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琢磨着要是照小说或是戏文的套路,那个道修就准是得了绝症,这颗外丹也必有天大的来头;可自他穿越以来,似乎碰上了不少反套路、怪套路或是干脆没套路,因此不宜期待过高。
送走了彭济安,慈仁医馆的人也不知是终于能腾出手来了,还是咂摸出了步安那几句反话的滋味,一下围上来三四个人替他治伤。
之后楼心悦仍留在医馆里照顾弟弟心昱;屠瑶、方菲儿和宋青则被步安领着去阜平街。
屠瑶亲眼见到了鬼捕七司衙门和七司众人,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假如换作自己,身无分文地走进这座越州城,短短三个月时间,不借助族中力量的话,也绝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
衙门院子里,晴山、邓小闲、惠圆和尚、洛轻亭、游平和张瞎子一家全在,还拥着不少前来道谢或是道喜的百姓,更有催问几时才能凑出空来去捉鬼的客人——刚过去的那个邪月九阴,七司跑鄞州去了。
步安觉得这画风实在不适合屠瑶,便将她和方菲儿、宋青领去了街对面的晴山宅子。
跨进这大宅子的门槛,宋青就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笑嘻嘻地说:“我是真想不出来,单凭那五两银子,你是怎么闯出这么大场面的。这才三个月功夫,若是给你一年三年……我以后若是下山修行,怕是报师尊的名号都没有你七司步爷的管用了!”
“你这家伙还是这么没大没小的!”步安白了他一眼,心说你这是不知道师尊她爹是当朝右相。
方菲儿伸手并指凿了凿宋青的脑袋,算是替师尊教训他口无遮拦,接着颇有些酸意地说道:“步师弟当初总拿没有诗才来应付我们,这三个月怕是诗词歌赋写了一箩筐了。”
步安摇摇头笑道:“自从兰亭夏集之后,我总共就念过一首诗,还是今早在柳店捉鬼时。”
方菲儿和宋青一脸怀疑,哪怕屠瑶看到七司衙门和晴山等人,也觉得准是步安常有诗词佳作,才把这些人拢到了身边。
其实她们也不算全猜错。步安没写诗词,但隔三差五会哼哼些曲子启发晴山,再由她担任七司的首席“充电宝”。邓小闲他们毕竟不傻,时间一长也都看出这些曲子到底是怎么来的,只是没人说穿。
方菲儿摇着头直说不信,宋青却关心起别的来了,凑近了问道:“都说你挣了几千两银子,是真是假?”
步安笑道:“半真半假,银子是挣了不少,却不归我一个人……”
“挣了银子也不跟你分,你起个什么劲!”方菲儿又把宋青推开,问步安今早写的是什么诗。
“你怎么知道他不跟我分?”宋青小声嘟囔。
步安觉得那诗当时还挺应景,放到眼前这场景来念就有些中二,因此羞于启齿。
不多久进了前院,屠瑶让步安领她去书房,方菲儿和宋青猜到师尊要单独和步安说说曲阜书院的事,便很识趣地没有跟上去,安心等在院子里。
进了书房,屠瑶开门见山道:“我见着江宏义了。”
步安不解道:“谁是江宏义?”
屠瑶有些无语地笑笑,摇头道:“你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就将他打了吗?”
“哦,是那个曲阜书院的人……我也是一时情急。他有说什么吗?”步安挠挠头道。
“他夸我教出了一个好弟子。”
被屠瑶这么近距离地盯视着,虽然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可步安还是觉得有些压力,避重就轻道:“这么客气啊……”
“别装傻。”
“师尊……你不会是想让我上门负荆请罪吧?”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个法子。”
步安瞟了一眼屠瑶,见她嘴角微微翘着,知道这是说笑呢,便故意不接她的话。
屠瑶沉默片刻,接着突然转开话题道:“我这个师尊做得也太过疏懒,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修行得如何。听宋青说你近来修习书艺呢,把今早那首诗写来给我看看。”
这是要检查功课了。步安答应了一声,自顾自磨墨备纸——他还没有胆子大到敢让屠瑶给自己研墨,虽然心里是浮起过这样一丝念头的。
等到他把那首七言律诗写完,屠瑶皱眉沉吟:“昔藏牙爪如痴虎,今召风雷起卧龙……须将大道为奇遇,遍踏人间龌龊踪……”接着笑吟吟看着他道:“我不善诗词,怕自己理解错了,你来解释解释吧,这诗究竟是何意?”
第112章 当真没有敬畏心()
这诗已经直白到了极点,屠瑶怎么可能看不懂。
步安心说她大概是嫌诗文内容与儒家的中庸思想背道而驰了,故意这么问,是要敲打敲打他,于是挠挠头笑道:“便是字面意思嘛……”
“便是字面意思吗?”屠瑶白了她一眼道:“也与那‘问渠哪得清如许’一样咯?”
