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又逢邪月九夕,步安每晚孤身出门捉鬼,白天安排些生意买卖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
宋蔓秋、宋世畋二人搬进了后院客居之后,几乎从步安的视野中消失了,想起那天见面时的尴尬劲儿,他便乐得清静,不去主动招惹。
只有一会,女鬼魑魅向他提起,说住在后院的那个后生,剑法很是了得。步安听了,威胁她说:“人家儒门正宗,身上阳气重,说不定还有点特别的捉鬼法门,你可别去偷瞧了,免得被人发现,追到我这里来。”
魑魅当时做了个大概是表达“你管我?”的神情,又贱兮兮地说:“莫不是我去偷瞧人家翩翩佳公子,你吃醋了?”
“我吃个鬼……吃个……吃个吃个……鬼,鬼鬼……鬼畜哦!”步安自娱自乐,模拟一下吃了“鬼畜”的下场。
魑魅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翻着鬼眼看了一会儿,再一转眼便从屋子里消失不见,不知去哪里“鬼混”了。
快到十月底的时候,苏澄庆在花姑娘的点拨下,把嘉兴城里近三成的牙行(相当于各行各业的官方指定中介)都吃了下来,其中当然少不得官府的暗中相助。
只是步家那妇人迟迟不来,答应好了去筹措的三万两银子,自然也没有下落。
就在步安准备找人去打听打听青龙步氏的动静时,有一桩喜事登门。
隆兴二年十月廿六,有官差领着一位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来到嘉兴步府。
小太监当着步安的面,张开诺大一张圣旨,捏着嗓子似的念了一大通骈四俪六,佶屈聱牙的“奉天承运”。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句话:
授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步安步执道,九品将仕郎。
将仕郎只是个九品文散官,真正芝麻绿灯官,小太监也知道蹭不了多少油水,留下圣旨,拿了赏钱就告辞了。
这期间闹了个小插曲。
小太监刚来时,步安没有意识到该跪着接旨,大咧咧站着,直到被率先跪倒的花姑娘拽着袖子提醒。小太监更是瞪了他一眼。
步安心说:“老子盘古肉身,你这小太监受得起这一跪吗?”话虽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来,等到小太监念完圣旨,才双手接过,三呼万岁。
这一天,是邪月九阴的最后一天,然而夜晚天高云淡,漫天繁星,却独独没有邪月的踪影。
这天夜里,神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人朝着极西的夜空眺望。
百姓大多欢喜雀跃,但是念过史书的人却都知道,邪月提前一夜从西山落下,绝不是好兆头。这意味着邪月愈加临近,即将从九夕转为八夕了。
而因为时间太过凑巧,不由得步安不联想:“凭着盘古肉身,隔空跪了皇帝小儿一把,就把九夕邪月一下跪成了八夕?古人说‘折煞我也’,原来不是客套话吗?”
这要是真的,那他当初拜师时,没跪屠瑶,岂不是救了屠瑶一命?
不过,后来他试过,左右无人时,对着那张圣旨跪了好久。
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来圣旨是一次性道具。或者……我的诅咒技能冷却时间很长。”步安笑着安慰自己,心里还是接受这是一次巧合了。
第180章 千金难买老来瘦()
步安授受将仕郎的同一天,赐张悬鹑官升从四品、“权知嘉兴”的圣旨也下来了。
张大人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同知”变作了“权知”,相当于从“副市长”升任“代理市长”,却是欣喜之中又夹着一份不安。
权知嘉兴,妙就妙在这“权”字上,既有权且暂代之意,又有考教查勘的意味。步安一时也闹不清,这是皇帝小儿的意思,还是吏部天官的决定,亦或是孔浩言与李岳二人对这位嘉兴同知心存芥蒂,故意在这儿留一手
官场上的事情,终归是太复杂,站在步安如今的位置,仰着脖子往上看,也看不透层层的迷雾。
不过,张悬鹑向他试探时,步安仍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笑道“现如今,张大人还是戴罪立功之身啊”
张悬鹑频频颔首,心里却直犯嘀咕这“戴罪”一词,指的什么是说步鸿轩案管中窥豹,朝廷对嘉兴官场仍有顾虑还是指的他张悬鹑曾伙同陈远桥,演了那出苦肉计,意欲蒙骗步公子
明明夙愿得偿,张悬鹑却越想越不踏实,此后几日,当他听说嘉兴街面上传出“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打油诗时,便更加坐立不安了。
圣旨来的实在太巧,不早也不迟,偏偏是在邪月第九夕突然消失的这一日实在让他百口莫辩。
张悬鹑到底也是学儒的,知道这种流言宜疏不宜堵,不然更加坐实他心虚。因此上任之初,他就“夹着尾巴做官”,勤政爱民,整肃吏治,当真一扫嘉兴官场的积弊,就连邪月近了一夕而造成的市面混乱,也因此消弭了不少。
渐渐的,“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谣言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歌功颂德的童谣。
事实上,市井舆论的转向,绝不是民心向北这么简单,而是部分嘉兴官吏、商人地头蛇与苏澄庆三方势力角力的后果。
事情说穿了也简单。
苏澄庆一个外来商人,突然起势,在嘉兴城里开办当铺、接管牙行,乃至于把手伸进了粮食、官盐与漕运等等行当,势必夺走了许多人的饭碗。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来自中低层官商利益共同体的反击,迅疾而又凶猛,却都毫无悬念的,被“整肃吏治”、“除贼灭匪”的专项严打,弹压得烟消云散。
隆兴二年十月末,十一月初,嘉兴府单单恶吏就斩首了十余人,百余地痞流氓被游街示众,悉数问斩。
本来,那些攻讦张悬鹑的流言,就出自这些人之口,人杀干净了,流言自然消散。
而苏澄庆也在这场“治安专项整治”过后,成为通吃嘉兴府黑白两道的巨头。
这些事情,步安几乎没有插过手,这倒不是因为他怕做了恶,违逆了屠瑶的门规杀的全是恶人,与其说是作恶,倒更像是除暴安良而是因为张悬鹑新官上任兼“戴罪立功”,有足够的动机与动力去做好这些,无需步安操心。
