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相信就好了……”步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素素娇滴滴地“哼!”了一声,皱着小鼻子,很生气似的转过身去。
步安忍着笑,从地上拔了根枯草,放在素素的小脸一旁来回甩,没几下,素素又忍不住伸手去拍草茎。
步安哈哈大笑,素素也笑了起来。
两人嘻哈玩笑,不知过了多久,沿街的前厅方向传来了敲门声。
素素跑去开门,又领了花易寒姑娘过来。
“张大人几时来看过你了?”花姑娘一点不见外,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这院子根本就是玲珑坊的产业——自顾自就在步安一旁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步安笑吟吟地斜眼看她:“怎么说?”
花姑娘轻轻捂嘴道:“同知大人跟古桥堂主说,执道小儿样样都好,唯独少年稚气未脱,行事太过鲁莽,还需多多历练……”
花姑娘口中的古桥堂主,姓陈名古桥,是玲珑坊在江南东道的负责人,四十多岁,身宽体胖、一脸福相,活脱脱一个生意人,实际上却不做生意,而是擅长山水文人画,大约是个半吊子画师。
陈古桥跟嘉兴同知张悬鹑,都是太湖学院出来的,因此关系不错,步安便是通过古桥堂主,跟张悬鹑“勾搭”上的。
至于这位长老大人对他的评语,自然是有原因的。
“张大人说得对,”步安笑笑道:“我拿着一张陈情表,就敢去跟老贼对峙,确实有些鲁莽。要是阿四临危变节,后果不堪设想。我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
花姑娘意味深长地看着步安,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信……”
一旁素素听得紧张,索性跑开去了。
“你觉着,我就不会后怕的吗?”步安问道。
花易寒仍旧摇头:“你准是有什么地方捏着阿四的命门。”
步安心里暗笑,脸上却故作无奈,将计就计道:“果然瞒不住你……不过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为妙。”
花姑娘笑得心满意足,大概是因为头一次在步安面前占了上风,她探过身子,装神弄鬼般贴耳道:“是不是闺阁床第间的丑事?”
这姑娘是发花痴了吧,只凭这种事情,也能捏住阿四吗?真是天方夜谭。
步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花姑娘却正色道:“我知道这于步氏名声不利,但你不必隐瞒,那些女眷都有专人看管,不会传出来的。”
步安听出一丝异样,心说,难道步鸿轩的妻妾,会跟阿四有一腿?是因为老贼身子骨不行了,丹玄羽士身体又太过太强壮,精力过剩?深宅内院,这么乱的吗?步安心中暗自摇头,瞥了花姑娘一眼,故意套她的话:“你……都知道了?”
“夹棒一上,几个女人都招了。”花姑娘压低嗓子道。
“张悬鹑胆子这么大?”步安惊道:“老贼尚未定罪,他就敢对知府家眷用刑?”
“张大人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花姑娘道:“是藩台大人亲临嘉兴了,我听古桥堂主说,有一个比藩台大人更厉害的角色,也一起到了嘉兴。”
宋国公吗?嘉兴步氏都摊上这么大的事儿了,宋公嫁孙女再心切,也不至于选在这种时候上门提亲吧?步安微微皱眉:“是哪个大人物?”
“天使。”花易寒答得干脆。
第158章 红袖添茶好读书()
隆兴皇帝不至于接二连三地往江南派遣钦差,换句话说,花姑娘口中的“天使”,多半就是曾出现在宋国公府上的右使中丞李岳。
嘉兴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老大人身负替天巡察之职,亲临嘉兴也在情理之中。
但此时离步鸿轩之死只过去了两天,加急官报送抵杭州不过是昨日一早的事情,照理藩台(布政使)、臬台(按察使)两位大人一定会先到嘉兴,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个大概,控制住了地方舆情,防止官场波折牵连太广,才会把中丞大人请来。
地方上出了大事,地方官总会先想办法捂盖子的。
现在孔浩言与李岳同时出现在嘉兴,要么是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要么李岳当时就在杭州,孔浩言想避都避不开。
这两人大半个月前在宋国公府上,差点就为了逐月令争得面红耳赤,可见私交不深。
那么,李老大人奉旨巡察,干嘛不去拜月荼毒的七闽道上看看,反而老待在杭州呢?
步安一念及此,瞥了一眼蹲在院子角落,翻土捉虫玩的素素,心说:这小丫头那晚闹出来的动静,直到现在都没有平息吗?
