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没可能的,反而是这位天姥山长嘛!”步安笑道。
“那会是谁呢……”花姑娘一言及此,突然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是如何逃出来的?钦差与藩台也都安然无恙吗?”
步安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自顾自迈步跨出大门,走到几步外,才笑着回头道:“你不去吃粽子吗?”
花姑娘知道,步公子不愿说,她就决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好迅速锁上院门,快步跟上一高一矮的主仆二人。
……
……
吃过午饭,回到借住的望秀街宅院不久,陈远桥便闻讯上门来了。这回他再没了之前的狠色,一进门便满脸堆笑,亲热地喊道:“我就知道步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步安对这位远桥堂主却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虽说欺善怕恶人之常情,但是陈远桥表现得太过明显,格调太低,连最基本的伪装和掩饰都没有,天晓得他是怎么坐上玲珑坊堂主这把交椅的。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步安心情正佳,自然不会跟陈远桥计较,见他一脸巴结的样子,便笑着答道:“侥幸侥幸,我听说张悬鹑也性命无碍?”
陈远桥先前只是犯了跟花姑娘一样的错误,因为轻视步安,才搞得处处被动,乱了方寸,可他毕竟不傻,此时听见步安直呼“张悬鹑”,便知道大事不妙!
“张大人……张大人他……”陈远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张悬鹑逃了一劫,原本也没什么,可惜他自作聪明,却反误了身家性命。”步安一脸轻松,仿佛在探讨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
假如这番话出自昨日的步安之口,陈远桥必然嗤之以鼻,可经过了昨夜的种种,他可一丝底气都没有了。
“步公子……张同知力抗反贼,伤重而不敌的说法,全是愚民误传,并非出自张大人之口啊!”陈远桥脸色难看至极。
“陈堂主,”步安从躺椅上稍稍坐直,疑惑道:“你这是要为张悬鹑两肋插刀,亦或替他去死吗?”
不等陈远桥辩驳,步安便接着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百姓不把当官的骂死,还为某人脸上贴金,就凭张悬鹑纸糊同知的名声吗?你觉得谁会信?他瞧着势头不妙,自己躲了也就躲了,毕竟刺客了得,也不是他能挡住的。可是歪曲是非,惑乱视听,就是他的不对了……”
步安又往陈远桥凑近一些,“这消息就算是玲珑坊传的,为今之计,也只能全推在张悬鹑身上了。”
陈远桥听得浑身一震,如坠冰窖,下意识就朝花姑娘看去,紧接着又想起,这事花易寒根本就不知道!
不用花姑娘告密,步安也猜得到。花易寒帮他对付汪鹤争功,就是用的百姓和舆论,因此一听到那条有关张悬鹑力抗反贼的流言,他就猜到了这是嘉兴玲珑房的手段。
假如李岳和孔浩言真的死了,凭着这条及时散布出去的流言,稍加运作,日后嘉兴知府的官椅,张悬鹑怕是十拿九稳了。
可眼下步安已经暗示到近乎明说了:李岳没死,孔浩言也没死!这两人但凡听到这条流言,知道张悬鹑临危遁逃还歪曲事实,怎么可能留他性命?
陈远桥用来拯救张悬鹑政治生命的计谋,反而成了勒死张悬鹑的那条绳索,这实在有些讽刺,然而正如步安所提醒的那样,陈远桥眼下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快切割,把所有脏水都泼到张悬鹑身上,以保全玲珑坊!
至于怎么才能一股脑儿全推到张悬鹑身上,不用步安提醒,陈远桥也能想到。
张悬鹑这条船彻底沉了,陈远桥却突然觉得没什么可惜,因为他分明看到了一条更大的船。从昨夜到今日,步家三少爷给他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多、太密集了。
陈远桥终于意识到,步鸿轩的死,绝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张悬鹑曾说,步家三少爷行事鲁莽,尚需历练……现在想来,这句评语实在太过可笑、太过不自量力了。
顺风搭船,要有个顺风搭船的姿态,陈远桥想起这句忠告,暗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于是抱拳拱手,一揖到底:“从今往后,江南东道玲珑十四坊,任由步公子差遣……”
步安很欣赏他此刻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躺下,悠悠道:“张悬鹑此人,你捏得住吗?”
陈远桥听得不知所以,心说张悬鹑已与死人无异,步公子又何必关心这些。可是一息之后,他突然懂了,懂了之后便更加惊愕了!
“步公子有活命之计?!”