步安这下才明白屠瑶想说什么,原来是借问这首诗,来教训他上回写诗骂儒家呢。但这话没法回答,因此他只是嘿嘿一笑,便沉默不语。
“山长怀沧责问我,为何我的弟子会在兰亭夏集上写了这么一首诗……我才恍然大悟。”屠瑶叹道:“那时只当你触景而发,原来你是被季詹两位师兄为难,心里有了气了。山长责备我,我也无言以对,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没能读出这诗文藏着怨气。”
屠瑶确实聪明,她当时没看清那首诗里的潜台词,纯粹因为身临其境,觉得步安句句写的兰亭曲水,但被怀沧一问,顿时就看穿了步安的心境。
对那纸入赘余唤忠家的婚约,书院不替他出头也就算了,季詹两位天姥国士还在兰亭夏集上试图把他赶出书院,步安后来抄那首诗,说白了就是骂天姥书院一潭死水,骂季詹二人是非不分。
现在屠瑶当面说穿,步安也有些尴尬,因为这一记地图炮把屠瑶也带进去了。
“你有这份天资,不留在书院修行,实在可惜了。”屠瑶感慨道。
步安知道这时再怎么强调诗是抄来的,屠瑶也只会当他是在狡辩,只好摇摇头道:“我对儒家英灵没有敬畏之心,学儒怕是学不成的。”
“儒家修行只讲究专精圣人学说,确有不足之处。但先圣著书教化世人,难道也错了吗?”屠瑶问。
步安想了想才道:“师尊,我近来一直有个疑问……”
屠瑶点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这句话出自《礼记》,大意是说孔子向往三代之治,恨没生在那个年代。步安能够背诵,当然不会不懂,因此他在此略微停顿时,屠瑶并没有为他解释,而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师尊,三代都有哪些国君,又有哪些能人志士?”
步安看见屠瑶微微摇头,才明白自己没有猜错。这个世界的儒家问题很大。
当初宋青曾说,世上本来有神,春秋时期诸子百家横空出世,旧神才纷纷陨落;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因此以儒家为首的诸子百家把世上有关旧神的文字统统销毁了。
后来步安为了考进书院,没日没夜的背诵经典,常常看到“三代之治”以及孔子对周公的推崇,自从那时起便有了一丝疑惑:既然春秋之前世上有神,既然诸子百家视旧神为仇寇,那孔子他老人家为什么这么向往夏商周三代?甚至推崇周公为儒学祖师呢?
得知仓颉就是旧神之后,这种疑惑又加深了一层:相传仓颉曾是黄帝时期的左史官,仓颉是旧神,那黄帝炎帝是不是?尧舜禹是不是?夏商周三代的那些国君又是不是呢?
他穿越至今,还从没有听说过炎黄蚩尤以及尧舜禹的传说,此时见屠瑶竟然连三代夏商周有哪些国君和名人都不知道,便坐定了自己的猜测:夏商周三代的国君应该也是旧神,但或许要比仓颉弱上一些。
“师尊……”步安接着又问:“你觉得眼下这大梁朝,与三代相比,哪个优哪个劣?”
屠瑶笑道:“你叫我一声师尊,怎么竟考教起我来了。大梁朝何德何能敢于三代相提并论。”
“孟子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步安皱眉道:“师尊,为什么儒家推崇了两千年的‘亲亲而仁民’,天下却还是不如三代之治呢?三代那时可还没有圣人著书立言啊。难道越提倡,越不堪了?”
屠瑶默不作声,脸色有些凝重。
她满打满算只见过步安五次,第一次在镜湖凉亭修习礼艺时被他撞见,第二次在点星殿前当场见他三步成诗,第三次拜师礼,第四次兰亭夏集,接着便是眼前。
每一次见面,这个弟子都有令她惊奇的表现,但之前任何一回都没有眼下震撼。
他借物喻理,用一句“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把天下儒门都骂了一遍,屠瑶还只当这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才发现,他并非言而无物,而是真的思考过这些,否则绝不至于三两句话便直指要害。
“师尊啊,弟子有几句话可能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憋在心里却难受得很,这里没有外人,您听过便算……”步安长长吸了一口气道:“圣人恐怕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了。”
“何出此言?”屠瑶听得心惊肉跳,又怀疑步安只是故意做惊人之语。
“旧神有血脉传承,自然亲其亲;旧神神力全凭黎民信仰,自然仁其民……可圣人将旧神推下了神坛,却又要强求亲亲而仁民,难道不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吗?”步安正色道。
屠瑶叹了口气,心说这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只是说得毫无道理。她瞪了步安一眼,肃容道:“难道亲亲仁民不对?无子无父,暴君乱民才算正道?”
步安摇摇头道:“不是不对,是做不到。圣人见三代之治有亲亲仁民,便以为亲亲仁民就是解药,殊不知夏商周三代都是血脉和信仰维系的城邦。可天下早已今非昔比,你纵然喊上一万遍父母官,官老爷也不会真把百姓当做子女来爱护;你天天靠唱高调来规劝皇帝爱民如子,他反而觉得你碍手碍脚。”
屠瑶第一次被步安的才智吓到,甚至觉得自己远没有能力做他的师尊。她当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改变想法,只是惊讶于步安能把离经叛道这四个字演绎得如此惊人,而且明明说得毫无道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只好板起脸来反问道:“照你的意思……是要将旧神再请回来才对吗?”