花姑娘见他眉头微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当他是被天使的名头惊到了,微微一笑道:“此事天衣无缝,再说人终究不是你杀的,便是天使亲临,也无需担心。”
“谁说我担心了?”步安捡起落在手边的书卷,笑着摇头道。
“你就逞强吧。”花姑娘忍着笑瞄了一眼步安,接着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端了一张茶盘出来。
深秋午后,清闲的院落,少年书生手持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穿着考究襦裙的女子,泡了一壶龙井,倒在布满冰裂纹的天青色官窑茶碗里,吹凉之后,笑吟吟地双手奉上。
少年人接过茶碗,咕咚咕咚牛饮,接着拿袖口抹抹嘴角,笑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茶好读书……”
女子掩嘴轻笑,接着认真道:“元桥堂主与张大人交情匪浅,公子勿需顾虑。”
院子角落里,素素捏着不知从哪儿挖出来的蝉蛹,扭头看了一眼花姑娘,噘着嘴,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
……
快到傍晚的时候,有个玲珑坊的伙计急冲冲敲门,一见花姑娘便道:“老大人要见步公子,陈堂主喊了轿子来接人,一会儿就到了。”
花姑娘闻言也有些紧张,扭头就要往院子里跑,却见步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说是要见你……”她蹙眉道。
“见总是要见的,”步安笑道:“只要不上夹棍就好。”
花姑娘板着脸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是你说无需担心的吗?”步安一脸轻松。
“我……”花姑娘一时语塞。
没多久,一顶两人抬的便轿停在了门外,步安被素素和花姑娘两人扶着上了轿子,头一次乘坐这种极具“官富”韵味的交通工具。
临行前,素素还探头探脑地往轿子里张望,似乎很想在里头这方寸之间,觅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众目睽睽之下,步安当然不会纵容她,坏笑道:“老老实实在后头跟着吧。”
随后轿子稳稳抬起,素素便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花姑娘急道:“哪有带着书童去见天使的道理,苏苏不许跟去。”
素素只当没有听见,脚下却跑得更欢快了。
花姑娘气得胸口发闷,跺脚骂道:“一对活宝。”
等到轿子消失在了街角,她才一脸忧虑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子。
……
……
武官骑马,文官坐轿,官阶不同,轿子规格也不同,这规矩历朝历代延续下来,到了大梁朝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有喜骑马的文官,也有乘四抬轿的小官和商贾。
步安头一回坐轿,两位轿夫训练有素,抬得四平八稳,坐在里头丝毫不觉得颠簸,仿佛坐在船上。
穿着魑魅软甲的步安差不多有两百斤,但他并不担心被两位轿夫掂出分量。养伤期间,花姑娘一直在旁伺候,早见过他身上的铁线内甲。
况且他现在“腿伤未愈”,不坐轿子也出不了门。
小轿抬到府衙,刚一停下,玲珑坊江南东道堂主陈远桥就迎了上来。
这位身宽体胖,平时常带三分笑的远桥堂主,此时却面色严峻,如临大敌。
“同知大人正在内衙陪同,一时脱不开身,他让我千万叮嘱你,进去之后,千万莫慌,一切如实作答便可……”陈远桥一边抹着汗,一边吩咐道。
步安被素素搀扶着走出轿子,随口答道:“我知道了,一切如实作答。”
“切莫惊慌,天使与藩台大人都识人无数,你一旦慌张,必要露出马脚……”陈远桥仍旧不放心道。
“露出马脚?”步安瞥了他一眼道:“陈堂主说的什么,我却听不明白了。步鸿轩老贼恶贯满盈,杀我不成反被阿四所杀,我有什么马脚可露?”
陈远桥听得一怔,忙道:“对,你一会儿进去之后,就这么说。另外,千万不要做出认得张大人的样子。”
看来右使中丞和藩台大人的头衔,给这位远桥堂主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口口声声劝步安不要慌张,自己却心神不宁。
步安笑笑道:“陈堂主不随我一同进去吗?”
陈远桥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有些难看,压着嗓子道:“张大人的前程,嘉兴玲珑坊十数载的经营,全在今日,兹事体大,我自然要慎而重之。少年人,你就算不顾张大人安危与我玲珑坊的兴衰,也要为花易寒着想。她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了。”
身家性命……步安瞥了一眼陈远桥,心说:没那么严重吧?虽然他很可能言过其实,但不管怎么样,花姑娘的前程看来是绑在自己这条船上了。
步安边走边摇头,明明是自己的报仇计划,怎么就变成了张悬鹑张大人的上升之阶。看来自己在玲珑坊政治投资的名单序列中,排名不怎么靠前,至少是远远落在嘉兴府同知张悬鹑之后。
“陈堂主,”步安走过陈远桥身旁时,头也不回地说道:“搭顺风船,就得有个搭顺风船的态度。”
陈远桥听得脸色发烫、心中惊怒,却又不敢发作,咬牙切齿忍了一阵,正要转身离去,只听得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
“步安小友,杭州一别,甚为挂念啊!”
“老大人抬爱了!晚辈惶恐!”
“惶恐就不必了,不要再借故逃遁就好!”
