羔,他们尖叫着、推搡着、不顾一切的逃跑。只要有人跌倒或是试图阻挡失控的人流,等待他的,必是被几十上百双靴子踩成一滩面目全非的烂肉。
这种死法或许很悲惨很窝囊废,但比起人群身后正在发生的事情,简直可以称之为幸福。
仿佛泥泞,仿佛脓肿的团块压垮房屋,涌到了街上。一边蠢动,一边扩大占领面积。
粉色的肉块。
无法区分筋肉和脂肪,如初生婴儿一般涂满羊水和血的粉嫩肌肤。巨大肉块蠕动前行,挥舞着鞭子一样的触手,捕捉一切可触及的生命,岂止家畜家禽、鸟兽鱼虫、活人乃至花草树木,一旦被肉块触及便如被大雨淋到的泥塑一样坍塌,失去形态轮廓,沦为肉块的一部分。
也有人尝试反击,但不管是战士的剑和枪,还是赎罪者的雷击和火焰,最多仅能迟滞肉块10秒,之后肉块便会吞掉溃烂损伤的部分继续寻求新的猎物。
此番景象和之前肆虐伦迪纽姆塔的生物兵器“创世纪”颇有几分相似,实际上可比那恶劣多了。
证据就是肉块上浮现的一张张脸孔。
每吞食一条生命,肉块便鼓起大小不一的肉瘤,随即如花蕾般绽放,露出同样有大有小,但却一模一样的脸孔。
轮廓分明的俊脸,五官散发出只有精湛艺术品才有的气度。虽是生于肉块的人面疮,其美丽还是足以叫人屏息,要不是恍惚的表情和呢喃,或许有人会驻足欣赏也说不定。
“真是美味啊。”
无数嘴巴的同声唱和化作低沉的轰鸣遍及镇子每个角落。
“啊啊啊好想一口吞下去啊”
呻吟般、呢喃般、欢呼般、倾诉般的轰鸣昭示着肉块的真身。
七宗罪之一,饕餮的格拉托尼。
堪称异常者展览橱窗的七宗罪里,格拉托尼也是十足的异端。
既不能化为人形,也不能放到人群里,格拉托尼平时只能以休眠状态封存起来,待到使用时再加以解放,以其无止境的食欲为人世带来灾祸。
问题还不止他一个。
光是释放格拉托尼,其实并不足以导致当前凄惨的景象,无论格拉托尼多厉害,作为一种生物兵器,“发挥效果速度相对缓慢”的特质并未改变。从显现到占据城门和墙壁,前后耗时近1小时。在此期间,如果以牺牲一部分人为代价,确保疏散通道的话,至少可以让近七成民众脱离。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干的,但却以悲剧收场。
人群欣喜的冲向城门,带着家什钱物狂奔至此的镇民们喘着粗气,脸上却浮现出微笑。在他们看来,只要跨出城门就远离了危险,进入了安全范围。他们的眼里只剩下那道门,全然不顾赎罪者和修道骑士在叫喊什么,绞尽最后的力气加快脚步。殊不知,他们眼中的逃生之路正是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咔的一声,雷鸣般的轰鸣响起,刺眼的清白光芒涂满了人们的视野。
冲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在距离城门出口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撞上了“某种东西”。瞬间,超过2万安培的电流、10亿伏特的电压、温度高达28000摄氏度的闪电正中马车。马匹、车辆、人体在白光中化为一个萎缩的影子,焦臭随风四散。紧跟在后面目睹这一惨剧的人们本想停下,可后面的人却不断涌上来,挤作一团的人群成了闪电的绝佳导体,不到三秒,闪电吞没了挤在城门附近的人群,连带周围的人都遭到了雷电侧击。
雷光散去之后,一具具或站或倒的焦尸呈现在众人眼前。人流终于停下来了,人们目瞪口呆,一些人瘫坐在地上哭泣着。
谁都清楚,逃走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骑士和赎罪者亦难掩内心的苦闷。比起一般民众,他们对状况掌握的更多,也承受了更沉重的绝望。
关上逃生之门的,正是被寄予厚望、一直如铜墙铁壁般守护着库尔玛耶乌尔的结界。
适才贯穿结界的那一发炮弹上附着着某种半自律术式,接触到结界的那一刻,术式立即自行分解,沿着结界阵列回路一边吞噬玛那增殖,一边篡改结界回路阵列,使之成为完全不同的东西。其扩散、改写结界的速度远高于肉块,等到察觉情形不对,想要阻止疏散人群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也有攻击开始时来不及进入镇内的人,主要是过境的旅人和外出务农的青壮年。可他们决不能因此被视为幸运,因为结界之外还有一只怪物在寻找它的祭品。
充满节奏和力量的律动中,188吨的巨躯一点点碾过垂死的男人。为降低接地压强设计的超宽履带缓慢的吞没男人的双足,再是膝盖,最后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吐出内脏和血的头颅被履带碾爆。
钢铁巨兽如同享受玩弄猎物的乐趣一般,刻意放缓行动速度,不时用75㎜副炮、三联装7。92mm共轴机枪、车顶20mm机炮扫射逃跑的人群,长身管火炮将试图逃走的飞兽和浮空艇一一击碎。随后顶着骑士和魔法师的各种攻击,一脚油门将一切螳臂当车的蠢徒碾成肉泥。
看着影像中耀武扬威的街道怪兽,姬艾尔不发一言,紧抿嘴唇。
能搞出这种手笔的,只有极少数存在而已。那辆巨无霸战车更是如同名片一样标注了来者何人。相信以那家伙的做派,这只是个开场白,接下来还会有更血腥、更精彩的大排场等着所有人。
“猊下,这里由我们牵制,请尽快与客人们一起从紧急通道撤离。”
“没用的。既然他会堂而皇之的出现,肯定已经转备好了各种策略。现在才想逃走,已经太晚了。”
“可是”
神官们还想要劝说,突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空气一阵晃动,斑斓色泽浮现空中,短促地摇曳之后,一张可以称之为端正清秀的面孔出现在地下密室里。(。)
9。夹缝间的人们(四)()
“圣女殿下,王太子殿下,久疏问候。”
黑发红瞳的异貌,永不衰老褪色的青春期容颜,是天使也是恶魔的面孔,微举茶杯致意。
不只是单纯的美丽而已,构成容颜和身体的要素没有一丝破绽,动作中洋溢着高贵气质,缠绕着一种骇人的沁寒。
美至感动人心。不仅如此,那锋利如刀般的美甚至教人敬畏。此人所拥有的,就是这种极致之美。
“绅士淑女齐聚一堂,不来点红茶和司康饼招待客人吗?”