至此,嘉兴府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往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为步安输送财力物力。
相比之下,他勒索青龙步氏的那四万两银子,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可这世上,到底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离开嘉兴之前,他突然就收到了姗姗来迟的银票。
而银票并不是那位步氏妇人送来的,那妇人或许从苏澄庆陡然发迹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不敢亲自登门,而是转托了苏澄庆。
甥舅二人已经小半个月未见,坐在步府书房里,苏澄庆神情中不自觉地带着小心。
“安儿”哪怕只是这声称呼,他说出口,都下意识观瞄步安的反应,生怕他听得不顺耳,嫌自己倚老卖老。
见步安仍旧老样子,一脸轻松笑意,苏澄庆才清清嗓子,接着往下道“你那婶娘送来银子时,竟是瘦了许多安儿你看,咱的买卖也渐渐做顺了,这些银子虽然不是小数,却也”
步安见他有求情的意思,哈哈一笑,打断道“瘦了瘦了是好事嘛千金难买老来瘦”接着理所当然地掂了掂银票,随口道“何况还买了个教训呢,物超所值了。”
苏澄庆见状,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只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便告辞离去。
步安送他到门口,正瞧见宋世畋从外头回来。这位老兄近来蛰居嘉兴,大概耐不住寂寞,又去街上贩卖他那套家国危难、该当报效的大道理去了。
两人迎头相遇,宋世畋又是一声冷哼,接着擦身而过,径直往后院去。
步安可不是“唾面自干”的性子,有宋蔓秋在场时,还可以给她几分薄面,不与她表哥计较,眼下对方落单,他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世畋兄”步安拖着长调,跟在宋世畋身后,朗声道“世畋兄家学渊源,我近来读书,遇上不少疑难,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宋世畋脚步慢了下来,似乎是踌躇犹豫过后,才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站住了道“什么书这么难,连你也读不懂吗”
他鼻音重,齿音轻,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讥讽。
可步安只当没听出来,笑着道“是论语。”
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正是入府门厅后不远,说话又不压低嗓音,闻言看过来的下人们不少。
有几个丫鬟不禁惊讶得面面相觑虽说公子从未在她们面前显露,可毕竟才名远播,怎么竟连论语都读不懂
可更加令她们惊奇的还在后面。
宋世畋听说步安读不懂的是论语,居然一边摇头说“你不懂的,我也不懂”,一边快步往后院去。
步安追在他身后,笑称“世畋兄谦虚了”,宋世畋闻言,脚下跑得更快。
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从前院来到后院,动静太大,把宋蔓秋宋姑娘也引了过来。
宋蔓秋见他们二人举止奇怪,一听之下,知道了怎么回事,便认真道“步公子想问什么蔓秋说不定略懂一些。”
宋世畋有过教训,今日机灵得很,着急提醒道“这人贼精,旁的便也罢了,他说论语读不懂,就准是有什么歪脑筋,要拿我们寻开心,表妹莫要自讨无趣”
宋蔓秋正将信将疑,步安就已经施施然问道“我有三处读不懂,请宋姑娘为我释疑。其一,自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宋蔓秋近来总是愁眉不展,听到他问这个,才明白个中意思,展眉一笑,偷瞥了宋世畋一眼,缓缓道“自贡问夫子,何为君子。夫子答说先做后说”
步安恍然点头道“哦原来夫子是这个意思谢姑娘我为我解惑还有其二,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是什么意思”
宋世畋早就看出来步安存的什么心思,也知道自家表妹胳膊肘往外拐,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反抱着双手,往客舍屋子里踱步。
宋蔓秋故意朝着他的背影,大声答道“步公子说笑了,这一句简单,便是字面意思嘛。让我猜猜,公子要问的第三句,可是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这两人一搭一档,句句都戳在宋世畋的痛处,偏偏都是孔老夫子所言,宋世畋纵有一肚子理由,也无从还击。
步安见宋蔓秋神情自然,笑得洒脱,仿佛又见到了杭州城里,宋国公府门前,那个女扮男装的公子哥。
他摇摇头,心说真要掉书袋,自己还真不是这位宋姑娘的对手其实他的第三个所谓疑问,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讽宋世畋自己做不到杀敌报国,却不遗余力地鼓动别人去送死。
但是显然,宋姑娘这句“言之不出,躬之不逮”,更能从反面衬托她表哥“光说不干的豪爽气质”。
笑声从客舍外传进屋里,宋世畋紧握剑鞘的左手微微颤抖,脸上涨得通红似乎不是羞愧,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徒呼奈何的悲哀。
第181章 招兵买马办团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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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蔓秋平日里也对堂哥(上一章误写成表哥了)光说不练的作风有些意见,难得与步公子同仇敌忾一回,心中多少有些宽慰。
姻缘难成,能做个知己也是好的。
步安把宋姑娘晾了许多天,现在见了面,总不能扭头就走。
两人沿着后院的回廊,一前一后地走着。
步安说,姑娘你从北国来,不知南方的食物,吃不吃得惯。
宋姑娘答说自己生在杭州,七岁才去了山东,相形之下,还是喜欢食不厌精的江南菜。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半晌,宋姑娘突然停下脚步,悠悠道:“公子,你……怎么也不着恼?”
