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后院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邓小闲咋咋呼呼的喊声。
晴山刚要往外跑,却被步安一把拽住了手,笑吟吟提醒道:“我都脱成这样了,人家看见了会怎么想?”
晴山又气又羞地嗔他一眼,无奈之下,只好手忙脚乱地帮他把内甲和长衫穿上身。
杀了个拜月贼人,街坊们兴致高昂,阜平街上热闹得仿佛过节。可七司衙门的沿街砖房却已经面目全非。磕坏了的门匾不知何时被捡了起来,孤零零地支在瓦砾堆中,像有一支惨胜而归的军队将破碎不堪的旗帜架在残垣断壁之间。
倒塌的木门后,李氏弯腰打扫着院子,被笤帚扬起的浮尘和跟在她身后的大丫二丫,更为这洞开的院子增添了一抹悲情,以至于经过的七司门前的街坊们都会恨恨地骂一声“拜月贼人不得好死”。
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北方汉子李达,蹲在七司衙门口,眼神茫然地看着街对面。四扇阔木门后,是晴山姑娘的宅子,眼下七司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李达之前正好走开了,没能看见今日发生在七司衙门口的打斗。他是听了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那个一拳能将七司衙门轰塌的贼人,居然被步爷用一柄匕首乱砍乱劈就给废了街坊们说,这叫邪不胜正,李达却知道没这么简单。
他在七司看了三个月多的大门,起初对这位七司步爷还有些怨恨,后来渐渐服气继而敬重,唯独没有改变过的却是隐隐的惧怕,怕他轻松笑脸下暗藏的手段,也怕他手起刀落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漠然。
现在,这种惧怕又加深了一层。
李达在七司看门,自然见过那个已经来过几次的褐衣中年,知道这人绝非拜月贼子。
李达从十七岁开始做捕快,今年已经三十有四,十几年公门生涯累计下来的经验告诉他,能将七司衙门一拳轰塌的修行人大概会是什么境界。
杀死此人已是极难,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无数双眼睛都瞒过去,将杀人掩饰成巧合,更是难上加难。而煽动民众,以大义为名去杀人,就不是难易的问题了。
步爷似乎还没满十七岁,十七岁李达不由得想起自己十七岁时,第一次被族里长辈带去见县丞,跪伏在地却都止不住腿肚打颤的情景。
这时日头渐渐偏西,不远处仍有人在议论,说七司步爷当真是个人物,伤成那样都不肯延请医家。
李达看了一眼街上的人群,脚下挪了挪地方,又盯着街对面的四扇木门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些莫名的澎湃。
第149章 此谓兵者诡道也()
快到傍晚时,七司众人陆续从街对面的晴山宅子里出来,脸上神情都有些严肃。李达赶紧起身,等到众人走进瓦砾堆后的院子,才拉住走在最后的游平,轻声问:“步爷没事吧?”
游平不说话,只是摇头。李达不由得心头一紧。
不多久,楼云阚领着街坊们过来询问步公子的伤势,张瞎子答说伤势无妨,但需静卧修养一阵子,叫街坊们尽管放心。
天空中鹅卵石大小的邪月隐约露出轮廓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街上很快冷清下来。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七司衙门已经人去楼空,只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寻访贼踪,不日即回。”
紧接着,关于七司被拜月贼人寻仇,继而举司不翼而飞的消息,立刻传遍了越州城。
有人说,七司步爷必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去找拜月贼人的麻烦了。
也有人说,七司这是见贼人势大,暂避风头了。
夹杂在这些流言当中,还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说法,是说那个死在七司衙门口的汉子,不是拜月贼人,而是一个从嘉兴赶来给七司步爷送信的。但这种说法显然太荒诞,因此很快就被淹没了。
……
……
隆兴二年九月十二早晨,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驶在越州城以北五十多里外的官道上。过了马山镇,快到曹娥江渡口时,赶车的车夫远远瞧见路旁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便拉住马头,将车堪堪停在这两人面前。
站在道旁等候的,正是步安和素素,而赶马驱车的居然就是越州玲珑坊的孙掌柜。
“孙掌柜怎么亲自赶起车来了?”步安笑着问。
“步公子真乃人中之龙,一回越州便兴风作浪。”孙掌柜答得有些尴尬。
匆匆打过照面,步安领着素素钻进了马车。他看了一眼寒霜满脸的花易寒姑娘,便微微一笑,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马车轱辘压着官道车辙的嘎吱声再度响起时,花易寒皱着眉头道:“步公子,成事者应取大道煌煌,而不该处处行事乖张。”
花姑娘又谋士上身、危言耸听了,步安早就摸清了她的路子,笑道:“花姑娘,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出其不意方能以强胜弱。”
“那人是你伯伯步鸿轩麾下羽士,你纵然借百姓之口,将他诬作拜月贼子,又能瞒得了多久?”花易寒摇头叹道。
“花姑娘,你觉得杀死一条恶狗之前,应当要做些什么?”步安认真问道。
“君子岂与狗斗。”花易寒翻翻白眼道。
步安略嫌失望地摇头道:“一屋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条恶狗都杀不了,还谈什么胸怀抱负。”
花易寒微微一愣,沉声问道:“莫非步经平也……”
步安靠回椅背,摊了摊手,言下之意是说:杀了步经平的,除我之外还能有谁?
