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步安微微一笑,心中怒火却腾地一下蹿了上来。
步鸿轩当年为了逼死苏秀娥,诬她与嘉兴富商郑万奇之子私通,此事根本子虚乌有,是步老贼一石二鸟之计。非但苏秀娥自缢以证清白,连郑万奇也被害的家破人亡。
这其中来龙去脉,步安早已通过花姑娘之口一一知悉。
便连嘉兴百姓,也都知道,此事蹊跷,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现在,青龙步氏一族,年岁最长,最有威望的老人重提旧事,显然不是被蒙在鼓中,而是为了抢夺财产,不惜颠倒黑白了。
此时此刻,步安恨不得把这院子里所有姓步的都狠狠揍上一通,可他毕竟是快要做官的男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殴打亲族长辈位面太不理智,弄不好会变成仕途履历上一块擦不掉的污点。
“好!好得很!”步安气急而笑,扫视一圈众人,接着道:“这样吧,今日是十月初二,初十之前,你们如果还没改主意,我便将所有地契房契,都交与诸位。”
此言一出,院内顿时又鸦雀无声。
“安儿是念书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太爷叔神情严肃,大约是听出步安话中有话了。
这老人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当中的玄机,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步鸿轩为官十余载,单单嘉兴知府就做了六年,不知攒下多少家底。为了这份家底,便是豁出命去又如何?
步氏族人一走,围观的街坊也都散开了,这边小院里除了步安主仆二人,只剩下花姑娘与陈远桥。
花姑娘刚刚推上院门,不等陈远桥开口,步安便先一步问道:“你这几日见过张悬鹑了?”
陈远桥忙点头道:“见过见过,就关押在南湖官驿,我使了好些银子才见着他的。张大人都已经没人样了,步公子再不出手,我只怕来不及!”
“来得及,怎么会来不及呢”步安笑得轻松,心说来不及又如何。一个不听话的张悬鹑,还不如一个死掉的张悬鹑,而不把张悬鹑逼到生死关头,就没法使他洗心革面,忠于组织好吧,是忠于主子。
陈远桥见步公子主动问起,以为苦等这些天终于盼来了云开日出,可听步安这口气,又更加心急如焚,心中暗道:步公子啊步公子,事关张大人的死活,好歹也是一条五品同知的命,你怎么就全无所谓呢?
步安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着问:“远桥堂主不介意再使些银子吧?”
陈远桥听得不明所以,心思绕了个弯,才恍然道:“步公子要去见见张大张悬鹑?”
“不好操办?”步安抬眉问道。
“办倒不难办”陈远桥微微皱眉,心说你不是与藩台大人有旧吗,怎么这点小事也要让我去操办,难道你与藩台大人没有那般熟稔?假使如此,你又如何救得张悬鹑呢?
步安不在乎陈远桥心里那些沟沟坎坎。有了逐月大会之约与那一晚的绝处逢生,他在孔浩言面前自然说得上话,但他没必要为了区区探监之类的小事而兴师动众。
而陈远桥纵然心里没底,也别无选择——事到如今,除了步公子以外,他也想不出还有谁能把张悬鹑从鬼门关捞回来了。
这位远桥堂主虽然与张悬鹑有着同门之谊,但他劳心劳力,忙前忙后,倒不是为了这份情谊。在他看来,这一回但凡能将张大人救出来,往后张大人也必会念他一份情。
说到底,玲珑坊名声在外,可大部分影响力都在江湖上,陈远桥在江南东道耕耘近十载,也只钓到张悬鹑这么一条大鱼,让他就此放弃,谈何容易。
陈远桥告辞之后,花易寒姑娘沏了茶、又去买来点心,献了半天殷勤,才试探着问步安,搭救张悬鹑之事,能有几分把握。
步安喝一口清香四溢的龙井茶,吃一口出笼不久的香菇烧卖,笑着答说:“没什么把握。”
花姑娘略嫌娇媚地轻哼一声,道:“我才不信。你若没有把握,怎么会答应那些贪财忘义的族人?”