“留他一命也不难,送他上嘉兴知府的位子也不难……”步安冷冷一笑:“问题在于,值不值得。”
“值得的!步公子若真能救下张悬鹑的性命,给他做了嘉兴知府,他必肝胆涂地,舍命相报!”陈远桥郑重道。
步安躺在竹躺椅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如今势单力薄,就算救了李岳和孔浩言,也不可能一下就飞黄腾达,换句话说,李、孔二人的能量太大,就算有心帮他,也不能用力过猛。
他一介白身,能混个八品官来做,都算是破格提拔了。
可张悬鹑就不一样了。李、孔二人不用费任何力气,只需顺水推舟,就能把张悬鹑送上嘉兴知府的官座。
官场瞬息变化,李、孔二人眼下有能力、能资源,那么人情该用就得用,免得以后两人失了势,想求他们帮忙都求不上;再者说,人情也不是存款,用一分未必会少一分,攒着存着也不会多出利息来。
陈远桥见步安不肯表态,试探着问道:“我先带他来见一见公子吧?”
“不,”步安摆了摆手道:“你先把李老大人、孔老大人安然无恙的消息告诉他,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陈远桥听得心惊肉跳。
一旦得知李、孔二人无恙,张悬鹑势必寝食难安,步公子是要等到他内心崩溃,求生无门之时,再出手拉他一把!
玩弄人心到了此等地步,这步家三少爷比起他大伯来,实在高明太多太多……陈远桥一念至此,突然觉得,自己从进到这间小院开始,分明就是一步一步地被步公子牵着鼻子走!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颤,可又偏偏每一步都没得选择。
纵使鬼谷子再世,也不过如此吧……陈远桥心中的无力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
第164章 此一时彼一时也()
陈远桥因为发现了步公子的不同寻常而激动,步安却对陈远桥兴趣寥寥。
嘉兴之行,让步安看清了玲珑坊的局限性,归根结底它也只是一个商业连锁机构,而在当下这个时代,商人想要影响政治,实在太难。
况且,官本位之下,等而上的人才全都流向了统治阶级,即便玲珑坊的幕后人物再有能耐,所能笼络到的人手,能力也有限——这一点,只看陈远桥便一目了然。
有了这层认识,步安决定同玲珑坊保持适当的距离,偶尔互惠互利可以,但要避免牵涉太深。
这天下午,陈远桥回去之后,果然将天使与藩台两位大人安然无恙的消息转告了张悬鹑。
这位名义上仍是嘉兴同知,现如今嘉兴城中品阶最高的朝廷命官,从这一刻起,便像是傻了一般,一直呆坐到次日清晨,官兵将他从南湖官驿带走为止。
这时候,右使中丞李岳早已踏上回京之路。至于他是走得水路还是陆路,一路将要途经何处,恐怕除了李岳本人以外,再无他人知晓。
而嘉兴官场的巨震,也因为同知张悬鹑以下所有官员全都在那场大火中死绝了,变得毫无悬念。
隆兴二年九月二十九,孔浩言再临嘉兴,这回,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张居正在内,大小官员来了不少。
查案、平乱、缉贼,安抚民心,重组官制照着这年头人们做事的效率,嘉兴府要回到往日一派清平的景象,还得有些日子。
但是,义士阿四诛杀知府步鸿轩的案子,却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落定尘埃。简而言之,步鸿轩被按上了六条罪状,妻妾发卖官妓,次子步纬平充军燕幽,养子步安因大义灭亲而免于刑罚。
这些日子,步安仍旧住在望秀街上玲珑坊的别苑里,陈远桥前前后后来了许多次,不为别的,只想请步公子早些出手,把张悬鹑从狱中搭救出来。
十月二日中午,陈远桥又到望秀街,却发现别苑里闹哄哄的,里里外外聚了许多人,连院门口都被看热闹的街坊围住了。
他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男女老少足有数十张陌生面孔,将步公子团团围住,可步公子却仍旧一脸惬意地躺在那张竹躺椅上。
陈远桥只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财。
步鸿轩被定了罪之后,照理名下财产,所有田舍商铺都要充公罚没,可官府却破天荒的网开一面,将地契房契全都送到了步安这里。
大概此事太过蹊跷,办事的官差嘴又不严,不知怎么搞的,就走漏了消息,不出几日就传到了步氏族人那里。
这下,自称是步安三太爷叔的老人,带着几十号人,从嘉兴赶了过来;步安的姑妈,步鸿轩、步鸿辕两兄弟唯一的妹妹,几十年前就嫁去了海宁县的步翠芬,也被她男人领来了府城。
他们闻讯而来,自然是冲着步鸿轩留下的财产,说出来的理由也很直白:步鸿轩是一族之长,他没有留下嫡亲后人,身后财物,理应由全族人来分;步翠芬的男人,一个姓田的商人,说步鸿轩欠了他家两千多两银子没还,要步安拿地契来抵债。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步安一下子得了价值十余万两的地契房契,也算是一朝乍富,可这些远亲们,吃相委实难看了些。
步安心说,自己好歹也混成了“越州一霸”,怎么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难道是白花花的银子,壮了这些人的胆不成?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孔浩言说一声,让他给步鸿轩定个足够株连九族的罪名才好
其实,步安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既不会跟孔浩言提这么具体的条件,更不会在这位儒官面前表现得那么冷血。况且,真要是株连九族那么大的动静,步鸿轩名下的财产,就必定要被官府罚没了。
自称三太爷叔的老人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整个院子里除了步安以外,就他坐着,只是他单单坐在那里,都已经颤颤巍巍的,每说一句话,更是要喘上几口,才匀得过气来。
这老人操着一口不怎么地道的官话,慢慢吞吞地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来说去,是要讨一个“公道”。
步安听得耳朵长茧,心底不屑之极,但他也知道,这年头人们尊老尊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自己若是跟这半截入土的老头争吵,有理也要变无理了。
可他忍得住,却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站在步氏三太爷叔身后,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一脸轻蔑的哼道:“步氏族产落在谁手里都行,偏偏不能便宜了认贼作父的小人”
这回跟着三太爷叔来府城的年轻人不少,初到这大地方,多少有些气短,但被这句“认贼作父”一撩,便有些群情激奋,嘴上渐渐的就不怎么干净。
而三太爷叔仿佛聋了一般,对这些言语不闻不问,只是斜眼看着步安。
这时,步安的姑父,长了一张长脸的田姓商人,和事佬般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只要安儿讲得通道理,那些陈年烂芝麻的破事,不提也罢”
“怎么能不提呢?”步安缓缓坐直起来,摇头道:“一定要提,要好好提一提,最好刨根问底,说说明白才好!”