“不请自来和强行插话是相当失礼的行为,还是说此等无理行径和派遣怪物虐杀无辜民众的恶趣味就是阁下的绅士之道?”
姬艾尔不卑不亢地回敬。被当头棒喝唤醒的赎罪者们立即无声散开,与地面之间的通信管开始忙碌起来。
“恶趣味?”
类似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紧接而来的话语重新冻结了空气。
“我看起来像是很恶劣的类型吗?要是我真如你所说,是极度恶劣之人,现在这个镇子里所有人的脑髓应该已经被抽出来,浸泡在营养液里,意识连接上与真人无异的人偶,不断重复早上复活,晚上相互杀戮而死的戏码。在无尽的矛盾螺旋里记录和演绎死亡,永不超生才对。圣女殿下,您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第一,只要认为那是需要的,你绝对干得出来。第二,你不是人,全世界的恶人捆在一起都没你鬼畜。您说呢?超越种阁下。”
“这还真是被彻底讨厌啦,真是遗憾。”
自嘲般的苦笑了一下,李林继续说到:
“难得你还记得我是超越种,那我想请问,智慧种什么时候可以和超越种平起平坐的说话了?什么时候教会的工作变成妨碍代行者执行神意了?”
紧绷的气氛被推到了临界点,不止一人的喉咙犹如烧灼般干渴。
但凡阴谋被人揭破,被质问的一方多少会在心理层面趋于弱势,更何况对方是神意代行者,举手投足间即可改变地形地貌,为世人带来无尽灾难的神之代理人。
此间的人们并非全然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其中不乏经历过杀戮地狱的悍勇之人,剩下的多半也有某种程度的觉悟。可事前做再多心理准备,自以为已经觉悟,真正面对凌驾于常识之上的存在时,人们才发觉那些都不过是白费力气的无用功。
尚未真正面对,已经有不少人感到难以承受了。
完全无视现场气氛,温和亲切的声音还在继续释放震撼弹。
“请别会错意。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从最初开始就没信任过你们,也就谈不上背叛不背叛了。那位大人也说了‘你看着办吧’。所以请放心,我不是来搞肃清和宗教审判的,单纯是来处理派不上用场的工具而已。”
没有人放下心来。
没人会放下心来。
那绝不是能当成玩笑一笑而过的话语,也不是可以当做胡言乱语嗤之以鼻的论述。
有如实质般的沉重压力,赋予了话语现实的重量。
不是鬼畜,不是腹黑,不是残忍。这个男人是发自心底的将他人视为工具,评判的唯一标准是“有用”或“无用”。
作为一国领导者,心慈手软固然不足成事,可如李林这般彻底用二分法来看待活生生的人,更叫人难以忍受,何况他还是个不受道德法律约束的绝对存在。
一个不懂慈悲,残酷傲慢的神明——没什么比这更恶劣的了。
“还真是简单明了的观点啊。”
姬艾尔发出叹息般的话语,平静的语调中蕴藏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表达类似意思的语句随处都有,谁都能说得出来。可当话语变成现实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时,能泰然处之的几乎一个都没有。
那是一种彻骨的心寒,被抛弃后的愤怒和绝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李林吹散红茶氤氲。
“‘一直以来我们做牛做马,对那位大人的命令都是全力以赴的执行。到头来,这种下场就是给我们的回报?’——之类的。说实话,这话用来博同情可是完全没效果。被你们抛弃、处理掉的家伙也说过类似的话吧,你们是怎么回答的?当然了,这不是报应,也不是正义的裁决,只是告诉你们‘就是这么回事’。一直以来以消灭异端为己任的你们想了不该想的事情,成了要被肃清的异端。你们被逮捕了,你们被枪毙了,因为你们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这个世界不需要悖逆造物主的创造物,明白了吗?”
令人胆寒的温柔,仿佛对入睡前的孩子呓语一样,李林接着说。
“诸位还是幸运的,我不是愉快犯或快乐杀人狂。不会无益的杀生。诸位固然犯下大罪,但还是有活下去的机会。”
“听上去不错。很像小巷子里出没的强奸魔和杀人狂会说的台词。”
姬艾尔叹了口气,她的表情仿佛吃了什么脏东西,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不得不说,人为刀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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