“那你还明知故问。”步安瞟了她一眼,嘿嘿笑道。
花姑娘笑得面如桃花,搬了张小竹椅,坐到步安跟前,纤纤玉指缠着发梢绕来绕去,像是在发花痴。
素素瞧她这付模样,顿时放下筷子,香喷喷的烧卖也不吃了,一脸警惕地盯着花姑娘。
“步公子杭州一行不过十来天,怎么就跟藩台大人搭上了线呢?那阵子天使莫非也在杭州?”花姑娘笑着问道。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回问这个问题了,只不过每一回发问的角度都不同。很显然,花姑娘做惯了情报工作,对于整条线上缺失的一环,有着极为执着的好奇心。
可这些天来,无论她怎么试探,步安就是有办法蒙混过去,这回也一样。
“那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那个清香”他居然敲着竹筷唱了起来:“这一日我仙游白堤醉卧柳荫,路过位白面儒生他羽扇纶巾;他说,昨日里趟风冒雪来到塞北,今日里下江南桃杏争春”
花姑娘听得极为认真,沉声道:“这白面儒生便是藩台大人不成?孔大人去过塞北?这桃杏争春又作何解?”
步安耸耸肩道:“什么何不何解的,我练嗓子呢!”
花姑娘气得没话说,素素却“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第166章 找人送回银子来()
南湖官驿是本是接待来往官员的驿站,现如今嘉兴府衙被一把火烧没了,这处官驿便成了府署用来临时办公的场所。
驿站不大,但孔浩言经过了那一晚的险情,多少有些惊弓之鸟,因此他与臬台张居平等人全都住在城外,而嘉兴府眼下压根没剩几个官员,出入官驿的不过是些办事的衙役而已。
虽说府衙大牢也随着那把火灰飞烟灭了,可城里城外,能够用来关押囚犯的地方绝不在少数,张悬鹑只被关在南湖官驿,由府署衙役们看管,可见孔浩言对他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
若非如此,陈远桥恐怕花再多银子,也见不到这位昔日的同知大人。
步安既然看破了这点,便也知道搭救张悬鹑不难,可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这疑问却要见到张悬鹑本人才能解开。
这天下午,步安细细清理了一遍步鸿轩留下的房契地契,又让花姑娘帮他估算,若是全部出手,大概能得多少银两。
花姑娘好歹也是越州玲珑坊的坊主,阴谋诡计不是步安的对手,算账却是她的强项,一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不多久便得出了结论。
“一十四万六千两,只多不少……”她顿了顿又道:“眼下邪月临世,城里的宅院店铺涨势不止,公子若不急着用银子,不如先留地契在手上。”
步安点头接着又摇头,沉吟道:“我已经把苏家的保举书函交与藩台大人,预计要不了多久,吏部的任命就要下来,到时还不知要去哪里做官。这些田宅留在嘉兴,不过是一笔死钱。况且嘉兴临海,邪月要是闹得更凶,过不了多久,地价也要跌。”
花姑娘脸色有些尴尬,本来这保举书函是要转交给张悬鹑,由他向吏部推举步安的,现在倒好,连张大人的性命都系于步公子一念之间了。
“……公子便是再心急,也得等到初十之后吧。”她苦笑道。
十月初十是步安与步氏族人约定的日子,花姑娘的提醒不无道理。步安笑笑道:“早作打算总是好的。一下子抛出这么多产业,说不定把嘉兴地价都打压下去。花姑娘这几日要没有别的事情,就帮我找找接盘的下家如何?”
花姑娘低头思索:“既然要卖,总要想法子卖个高价。”接着又抬头看向步安道:“步鸿轩身后竟没有留下金银一分一厘,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吗?”步安哂然道:“雁过拔毛,有什么奇怪的?”
