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台大人这是要堂而皇之地谈条件了吗?
步安略一踌躇,便满脸苦涩道:“青龙步氏本是布衣,几代人胼手砥足……”
他刚要把步鸿轩那套“咱步家也不容易”的说法照搬过来,孔浩言却似乎格外体恤他,商量般朝李岳道:“李大人要是不为难的话……”
李岳闻言摆摆手道:“邪月临世,狼烟四起,圣上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嘉兴府些许乱相,自当大而化小。”
这么轻飘飘就过去了?步氏族产保住了,是不是就能落到我手上了?步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步安小友,你意下如何?”孔浩言笑吟吟问道。
“晚辈全听两位大人做主。”步安心说,步氏族产有田有地有银子,充公罚没实在可惜,不要白不要,步老贼反正死了,大事化小算什么,就是送这老贼进英烈祠都无妨!
孔浩言捋着胡须道:“小友果然淡泊名利。”
步安听得莫名其妙,心说我明明是伸手要银子,怎么扯到淡泊名利上去了?
孔浩言笑着解释道:“臬台张大人重阳节前,曾往越州一行,回来之后,便对你赞不绝口,要保你为官。”
张居平张大人重阳节前为了巡察平乱拜月教之事去过越州,步安自然是知道的;他当时离开越州,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可这跟淡泊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步鸿轩是你养父,他一死,你须丁忧三载……”孔浩言道。
丁忧?丁忧!
第160章 丁忧夺情皆不取()
所谓丁忧,是指父母亡故三年之内,不得外出做官,有官命在身的,也要停职回乡守制。
这规矩步安是知道的,可是按照国朝律制,凡犯十恶者,死后不得入宗祠,也就没有为之守孝的道理。步鸿轩那一十七条罪状,至少犯了不道、不睦和不义,十恶占了三条,哪里用得着为这号人丁忧。
可眼下,孔浩言与李岳轻描淡写、一搭一档、你来我往,跟唱双簧似的,就要把恶贯满盈的步老贼给洗白白。
步安一时财迷心切,眼睛只盯着步氏族产,却把这一茬给忘了!原来这两老头不是送财童子,而是变着法儿挖坑呢!
看着孔浩言一脸笑意、优哉游哉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你倒是再躲呀?”步安又一次心生感慨:在绝对权力面前,小聪明实在起不到多少作用。
孔浩言绕来绕去,无非是说:步鸿轩怎么定罪,继而从何种角度影响到你,全凭他与李岳一言而决。
这是摆明了要谈条件,只不过主动权在这位藩台大人手里,步安越在乎前程,就越被动。话说回来,能让藩台大人不得已使出这种手段,换做旁人只怕也要受宠若惊了。
“昔日楚白公之难,庄之善辞母而死君。如今国朝危难,晚辈不才,却也不愿避世躲灾,纵然三废车中,亦不敢反。”
步安灵机一动,说得慷慨激昂,李岳听得频频点头,孔浩言却微微摇头。两人反应不同,与这段话中的庄之善有关。
庄之善是楚国人,楚白公有难时,他舍下家中老母,去报效国君。
但庄之善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因为怕死,他还没到战场就浑身瘫软,连下车都困难。仆人劝他说,你都怕成这样了,不如回去吧。庄之善呵斥说,怕死是我的私事,报效国君是公事,岂能以私害公。后来他如愿以偿,真的为国君而战死了。
步安说自己“三废车中,亦不敢反”,就是出自《韩诗外传》原文,说自己就算再害怕,也不敢躲回家去。
李岳点头赞许,当然是赞赏这种为了报效国君,连自家老母亲都顾不上了的忠君态度。
而孔浩言摇头,一来是因为庄之善所作所为,跟儒家“为父绝君,而不为君绝父”的最原始宗义有些出入,换句话说,在对圣人言论奉为圭臬的当世儒家眼里,老母是比国君更重的。所谓百善孝为先,说的就是这个。
藩台大人摇头的另一层意思,却是感慨步安的机智,这小书生非但一眨眼就有了辩护的说辞,还拿大义作掩护,拿中丞大人做挡箭牌。
这位官居三品的曲阜名士,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前,竟然有一丝棋逢对手……不,是棋差一招的感觉。他当然可以借权威来碾压这小书生,可这一来不符合他的性格,二来也不符合他此行的目的。
孔浩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微微笑道:“你有报效国朝之心,臬台大人又如此赏识你,想必不难为你争取夺情。”
假如步安还是几个月前那个愣小伙儿,这时恐怕会以为孔大人要放自己一马了。可惜不是。
丁忧是父母死后辞官守孝,夺情则是指丁忧期间,破格启用。后者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美妙的。
别人老老实实丁忧,你却可以夺情启用,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搞特殊化,是要变成众矢之的的。
而臬台大人张居平的大名,更加提醒步安“夺情”的危害性。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张居正家里死了老父亲,就曾夺情启用,后来抄家治罪,就是因为“夺情”而起。
这世界的历史上没有张居正其人,但道理却是一样的。步安可不想自己迈入仕途的第一步,就走得这么惊险,给将来可能发生的政治斗争,留下隐患。
现在,孔浩言的意思看上去已经很明白了,这老头顾左右而言它,实际却是在逼步安服软。这中间的沟沟坎坎,曲里拐弯,步安要是读不明白,也就没资格坐在这张八仙桌上了。
他轻叹一口气,笑着摇头道:“老大人,步鸿轩明明十恶不赦,就这样算了……百姓那里不好交代吧?”