花易寒默默点头,接着道:“步公子若是胸有成竹,又何必仓促离开越州?需知七司突然人去楼空,官府必会生疑。”
步安觉得花易寒姑娘今天好像有些笨笨的,摇头叹道:“花姑娘,一旦狗主失势,谁还会替一条冤死的丧家犬出头呢?因此杀死恶狗之前,自然是该想好如何对付狗主。”
花易寒惊道:“你将那人诬作拜月贼子,是为了抽出身来,好去对付步鸿轩?”
“要不然,我又何必让人传信,约你在曹娥江畔见面?”步安拉开帘子看了眼窗外道:“沿曹娥江北上,再渡钱塘江,便是嘉兴了。”
“你把七司也带上了?”花易寒问。
“对付步鸿轩,七司可派不上用场。”步安摇摇头道:“我把他们送去别处暂避风头了。”
花易寒越听越惊。在她看来,步公子于千钧一发之间,设计杀死丹玄羽士,借百姓之口,将其诬作拜月贼人,已称得上诡智而多谋;可他居然在动手杀人之前,就想好了后手,而诬陷做法只是为了暂时抽身而已,那便不是诡智所能够形容的了。
“步公子……可是想好了如何对付步鸿轩?”花姑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步安一边帮素素擦掉吃早饭时沾到了嘴角上的豆沙屑,一边轻描淡写地答道:“花姑娘还跟我打什么哑谜?我约你在曹娥江渡口见面,自然是要借你们玲珑坊一用……”
他见花易寒默不作声,才笑吟吟看着她道:“咱们头一次见面时,花姑娘就拿步鸿轩的项上人头来收买我。眼下我身价想必水涨船高,那个条件不至于不作数了吧?”
“……自然还作数的。”花易寒好一会儿才点头答道。
……
……
隆兴二年九月十四,隔世重生半年之后,步安终于回到了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上辈子不起眼的江南古镇,在这个世界却成了繁华堪比越州的海港小城。
或许是因为邪月历次临世造成的影响,步安记忆中远在两百里以外的海岸线,此刻近在咫尺,站在镇上往东看,就能瞧见街道尽头的小港和蔚蓝色的平静海面。
步安用一条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带着素素漫步这座海港小城。
青龙镇方圆大约六七里地,镇上的建筑和街道明显没有越州那么古老,想必是上次邪月临世时,被海潮冲毁,又在近百年里重建起来的。这么看来,青龙步氏发家,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
街上行人稀少,不少商行模样的建筑都大门紧闭,看来这里受邪月影响的程度比越州更甚。
快到中午时,步安来到一幢大宅前,敲过门不久,便有个家仆装束的老人推门出来。老人眯着眼睛,却一眼就认出了步安,边迎他进去,边唠唠叨叨地说着“老奶奶”如何惦记“安少爷”。
步安不认识这个老仆,也从没见过什么“老奶奶”,但这间宅子是苏府,他母亲苏氏的娘家。
老贼步鸿轩逼死苏氏,苏府上下恨他入骨,但苏家能量有限,扳倒步鸿轩,是指望不上他们的。步安来苏府,一来是要找个落脚点,二来也是要想办法融入土著步安的世俗关系。
第150章 诸神之上步安哥()
步安当初对这世界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就一头撞进了天姥书院,闹出不少笑话;眼下时过境迁,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当然要做足功课。【。aiyoushenm】
从越州来嘉兴的船上,步安稍稍利用了花姑娘急于彰显玲珑坊实力的心理,便从她口中得知了青龙步氏和苏氏的情况。上到家族族谱,下到田舍产业,几乎无所不包。
为了不让花姑娘生疑,步安很注重提问的技巧,尽量以发散性、启发性的提问,来套花姑娘的话,譬如一句:“苏家如今究竟是谁在掌权?”就能让花姑娘里里外外替他分析半天。
从这些对话中,他也瞧得出来,花易寒确实很敬业,前后不过几个月时间,就把“雇主”的社会关系摸得清清楚楚。花姑娘身在越州,要把远在嘉兴的两个家族了解到这么细致的程度,委实不易。
踏入苏府大门,步安便对照自己所知的情报,打量起这个比越州玲珑坊还要大上好几倍的深宅大院。
这年头尤其讲究门当户对,青龙步氏曾是嘉兴首富,姻亲苏家自然不是小门小户。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梁朝虽然工商业已经比另一个世界的明清时期都更为发达,可重农轻商的儒家思想传承千年之下,商人的地位终究有限。
青龙步氏族谱上没有一个达官显贵(步鸿轩是近十年才发迹的),步鸿辕一介商贾,正妻苏秀娥,也不过是青龙镇上大商户家的次女。
苏家祖上是糖商,二三十年前开始涉足织造,同时也是嘉兴府数得上的大海商,这一代人丁兴旺,老奶奶膝下除了秀娥以外,还有三男三女,自从六年前老太爷去世,长子苏澄恩便成了当家人。
只看老仆的态度,步安便知道苏家老奶奶对自己这个外孙很亲;但是一路穿门过户,遇见年纪轻一些的奴仆,却都只当没有看见自己,这就说明苏家其他人,对自己这个外姓人并不怎么待见。