步安赶紧笑着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证明给你看,我当真对儒们英灵没有敬畏之心……”
屠瑶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微嗔道:“那你还来书院学儒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冥冥之中皆有天数。”步安挠挠头笑道:“师尊……你不会听了这些,就要把我逐出师门吧?”
“只要你不作恶,我也懒得来管你那些奇思妙想。”屠瑶抿了抿嘴,故意做出有点生气的样子,却又怀着一丝莫名的好奇,白了步安一眼道:“敢说圣人缘木求鱼,难道你就有法子来治国平天下了?”
“没有,没有……我哪有那个本事……”步安嘿嘿一笑。
屠瑶听到这个答案,竟有种突然轻松下来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眼前这弟子天赋绝伦之后,更加生怕他会走上歧途。
第113章 我们谈谈船票吧()
既然步安对儒门英灵没有敬畏心,屠瑶也不再要他回书院修行,只叫他仔细说说,是怎么跟曲阜书院发生了冲突的。
听过之后,她沉吟片刻才道:“江宏义是有些刚愎自用,却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宋尹廷更是鲁中四君子之一,既然宋蔓秋都看见了事情经过,我猜他们不会来为难你。假使曲阜来人问责天姥书院,我自会替你挡回去……”
“谢谢师尊。”步安脸上笑嘻嘻,谢得却是真心实意。
“你连破拜月教两回,先后救出那么多孩童,现在名声正盛,就不能白白浪费这个走上仕途的机会。”
屠瑶一言至此,见步安有些惊讶,便笑着瞪了他一眼道:“你奇怪什么?”
“我以为师尊不食人间烟火的呢,原来也这么实际……”步安笑道。
“几个月不见,你倒学了一手油嘴滑舌的本事。”屠瑶嗔道:“若是君子都嫌仕途腌臜污浊而不愿踏入,天下岂不都由小人当道了?你既然作诗言志,要遍踏人间龌龊踪,自然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来跟我装什么糊涂?”
步安哈哈一笑道:“师尊你不也装糊涂嘛,明明对这诗句理解得比弟子还深,却说自己不善诗词,看不懂其中意思……”
“我装糊涂是要考教你,你装糊涂也是要考教我吗?”屠瑶气道。
虽然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看,但步安也知道不能做得太过,毕竟人家是师尊,自己是弟子,天姥书院也不是古墓派,赶紧笑着认错。
屠瑶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幽怨眼神瞪了一眼步安,道:“平乱拜月教毕竟是曲阜书院宋尹廷的职责,山长怀沧不会为你向上报功……本来我倒另有途径,可眼下也有些麻烦……”
步安隐约猜到了屠瑶的麻烦是什么,余幼薇说右相屠良逸不久就要辞官,虽然她难免添油加醋,但这说法多半不是空穴来风。
他见屠瑶皱眉沉思,便摆摆手开解道:“也不能处处都麻烦师尊,此事就让弟子自己想办法好了。”
屠瑶诧异道:“你有什么办法?莫非是要找你那个做了嘉兴知府的伯伯?”
“我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怎么会去求他帮忙。”步安笑笑道。
屠瑶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弟子了,当下也没多问,只是嘱咐他,若真有贵人肯替他进言报功,一定记得要淡化天姥学子这层身份,否则曲阜书院必会从中作梗。
这天傍晚,屠瑶一行早早吃了晚饭,就回天姥山去了。
临行之前,屠瑶又叮嘱步安,九月重阳的兰亭秋集就不要去了,上次那首诗闹得动静不小,天姥太湖两家书院都憋着劲要灭灭他的风头,既然他选择要走仕途,去争一时意气,还不如安心养望。
……
……
步安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过,可送走屠瑶一行后,仍觉得有些心事放不下。
兜里那枚“仙丹”得找个人看看,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神效。
他蹭鬼修行似乎到了临近晋升的关头,但这也有些麻烦,记得邓小闲和张瞎子晋升时都有灵气覆体、坐而忘物的时候,万一神力修行晋升时也有异象,被人看见可就麻烦了。
另外,如何把破了拜月教的名声转化为好处,也是当前要务。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踱步回阜平街,路上不时有人认出他来,远远地就会喊一声“步爷”。步安一一拱手致意,后来被喊得烦了,索性低头疾行,心想着得赶快弄一条围巾或者口罩来蒙住脸,否则往后想干点坏事都不行了。
快到七司门口时,迎面被人挡了下来,步安一抬头见是玲珑坊的花易寒花姑娘,笑道:“我正要去找你。”
花易寒本来准备了好多开场白,却被他这一句“正要找你”说得不知该怎么接了,仓促间应道:“我也正要找你。”
步安心说,你这不是废话嘛,不是找我,你跑来阜平街干嘛,当街挡下我又是干嘛。当下也不废话,直接领着花易寒去了七司衙门。
仍旧是那间搭配不伦不类的前厅,这一回花易寒姑娘的观感却又变了,似乎觉得唯有这样不拘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