孔浩言与李岳相视一笑,却都不说话。
步安投石没能问到路,正要再试探,只听孔浩言突然扯开话题,悠悠然道:“逐月大会定在明年三月,江宁城中,玄武湖畔。宋公长孙世畋,有志于夺一枚逐月令。”
宋世畋是哪位仁兄?步安挠挠头,心说果然如舍难和尚所说,只不过又有些不对劲,孔浩言似乎已经有了人选,没自己什么事情。
“世畋性情孤傲,又从未出门历练……实在叫人不放心啊。”孔浩言摇头道。
步安暗自翻了个白眼,终于弄懂孔浩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小老头是要自己跟宋世畋组队刷逐月令!
他只有一点想不通,李岳何来的闲情雅致,肯陪藩台大人来戏弄自己这个小辈?
“江宁倒也不远……”步安点点头。
“步鸿轩如何定罪,也可以再斟酌斟酌……”孔浩言也笑着点点头。
“离明年三月,尚有半年之久,时间也宽裕……”步安道。
“李大人正好在,步鸿轩的事情,倒是越早定下越好。”孔浩言看了一眼李岳。
李岳笑着回应道:“拖得久了,难免节外生枝。”
此时此刻,步安仿佛看到两个变态大叔,合力将自己逼到了墙角,脸上还挂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李老大人,若是给步鸿轩定了罪,步氏族产还能留得住吗?”他一脸认真地说道。这是在缴械之前,最后谈一谈条件,争取一些利益,只要给步鸿轩按上了十恶之罪,他就没有丁忧之虑了,但既然都谈到这份上了,不再要点实惠,实在说不过去。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看分寸如何掌握罢了。”李岳喝了一口酒,眼神转向别处,这是在告诉步安:具体条件你去跟孔大人谈,我不管这些。
这两位大官跟前,毕竟不是农贸市场,讨价还价也有个限度,不能吃相太难看。这种事情也没法立字据,全凭双方默契而已,再拖下去,没什么意义。逐月大会……为了一顶乌纱帽,就去一趟吧。
“来年三月,晚辈欲与世畋兄一同前往江宁,不知宋公可否允准。”他在心里暗暗骂娘,明明是你们求上门来的,却特么装清高,搞得像自己故意往前巴结似的!
“小友有心了……”孔浩言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外头隐约传来零星的枪响。
第161章 谁知你俩没后手()
第162章 小小年纪太圆滑()
惊魂甫定之后,再去看今夜这场刺杀,许多疑团都能迎刃而解。
刺客不只一人,他们知道钦差李岳身在嘉兴府衙,却不知他具体位于何处,更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厉害的帮手。
因此,第一波进入府衙的刺客,故意暴露了踪迹,引得枪声大作,第一层目的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李岳此次南下究竟有没有高人护送;第二层目的则是调虎离山,将李岳身边可能存在的高手支开。
可以想象,这第一波刺客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假如他们死得太快,死得毫无反抗之力,那等在外面的刺客主力就有可能知难而退。
再往深里想一层,第一波刺客应该是被雇来的江湖人或者专门被豢养的死士,即使落到官府手中也无妨,可躲在暗处的刺客主力,却生怕被认出身份,所以不敢轻易暴露。
所以,当枪声缓缓止歇时,真正的刺客便开始行动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步安邀请李、孔二人夜游南湖。
在这两位大官看来,步安身为嘉兴知府步鸿轩的养子,自然对嘉兴府衙了如指掌,故而能够避开贼人的耳目,取小道走出府衙。
事实上,步安对府衙官舍的格局几乎一无所知,全靠女鬼魑魅带路,才堪堪绕过所有人的视线。
事后知葛亮好当,可在当时情况下,能够提前一步察觉危险,当机立断地离开险境,却需要极其细敏的心思,与远超常人的判断力。
而这句“我也吃不大准”,就更加令孔浩言捉摸不透了。
原因在于,步安察觉了危机之后,不选择直言相告,而是借“夜游南湖”为由,将李、孔二人领开,当中存在着两种可能:
一是他早已洞悉一切,怕伤了两位老大人的面子;
二是他的确没有把握,怕危言耸听,事后下不来台。
所谓“吃不大准”,自然就是后一种情况。
可孔浩言却觉得,以这小书生的性子,恐怕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换句话说,这小书生很可能早就识破了贼人的诡计,当时相邀夜游南湖是为了给他们两位老人家留面子,此刻推说“吃不大准”,也同样是为了给他们留面子。
小小年纪,竟能做到如此圆滑,这份隐匿锋芒的姿态实在令人惊叹!尤其是在刚刚救了他们两人性命的情况之下!