这种情况也在情理之中。苏秀娥死得早,老奶奶心疼女儿,爱屋及乌对步安有些特殊的感情也说得过去,况且养尊处优的老妇人通常同情心泛滥,步安在步家过得越惨,便越能勾起她的恻隐之心。
一个外姓人得到了“份外”的恩宠,自然会招来各种白眼。
走在诺大的苏府院子里,步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苏府的地位,竟然和林黛玉在贾府的处境有些异曲同工。一念及此,他便忍不住咧嘴一笑。
一旁经过的丫鬟见他这副神情,一脸惊讶地躲开去。
过了三四道圆拱门,再穿过一个小院子,步安终于见着了苏家的老奶奶。这位素未谋面的“外婆”不过六十多岁,穿一件黛绿绣金的缎面偏襟上衣,头上手上满是金玉,身材不高,体型微胖,看上去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着步安,便搀着他问长问短,虽然啰嗦了些,却也免去了步安的顾虑——照规矩是该磕头的,但步安实在没这个习惯,当初拜屠瑶为师时,他就是扭扭捏捏蒙混过去的。
苏家老奶奶似乎不会说官话(这世界的官话有点像南京话,据说是前赵定都江宁时统一的),操着一口嘉兴方言,好在嘉兴方言也跟步安上辈子熟悉的华亭话如出一辙,他会听也会说,交流起来倒也没什么障碍。
步安原以为,自己在越州好歹算是混出了点样子,名声理应传到了嘉兴,苏家作为大商户,消息该比普通人更灵通,却不料苏家老奶奶对他这半年多来,在外头干了些什么一无所知,连他去了越州都不知道。
老人家问来问去,不过是些吃饱穿暖之类的琐事,步安起先还抱着应付的心态,却在一问一答之中,渐渐生出一丝未曾体验过的温暖。恍惚间,他仿佛真的变成了这个世界的步安,出生在这个滨海小城,有一个略嫌唠叨、却打心眼里关心着他的外婆。
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归根结底,他来苏府不为寻根觅爱,而是因为自己以白身入仕途,想要通过吏部审评,除了平乱之功以外,还需要亲族保举。
青龙步氏如今由步鸿轩当家做主,自然没人会来保举他做官,步安能寻求助力的,也只有苏家了。
苏家老奶奶拉了半天家常,才瞅着素素说:“这书童面生,是不是你那狠心大伯买给你的?”
步安便将杜撰的素素来历又说了一遍,老奶奶见这童子生得白嫩俊俏,却如此命苦,不禁长吁短叹,听说步安为这童子起名叫“苏素”时,一边拿袖管拭着眼角,一边摸着步安的手背叹道:“安儿懂事,婆婆没白疼你……”
步安也没想到,当初临时起意的名字,竟然阴差阳错地拍了苏家的马屁,偷偷和素素对视一眼,各自都扮了个鬼脸。
老人家叨叨了半天,才吩咐老仆带“安少爷”下去休息,之后步安便被领到了后院深处的一个小院子里。这院子离苏家老奶奶住着的正屋不远,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样子是专门给步安留着的,说不定苏秀娥没出阁之前,就曾经住过这里。
院子里有个二十出头的丑丫鬟,想必是步安每次过来苏府时,专门伺候他的。丫鬟丑,倒不是苏家人偏心,专把歪瓜裂枣留给步安,而是大户人家的规矩——生怕小公子把控不住,跟丫鬟乱来,伤了身子。
眼下步安自己带着书童住进来,自然有理由把这臊眉耷眼的丑丫鬟给支走,可丫鬟才刚走,就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跑了过来。
这女孩儿脚踩黑皮小蛮靴,身穿白色薄狐裘,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虽然鼻梁有些塌,但还是算得上一个小美女。
这小美女一进院子,便嗲声嗲气地用嘉兴方言喊了一声:“步安哥……”
步安听得一激灵,倒不是被对方嗲到了,而是因为“步安哥”这三字用嘉兴话念来,有一层令他毛骨悚然的含义。
他下意识去看素素,却见这小丫头一脸警惕地看着薄裘少女,没有其他异常反应。
诸神之上还有一神,声称是开天辟地第一神,步安哥……不会这么狗血吧?
第151章 盘古被我夺舍了()
嘉兴话中步安两字与“盘”字同音,哥与古同音,“步安哥”三个字连起来念,与“盘古”如出一辙,只在音调上有极轻微的差别。
步安立即联想到仓颉。那个倒了霉的旧神因为活得太久而忘了自己的神名,落魄成那个鸟样……假如有旧神足够聪明,该会想到用姓名、称呼与方言结合的法子,叫人不知不觉地喊出他的神名。
他逆推自己穿越缘由时,曾经考虑过的种种可能,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新的佐证。
土著步安果然是被顶包了!
这位盘古老兄说不定曾以各种方言谐音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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