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山。”步安此时的语气,已经变得颇为柔和:“上回教你的曲子,我昨夜抽空填了词,一会儿就由你来唱吧。”
晴山“嗯”了一声。
每隔十天,步安就会哼唱一首曲子给她听。晴山负责完善,偶尔也略作发挥。这回的曲子,气势很是昂扬,晴山只在胸中演绎,便能感觉到其中的豪情。
远处群山延绵起伏,脚下山坳中激战正酣,凛冽的北风夹带着枯叶从山坡上掠过,光秃秃的树林与满地的枯草随风摆动。
步安迎风伫立,低声吟诵,嗓音醇厚而干净。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
这首《英雄赞歌》原本的歌词并不应景,因此从第二句起,步安便做了改动。
“世道崩塌孤身挡,邪月当空只手擎。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
洛轻亭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刚才步爷把她说哭了——四处张望,没有发现预想中应该出现的浓郁灵气。
张瞎子等人或许也觉得奇怪,只有晴山知道,这几句虽然豪情壮烈,论文采,却与步安以往所作的诗词,差得太远。
步安也明白自己临时改的歌词,不会引起多大的灵气波动。他此时吟诵,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说到底,这歌词压根不是写来勾引游灵的,而是给人听的。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晴山一边回忆曲调,一边跟着默唱,以她淡薄的性子,此时不免动容。
张瞎子手中的旱烟杆低垂着,微红的火苗早已熄灭。“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他不自觉地轻声念诵,念到后来,嗓音都有些颤抖。
“步爷!”洛轻亭站起身来,她似乎已经明白,步安骂他们胸中没有格局,是什么意思了。
邓小闲呸了一声,把随风吹到了嘴里的枯草啐在地上,低声咒骂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一个多时辰后,山坳间的荒地里,包括吕氏兄弟,阴阳妇人,黑纱女在内的一十八人,紧紧围住跌坐中央的晴山。
除了蓝营因为黄铎犯了甲等过,退在百步外,其余各营分别占据了从里到外,优劣不等的位置。
步安让李达去到各营中间,自己却和素素一起,陪着蓝营,退到远处。
游平见状,满脸惊疑,劝道:“步爷不曾犯错,为何也退到这里?”
“蓝营有人犯了过错,你身为统领也一并受罚。我是七司之首,七司有人犯了过错,我难道无需受罚吗?”步安平心静气地答道。
他这话说的并不由衷,因为灵气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站在哪里全都一样。可听在蓝营众人耳中,意义却非同寻常。本来有人对阖营连坐,满肚子牢骚,此时见步爷都亲自陪着,心中叹服之余,也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这时人群中央,古琴声响起,低沉的前奏,如同海潮浪涌一般,渐趋高昂。
到了某一刻,晴山空灵的嗓音加入进来,如凤鸣山谷,仙音天籁一般,开口脆。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步安也没想到,这歌在她唱来,会如此迷人。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诗圣杜甫笔下的幽谷佳人,忽然立在了山巅,为即将出征的壮士,唱一首千回百转的送行曲。
她的嗓音是如此柔美,以至于连四周的青山,都忍住侧耳倾听。不不,细细品味,这柔美的嗓音,分明带着一丝坚决……她不是在劝说,而是命令,命令冬日天空下,目之所及的,延绵的青山,务必侧耳聆听。
“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
歌声引起异变,晴朗天空之上响起阵阵滚雷,空明的曲声从天而降。露水和雾气升天,化作黑沉沉的乌云,将整个山谷压得渐渐暗下来,远处青山的轮廓却因此而变得异常清晰。
步安知道,这首曲子本身没有那么惊人,能有这样的效果,想必是因为歌词意境与晴山空灵嗓音的效果加成。
晴山继续唱着,嗓音如同飘在天际的游丝,又如深夜里随着白浪跳跃的海豚。
“世道崩塌孤身挡,邪月当空只手擎。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
天空风云突变,厚厚的云层像海浪般翻滚,有难以名状的哭喊声与厮杀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夹带着血与火特有的气息。翻涌的云层坠落山坳,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浓雾中,凛冽的剑光,猛兽的嘶嚎,江河湖海山岳城郭,锈迹斑斑的长剑,随风飘扬的旌旗,各种意象渐次闪现,又渐次隐没,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步安站立的地方,只有淡淡一层薄雾,灵气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他分明感觉到,身边蓝营众人的心情,一直随着那歌声起伏,到了最后几句,有人甚至下意识去摸佩在腰际的长剑。