步安闻言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作为近来名声鹊起的江南才子,被皇帝赐婚入赘,换做旁人,大概要拍断栏杆,愁苦郁郁,他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仍旧谈笑如常,确实挺奇怪的。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他不愿就此多说,随口解释道。
宋蔓秋玩笑般上下打量步安,略带一丝苦涩道:“不知道为什么,蔓秋觉得,眼前之人仿佛不是步公子……”
步安听得微微一惊,心说:连步鸿轩、苏澄庆都看不出来,你又是怎么识破的?
他自然知道宋蔓秋不是这个意思,淡淡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宋姑娘转过身,看着一池残荷,悠悠道:“越州城外初见,蔓秋说到自己最佩服的人就是天姥步安,佩服他笑看天下儒生的豪气,那时你便浑不在意……眼下圣上赐你入赘,你也全无沮丧之态。”
她扭回头,嫣然一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这般宠辱不惊了吗?”
步安笑道:“我心里苦,强忍着,你看不出来罢了。”
宋蔓秋看着他的面孔,仿佛在寻找他藏起来的苦,片刻摇头道:“当真瞧不出来。”接着道:“蔓秋只觉得可惜,以步公子大才……”一言及此,又不再往下说了。
这些日子,每每因为这个,她都要与堂兄争执——宋世畋说,这天姥步安根本胸无大志,入了赘也欢欢喜喜,看样子是要安心做个余门赘婿了。
宋蔓秋觉得堂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现在突然说起,她又有些怕。怕步公子接下去要说的,洽合堂兄的断言;怕步公子果然已经心如死灰。
宋姑娘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他是将要入赘余家的,往后与自己再无瓜葛了……一边却仍旧按不下心头的纷乱,仿佛害怕情郎变心,害怕偶像幻灭一般。
“姑娘谬赞了,我哪来什么大才?”步安笑着摆手。
宋蔓秋心中那扇窗悠然暗了一下,旋即又亮了起来——她听见步公子说了一声“不过”。
“不过什么?”宋蔓秋欢喜道。
这一回,就算步安想得再缜密,也看不透姑娘家的小心思了。
他微微一怔,接着道:“不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邪月逾近,小生不才,却也不敢置身事外。”
宋蔓秋虽然对那些行事但求不偏不倚,处处端庄中正的儒生有些厌烦,但她毕竟也是学了儒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几乎深入骨髓。上回听孔大人转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她便心生赞叹,现在见步公子心系天才苍生,一时竟有些悲从中来。
步公子啊步公子……你自己遭了天大的委屈,心中却还惦记着百姓凄苦吗?宋蔓秋轻抿朱唇,紧拽粉拳,浑似这委屈有一半是属于她的。
“幸而皇恩浩荡,赐我九品将仕郎……按着大梁律例,凡有品秩者,可操办团练。”步安说到了关键之处,正是因为这条律例,他才等了这么久,等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头衔。
有了这个头衔,他才能暗度陈仓,借办团练之名,行养兵之实。
现在条件已经具备,只差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而这理由,就落在宋蔓秋的父亲身上。
这一回,不等宋姑娘问,他便开门见山道:“我见拜月邪教为患日甚,愿尽绵薄之力。”
宋姑娘喜不自胜,祖父与孔大人屡屡提及步公子,都说他有卧龙之才,有心招纳,却都请不动他,而今爹爹剿匪不利,步公子直言相助,无疑是雪中送炭!
“蔓秋替爹爹谢过步公子!”宋姑娘抱拳拱手,神情郑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天下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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