田商人微微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才还装聋作哑的三太爷叔,也眉头微皱,浑浊的眼球上下游走,把步安好好打量了一番。
陈远桥看在眼里,只替这些步氏族人捏了把汗,心说惹谁不好,惹到太岁头上来了。他挪了几步,走到花易寒身边,轻声问道:“这些人几时来的?”
“才来不久。”花易寒耸耸肩,她眼下在玲珑坊的地位水涨船高,跟陈远桥说话时,已经不再把“堂主”挂在嘴边了。
这时步安从素素手中接过茶碗,喝了一口之后,把茶碗交还给素素,站起身来,柔声道:“三太爷叔今年高寿啊?”
“八十有四。”老人答道。
“高寿高寿”步安笑着点点头,又问:“姑妈今年也有三十五六了吧?”
步翠芬看了一眼自家男人,才轻声道:“三十四。”
“嗯三十四。”步安又笑着点点头:“十年之前,三太爷叔七十四,身子骨想必比如今要健硕得多;姑妈二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
“你废话连篇,意欲何为”之前躲在三太爷叔身后放冷箭的年轻人,突然手指着步安喝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步安便已经箭步迎上,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生生拽了过来。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紧接着又在步安的一声断喝之下,变得一片死寂。
“都给我住嘴!”
只见步安把那出言不逊的步氏族人摁在了地上,把刚刚指着自己的手指活活掰断,阴狠道:“叫爹!”
那人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嘴唇咬得发紫,却死死地抿着嘴。
步安没有任何迟疑,紧接着又掰断他一根手指:“叫爹!”
等他握住第三根手指时,那人终于坚持不住,哭着喊了一声“爹”。
步安甩开他的手臂,笑着摇头,一脸戏谑道:“都二十多岁了!我不过把他手指关节掰脱了臼,就管我叫爹!原来这废物只会说些风凉话”
他摊摊手,颇为和气地对着三太爷叔道:“步鸿轩逼死我娘那年,我才六岁而已,您老人家是七十四,应该还走得动路吧?怎么也没见您出来说个公道话呢?偏偏今日想起公道来了?这便是此一时彼一时吗?”
老人听得喉结滚动,一张老脸难看至极。
步安的脸色也渐渐阴冷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蔑哼道:“若不是今日见到这么多人,我还以为步氏族人早在十年前就死光了呢!”
第165章 只要你主意不改()
步鸿轩逼死苏秀娥时,步氏一族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跑出来说句话,如今步鸿轩一死,留下万贯家产,举族人都拥上来了。
步安没有继承土著步安的记忆,对这些陈年旧债,他原本顶多冷眼旁观,可今日终于被这些人恶心坏了。
他突然爆发的气势、无从反驳的质问以及与众人认识中截然不同的性情,把所有人都吓傻了。
可惜良田美宅、黄金白银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三太爷叔拼了老脸不要,也得为他这支的后人争上一争。
“安儿莫说气话”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娘死得早,那时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哦?什么事情,您老人家不妨说一说。我那时不懂,眼下应该能懂了。”步安看着刚被他掰弯手指的步氏族人狼狈不堪地起身躲到三太爷叔身后,鄙夷的眼神也从那人身上,移到抖抖晃晃的三太爷叔身上。
“你爹爹尸骨未寒,你娘便急着要改嫁,你大伯不允,她才自缢而亡”三太爷叔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若是你娘当年真的改了嫁,你如今也不姓步了。”
“原来如此”步安微微一笑,心中怒火却腾地一下蹿了上来。
步鸿轩当年为了逼死苏秀娥,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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