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唔,往后就用这首曲子,来做七司的战歌罢。他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第222章 瀛洲乍现燕幽失()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从江南越州远道而来的鬼捕七司,终于越过绵延数十里,横贯在七闵道漳、剑二州之间的群山大壑,踏入深受拜月荼毒的剑州府。
这支两百余人的队伍,对七闵道上的任何一方势力而言,都显得微不足道,以至于张贤业麾下的官兵进山追缴数日,始终不见其踪影之后,也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了。
相比这不起眼的小插曲,这一年的十一月,着实发生了几桩大事。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方边军大败,燕云十六州近半落入罗刹国之手。比之丢城失地,更令人担忧的,是贯穿南北的大梁朝经济命脉,京泉运河,也已经岌岌可危。
千余年来,南方富庶之地的税收,粮食、丝绸、布匹、手工艺品,都经由这条运河,涌入汴京。眼下运河流经之地,燕州、通州一带,已尽在罗刹人窥伺之下。
关于这突然的大败,原因众说纷纭,矛头却无一例外的指向燕云大将军屠琅。
消息传至汴京,隆兴皇帝龙颜大怒,非但贬了右相屠良逸,连带着将中书省都废了。至此,这位年轻的皇帝独揽大权,而大梁朝施行了两百年的君儒共治,终于名存实亡。
因为这一切与邪月九夕减至八夕的日子隔得如此之近,愈发使得人心惶惶,物价腾贵。
湘蜀反贼未除,北方罗刹入侵,七闽拜月荼毒,这种种乱相之外,另有一桩更加骇人听闻的消息。
十一月中,江南东道,鄞洲府,关于几名渔夫出海捕鱼时,于浓雾中见着海上浮岛的消息,传得纷纷扬扬。
有人听闻此事,引用陶公旧文典故,称这无名浮岛为桃花岛。更有人想到了一鳞半爪的旧神传说,称这浮岛就是瀛洲。
谣言四起,鄞州巡检司为正视听,派了两艘檬船出海巡察,却如石沉大海。
几日之后,两名幸存官兵驾着舢舨,逃回鄞洲,带回的消息令人不寒而栗。
鄞州以东几十里的海面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巨大无匹的浮岛。岛上男耕女织,衣着容貌都不似蛮夷,却不知有魏晋唐宋,更枉论赵梁。
巡检官兵才上岛不久,便被力大无穷的巨汉围杀,除他们二人趁夜逃回以外,其余人都死绝了。
百姓纷纷传言,说是旧神即将重返神州。
有人想起传说中旧神的凶煞桀暴,惶惶不可终日;也有人觉着邪月临世,本就是世间人神颠倒的缘故,于是有胆壮者试图驾船出海,迎回旧神,只是去了几波人,全都无功而返——突然又找不着那浮岛了。
天下纷乱,历史的车轮不知要驶向何方,在这磅礴巨变的背景下,鬼捕七司无论干了什么,都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然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支队伍。
只在七闵道泉州府,便有人,为此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七司踏上剑州地界的同一天,泉州府武荣县城外,尘土飞扬,远处官兵大营,不时传来兵卒操练的喊声。
空荡荡的靶场上,宋曼秋挽弓而立,露在宽大袖口外的一截小臂,如藕段般白皙纤细,令人难以想象,这看似柔弱的手臂,竟能开足如此大的一张巨弓。
砰的一声,伴随着弓弦张紧的余音,几十丈外的一组木桩应声炸裂。
射艺练到这个份上,以宋曼秋的年纪而言,足以自傲,然而宋姑娘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原本就飒爽的脸庞,此时剑眉紧蹙,愈发显得英气逼人。
“秋妹好准头!”江楚筠手搭凉棚,朝远处的箭靶张望,口气明显带着难以抑制的欢愉。
宋曼秋一言不发,挽弓又是一箭,灵气凝成的箭矢照旧落在之前命中的地方,将碎木残渣炸的轰然腾起,她一刻不停,又复挽弓。
“秋妹……”江楚筳显然比他哥哥更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掩饰自己的情绪,叹气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又何必这样作贱自己?”
此言一出,宋曼秋果然停了下来,侧转身横眉而视,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是……”江楚筳心说,我这不是安慰你嘛,这也有错?
见他一副窘迫相,孔灵突然笑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幸灾乐祸,姐姐冰雪聪明,还会听不出来么?只可惜那位公子,却是个没福气的……”
“灵儿!你胡说什么呢?”宋曼秋急道。
“我哪里胡说啦!他往后是要入赘余家的,平白辜负佳人,难道不是没福么?”孔灵挤眉弄眼道。
宋曼秋本以为她要说什么晦气话,听她这么一说,反而心情好了一些,心说,步公子啊,你若能全身而返,便是入赘余家又何妨。
她神色毫无掩饰,心思了然若揭,看得江氏兄弟心头愤懑。
江楚筠性子直,忍不住低声道:“那人行事向来鲁莽,这回也是咎由自取。”
不等宋曼秋开口,孔灵已斜着眼讥讽道:“有些人刚被禁足了三个月,就大言不惭了。也不知道行事鲁莽的,究竟是哪一个?”