“明知公子与藩台大人私交匪浅,办事的官差也敢伸手?”花姑娘不解道。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花姑娘又犯幼稚病了,轻笑道:“你也知道办事的官差不敢伸手,那还看不明白吗?”
“公子是说……”花姑娘瞪大双眼道:“雁过拔毛的是藩台大人?!”
这下步安对花姑娘真心有些失望了,摇头道:“藩台大人是儒官,但也不是迂腐之人,更不是不顾官声名望,独断专行之人……你要知道,步鸿轩犯了死罪,女眷发卖,儿子充军,哪有单单留下财产不予罚没的道理?这般出格的处置,免不了有人要说闲话,怎么办?”
他一边整理地契,将属于青龙镇的单独放在一旁,一边解释道:“步鸿轩留下的金银,依我看,大头是都拿去充公了,小部分进了经办官员之手……自然藩台大人默许的。这样一来,朝廷这边有了交代,属下官员得了好处,藩台大人照旧做他的清官,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孔浩言贵为曲阜国士,竟,竟……”花姑娘惊愕道。
“竟弄虚作假?竟容许属下贪赃?”步安笑着摇头道:“他若不知变通,布政使的位子又怎么坐的长?”
花姑娘沉思片刻,狐疑道:“公子又不是藩台大人肚中蛔虫,怎知自己所料皆准呢?”
“那日来送房契的小官面上挂笑,若不是拿了好处,见我独得这许多地契房契,只会羡慕嫉妒恨,哪会笑得那么开心。孔大人又不是昏庸之辈,属下官员吞了银子,他怎会不知?自然是他默许的……”
这时步安已经整理完所有青龙镇的房契地契,他说到这里,也不再往下解释,卷起这沓契书递给了花姑娘:“前月青龙苏氏分家,卖了不少产业,青龙镇人心惶惶,地价还得往下跌,这些要赶紧出手。”
花姑娘接过契书,神情有些颓丧,估计是受挫折了。一样天天待在这间小院里,一样见过那位上门来送契书的小官,她对步鸿轩留下的黄白之物去向哪里一无所知,步公子却能根据人心世道分析得有理有据……再没有什么会让有志于谋士职业的花姑娘如此灰心了。
世上哪有需要主公提点,才能想明白事情缘由的谋士?
“只是可惜了那些金银,”她长叹一口气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步鸿轩做了六年嘉兴知府,不知攒下多少银子。”
“这老贼精得很,房子地皮都在明处,这些年贪墨的银子恐怕只有一小半换成了房子地皮。”步安看着突然扁起嘴的素素,和同样垂头丧气的花易寒姑娘,话头一转,又道:“不过这老贼一门心思要往上爬,想必大多银子都已经花出去了。”
“那也起码有几万两。”素素气道。
步安笑笑道:“来,我们猜猜看,大概是个什么数目。”
花姑娘一脸疑惑,心说步公子怎么突然小孩子气了,这银子早就落进别人口袋,还有什么好猜的。
“我猜有十万两!”素素瞪了一眼青砖铺成的地皮,仿佛在跟谁怄气。
“哪有那么多……”花姑娘随口道。
“算他三万两吧。”步安笑道:“得找人把这些银子送回来。”
花姑娘讶异道:“那些银子不是缴给了朝廷,就是落进了大小官员的口袋,哪还拿得回来?”