这下非但陈远桥愣在那里,就连一直陪着小心的张悬鹑张大人,也一脸僵硬。
第159章 怪不得你要杀他()
陈远桥呆呆地站在嘉兴府衙的仪门外,直到府衙方向传来的笑声越来越轻,渐不可闻,他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大腿上了轿子。
而嘉兴同知张悬鹑的心情比陈远桥还要复杂。
这位同知大人刚才见到步安走进府衙正堂时,还悄悄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可瞬息之间,这眼神的内容便换成了谄媚与告饶。
天使亲临嘉兴,前前后后跟他这个五品同知不过说了三句话,连正眼都没瞧过他,此时见到步家三少爷,非但笑吟吟唤他“小友”,还说什么“甚为挂念”。
藩台大人语气更加亲热,仿佛与这小辈成了忘年之交。
张悬鹑这五品官衔不是凭空得来,眼力虽然差了一些,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本来垂手站在两位大人身旁,一副任凭耳提面命的下官姿态,此时却朝一旁衙役急道:“步公子腿脚不便,还不快上前搀扶。”
没等衙役上前,同样候在堂内问话的嘉兴府通判,王彭泽王大人便已经自告奋勇地跑上前去,可惜没等他伸手扶到步安,坐在堂上正位的右使中丞李大人,便摆摆手道:“汝等全都退下。”
嘉兴通判王彭泽伸到一半的手,只好讪然放下,与张悬鹑等人一道行过大礼之后,全都退了出去。
“望彼僚属,可识其人。这嘉兴府中一应官员,竟都如同市井小人一般……”李岳丝毫不给面子,不等张悬鹑、王彭泽等人走远,便大声感慨。
中丞大人今日身穿大红官袍,头顶乌纱官帽,与大半个月前,国公府西湖畔,一身便装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整个人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同样穿着官袍的孔浩言,气质却比李岳要柔和得多,步安琢磨着,这大概是儒官特有的文雅气质吧。
“嘉兴糜烂如斯,我有失察之责。”孔浩言摇头叹道。
这两人坐在堂上,背后是气势巍峨的千里江山图;步安被素素搀着站在堂下,有些被人提堂过审的滋味。
人家客气,称他一声“小友”,他却不好以友自居,就老老实实站着,三两句之后,他听出了一丝异样。
堂上这两位,大半个月前还差点为了逐月大会争吵起来,现在似乎变得异常和谐:孔浩言说自己有失察之责,李岳则笑着为他开脱,而且这个话题一触即止,两人都没有深入下去。
步安暗自翻翻白眼,心说,这两老头准是在台面下完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否则何至于关系进展得这么快。
晾了他一会儿,孔浩言便走了下来,笑道:“中丞大人初临嘉兴,所见所闻,都是些斗筲之辈。节前被你遁走一回,今日就罚你作陪,以尽洗耳之责!”
步安拱手作揖道:“敢不从命。”
李岳也笑着走下堂来,直到这时才轻描淡写地问道:“那步鸿轩是你养父?”
步安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
……
……
落日时分,嘉兴府衙官舍,一座清幽小院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就坐了三人。
不时进来上菜换盏的下人,全都屏息凝神、低眉顺目,连看都不敢往这三人看,只在离去时,瞥一眼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的小书童。
这书童端着白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时,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极少有人能把饭吃得这么香,这么投入的。
“原来这断命知府,与你有杀母夺产之仇。”李岳呷了一口米酒,摇头道:“怪不得你要杀他。”
步安听得一惊,心说:是自己哪一步出了纰漏?还是中丞大人出言试探,要从自己的神情反应中,读出一点真相来?
这就有点麻烦。
假如李岳随口一句,自己就吓得全交代了,显然很傻很白痴;可假如李岳、孔浩言两人已经掌握了点什么,自己还嘴硬不承认,就有点敬酒不喝喝罚酒的味道了。
活成了人精的老家伙,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番前思后想只不过刹那之间,李岳话音刚落,步安便长叹一声道:“于公于私,我都想杀他……只可惜不能手刃仇敌。”
这一句话说得很巧妙,前半句是借大义为自己开脱,后半句则有两种不同的解读法:一种是说,人不是我杀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过适逢其会;另一种是说,事情就是我干的,但借了阿四之手。
一言及此,他便用眼角余光暗中留意孔浩言的反应。
李岳在试探步安,步安也在试探李岳,两人段位都不低,不会被对方从脸上读出异样,可置身焦点之外的孔浩言孔大人,却相对放松,不会保持同样程度的机警。
果然,孔浩言闻言抬头看向李岳,同时微微点了点头,眉宇间有一丝轻松的笑意,像是在说:我就知道试不出来吧?
李岳摇摇头,瞪了步安一眼道:“步鸿轩前车之鉴,你要引以为戒,须知善恶到头终有报,投机取巧,终非大道。”
这家伙明明什么都没试探出来,还要装出一付“就此放你一马”的样子,步安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这时,孔浩言拿手指轻敲桌面,笑着道:“步鸿轩人是死了,可如何定罪,却还有些讲究,若是十七条罪状统统坐实,步氏一族势必在劫难逃,族产也要悉数罚没……”
藩台大人这是要堂而皇之地谈条件了吗?
步安略一踌躇,便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