江楚筠被她激得面如猪肝色,鼻孔出气,冷哼道:“我哪里说错了?这七闵道,上有阎王,下有小鬼,我曲阜众人,本就举步维艰。宋师伯为了些许军饷、粮草,心中有气,也不敢得罪了张承焘。那浑人倒好,打狗不看主人便还算了,更遣人送什么罪状来,这下连宋师伯都进退维谷了……”
宋曼秋一时无语,冷着脸扭头走开。
“秋妹……”江楚筳追了几步,见实在追不上,气得一跺脚,转过身责怪道:“哥哥,你就少说几句吧!”
“我哪里说错了。”江楚筠哼道。
孔灵撇撇嘴,悠哉悠哉地朝宋曼秋离开的方向踱步,轻声嘟囔:“你们呀,就算那人死不见尸,你们俩也一样没戏。”
江楚筠心里不服,却碍着面子没有搭腔。
他弟弟江楚筳身段软一些,略一踌躇就跟了上去,赔笑道:“还得请灵妹妹指点迷津。”
“我年纪小,哪里懂你们这些事情。”孔灵嘿嘿直笑,又走了几部,见江楚筳仍跟着,疑道:“咦,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去劝劝秋妹。”江楚筳咧着嘴道。
“我又不是去找姐姐的,”孔灵耸耸肩:“我去找那个老县令玩,你也要去吗?”
江楚筳闻言止住脚步,显然不信:“那陈县令老是愁眉苦脸的倒霉相,你找他有什么好玩?”
孔灵翻了个白眼,一边走,一边失望摇头:“看他苦兮兮的,才好玩嘛。”
第223章 心有定策步公子()
陈阙安确实很苦,回想这几日,他仿佛被人灌了**汤,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就落到了如今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一辈子小心谨慎,难得豁出去一回,便撞了个头破血流,扪心自问,他觉着还是自己太过草率。
古往今来,长于诗词者,多半于世道人心、官场利害上有些短处,诗仙如此,步执道又怎能例外——痛定思痛,陈老县令不免扼腕叹息,心说若能早些想通这一节,也不至于一时昏头,酿下此等大祸。
区区一个昌泰县巡检林通,便是做定了“里通拜月贼人”,又怎么伤得到张承韬?怕只会适得其反,惹怒这阎王爷。
而宋尹廷在七闽道上无根无基,腹背受敌,仅凭一卷无关轻重的案宗,又怎么会贸然出手?眼下他闭门不见,自然是不愿惹祸上身。
步师侄年轻气盛,自己一个老官油子,怎么也跟着犯了糊涂!
归根结蒂,还是被他那句“从此不必再做七品知县”的承诺给蛊惑了!陈阙安念及此,不由得苦笑连连——步师侄还真一语成谶,他眼下唯指望丢了乌纱帽,就能保全性命——七品知县,果然是从此不必再做了。
自怨自艾,自责自省之余,陈阙安还是想着,得为这同门师侄再出一把力。书院人才凋零,好不容易出了个步执道撑撑门面,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拼着一把老骨头,也得为他做点什么。
因此这几日,陈阙安每日都候在中军帐外,求见都指挥使宋尹廷。
只可惜,自从跟着世子来到泉州府武荣县,宋尹廷只见过他一面,听了来龙去脉,什么都没有说,就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陈老县令屡屡碰壁,正灰心丧气时,居然又被他找着了一线生机:他无意间听人说起,那位每日都来找他,旁敲侧击着细问步执道境遇的宋姑娘,竟是宋尹廷之女!
陈阙安活到这把年纪,有些事情一眼便能看透:一个姑娘家,豪不避嫌地来找自己探听这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个中缘由再明白不过了。
明白了这一层关系,陈阙安自忖知晓了步师侄的自信源自何处。
今日从军营里吃了闭门羹回来,他正要去找宋姑娘,却在军营靶场外遇见了。
“陈大人……”宋蔓秋背着一张巨弓,远远瞧见他,便径直走了过来。
陈阙安一脸愁苦地迎了上去,凄然道:“宋姑娘,步师侄还没有消息,他势单力薄,假如再不想点办法……”
他本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宋姑娘理应着急上火,帮着一起想想法子,却不料她只是眉头微皱,反过来安慰他说:“陈大人尽管放心,步公子不会有事的。”
“令尊派人去救了?”陈阙安脱口而出,竟忘了掩饰自己已经知道对方身份的事实。
宋蔓秋并不介意他知道自己身份。
事实上,她心里也着急,七闽道太乱,步公子人生地不熟,想要脱出险境,谈何容易……这样劝慰陈老县令,她兴许也是在安慰自己。
“陈大人,”宋蔓秋没有回答陈县令的疑问,转而问道:“步公子送你离开昌泰县时,还说了些什么?”
她是怕步公子有些重要的事情交代过陈县令,却被他忙中出错,给疏漏了。
陈老县令沉吟片刻道:“步师侄说让我带上林通一案的案卷,交到都指挥使宋大人手中,又说如何运用这封案卷,全凭宋大人的意思……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这些话宋蔓秋早就听过,私底下也反复琢磨过其中的含义,只是这回突然又想起什么,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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