“公子说找人送回来,就一定是有办法了!”素素轻飘飘瞄了一眼花易寒,心说这女人笨笨的,公子肯定不会喜欢她。
第167章 鬼王鬼雄与鬼圣()
陈远桥是午后走的,直到日落时分,也不见他回来,看来非常时期,嘉兴府的小官小吏们也都夹着尾巴做人,想要买通他们,行个方便,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太阳还没下山,院子外,往日里熙熙攘攘的望秀街就已经变得出奇安静,步安正纳闷呢,一抬头就瞥见淡淡的邪月挂在树梢。他这才想起,今日十月初二,恰好是又一轮的初阴夜。
这些天,满脑子权与钱,竟把最重要的修行给抛在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实在不应该。
花易寒早早吃了晚饭就离开了,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整日赖在这儿也就算了,每到入夜时,还是会规规矩矩地告辞。
她是玲珑坊一坊之主,照步安的理解,算是一位大型商团的中层干部,眼下出差到了临近州府,自然有差旅补贴,保证她住得足够体面。
事实上,只要花姑娘愿意,大可以住到本属于步鸿轩,现在全归了步安,又由步安着她暂理的任意一处宅邸中去。但那些地方的仆佣下人,不久之前便全给遣散了,如今偌大的宅子,冷冷清清的,最适合闹鬼,而不宜住人。
这天晚上,步安一早就把素素支去睡了,自己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阴夜里的嘉兴街头,与越州也相差仿佛,横平竖直地街道,一眼看到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假如这时有人旁观,势必觉得步安脑子出了问题:试想谁会走在邪月夜里阴森森的街上,还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这离甲最远四十多步的限制实在麻烦,假如活动范围大到一城之地,我也就不用陪着到处闲逛撞鬼了就没法子破除吗?”
“每每晋升都能离得更远?原来如此,怎么不早说呢那你眼下离晋升还差多少?”
“人呢?怎么不说话了?”
步安倚着街旁的高墙,抱着双臂优哉游哉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耳边响起魑魅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只枯劳鬼。主意大大得很,白忙活了!”
自从有了青龙镇上的合作经验,步安差不多已经摸透了这女鬼的路子。
刚才她突然消失无踪,显然是“嗅”到了附近有聚阴之穴的味道,跑去吞噬同类了;可惜吞下的这只枯劳鬼怨念太深,魑魅与其化上一年半载消化它,还不如把它上缴给步安,自己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说不定下一只就是浑浑噩噩,全无主见的“傻鬼”呢。
话音刚落,魑魅便现身在步安面前,只是相比平时的光洁白净、千娇百媚的形象,此时显得又脏又黑,脸上五官还微微抽搐,像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之前挣扎——倒像是人被鬼上了身。
“我来把关,省了你多少时间”步安笑着伸出手去,正对女鬼胸口,手型仿佛握着一只倒扣的瓷碗,简直是要当场占她便宜。
然而,他手掌刚刚接近到两三寸的距离,女鬼便突然弓背,姿势如同花豹扑食前积蓄爆发力的准备动作。紧接着,沾染着女鬼的污物顺着她的身子迅疾游走,又遽然膨胀,像从她体内又生出另一个躯壳,与她骤然分离。
这分离而出的躯壳没有面目,全由黑雾聚成,而随着女鬼魑魅的突然发力,这黑雾狰狞着模糊的面孔,挥舞虬结的四肢,猛地扑向了步安,在接触他手掌的刹那,毫无悬念的被吸了过去,仿佛一片抛向空中的硕大黑布,被突然一下抽走。
就在同一瞬间,女鬼魑魅奋力后退,安全脱身的同时,堪堪裹走了一小团剩余的黑雾。这是她在耍心眼——枯劳鬼攻击步安时,全由它自身怨念驱策,因此落在后面的一小部分鬼气(魂力)恰恰是怨念最弱、最木讷的部分,正适合她吸收炼化。
女鬼贼似猴,可她再有心眼,也只是捞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处。说到底,这一人一鬼的猎鬼之行,就像是渔夫捕鱼,步安是渔夫,而魑魅是只鸬鹚鸟——明明都吞下去了,不得已又都要吐出来,到头来大鱼全归了步安,她自己只尝些小鱼小虾。
可这种类比与事实又有些出入。
正如步安所说,有他帮忙把关,将怨念太深的鬼魂吸走,女鬼魑魅省下了用来炼化怨念的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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