“步安小友,”孔浩言下意识叹道:“来日你必闻达于天下,可莫忘为社稷虑,为苍生计。”
“老大人谬赞了,”步安挠挠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晚辈自当竭力。”
话音未落,小船周围的湖面中,竟有淡淡的水汽氤氲而起,仿佛迟到的夜雾弥漫四周,李岳与孔浩言二人更是神情愕然,呆立当场。
雾气越来越盛,越来越浓,从湖心小船处向四周弥散,渐渐笼罩住整个南湖,遮蔽了星光,也彻底遮蔽了视线。
一片漆黑中,孔浩言微颤的嗓音响起。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友此言振聋发聩,便连漫天英灵也都闻而感怀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今往后,嘉兴南湖要闻名天下了。”李岳也感慨道。
步安抹了抹脸上沾着的露水,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说露嘴,把后世名言搬到眼前来用,居然会有这等奇效。只是又破了一次“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实在可惜。
至于嘉兴南湖会不会因为这句“匹夫有责”而闻名天下,步安并不在乎,他只觉得这漫天的英灵也太禁不起煽情,万一灵气波动把刺客又招了回来,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
……
嘉兴城乱了一整晚。
深秋季节,天干物燥,府衙的大火被风一吹,便引燃了附近的民宅,直到后半夜才被扑灭。
一把火烧掉了嘉兴府衙,也烧掉了皇权与官威的象征,没等大火扑灭,就有歹人趁机打家劫舍。
天蒙蒙亮的时候,趁火打劫的贼人赶在官差们反应过来之前一哄而散,嘉兴城渐渐安静下来,整座城市到处都弥漫着火灾过后的焦臭味儿和各种各样的流言。
有人说,反贼进城,把府衙里的大官儿杀了个干干净净,嘉兴城要变天了。
有人说,知府步鸿轩与拜月教勾结,他才死没几日,拜月教就来寻仇来了。
还有人说,昨夜府衙里除了张同知、王通判等佐贰官员,还有汴梁城来的钦差大臣,钦差一死,龙颜大怒,江南即将大乱了。
可是没多久,又有消息说,张悬鹑张同知没有死,昨夜他力抗反贼,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受了重伤……
快到中午时,花易寒姑娘走在比往常冷清得多的望秀街上。
她刚从嘉兴玲珑坊出来,她比城中普通百姓知道得更多,也更加觉得悲凉。似乎一夜之间,季节就从深秋变成了寒冬,连吹在身上的风都异常寒冷。
张悬鹑确实没有死,他昨夜听到第一声枪响就跑了,这才捡回一条命。但是除张悬鹑以外,府衙里几乎没有人活下来。
远桥堂主说,昨夜府衙里有飞剑破空的声音,听那动静,来人至少是无双国士,比藩台大人孔浩言还高出一个境界,右使中丞李岳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实力悬殊之下,两人势必不能幸免了。
钦差也好,藩台也好,花易寒并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她心里明白,连这两人都不能幸免,步安就更没机会了。
无双国士,整个江南东道,除了天姥怀沧可能修到了“从心所欲”的无双国士境界以外,恐怕没有第二人了。
会不会昨夜刺杀钦差的就是天姥怀沧,而步公子恰好因为是天姥学子,被怀沧带走了?
或者步公子根本就参与了这场刺杀,与怀沧里应外合?他做事从来不循常理,会不会真是这样……
花姑娘胡思乱想着,眉头却始终紧皱,大概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些想法太过荒唐。
她走到步安养伤时住着的小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刚要伸手推门,面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开了。
“你怎么才来啊?吃过中饭了没?没吃的话,跟我们一块吃粽子去吧?对了,外面冷冷清清的,锦芳斋不会没开张吧?”
面对步安劈头盖脸的一通问题,花姑娘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泪花打转,快要憋不住淌下来时,她才迅速扭头抹了一把,回身反问道:“你怎么还敢留在这儿?”
“什么意思?”步安疑惑道。
“怀沧没把你带走?”花姑娘脱口而出道。
“怀沧?”步安恍然大悟,笑道:“这么明显的栽赃伎俩,你居然没看出来。我一时半会儿走不成了。步氏大把族产,都等着我接手呢!”
第163章 鬼谷子不过如此()
花易寒姑娘正在经历剧烈的情绪波动,她竭力想要去抑制和掩饰,却逃不过步安的眼睛。
陈远桥说她把身家性命都压上了,看来未必全是戏言,花姑娘眼下如此激动,真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发现自家筹码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面前时的神情。
“栽赃?”花姑娘扭过头来,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恍然道:“果然如此,有无双国士在江南东道现身,任谁都会头一个想起天姥怀沧……”
“所以最没可能的,反而是这位天姥山长嘛!”步安笑道。
“那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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