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听得惊愕。自己不过开了个鬼捕衙门,充其量抄了几首诗博了个狂生的名头而已,一无实力,二无背景,花姑娘就算有心效仿苏秦张仪,也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吧?
难道我有帝王之相?步安摸了摸耳垂,又看了看自己手臂长短,很容易就否定了这个推测。
被她看出仓颉传承了?不会,要是这个原因,花姑娘的口气不会这么和善。
这女人思路太清奇、套路太诡异,说的话题也太骇人,步安不敢接她话茬,只装没有听懂。
至于前面提到的做官,他倒是有些兴趣。
眼下在越州城里捉鬼,才刚闹出点小动静,就有知府托人来传话,往后动作再大,恐怕要处处受制。假如这知府由自己来当,那一府之鬼岂不是全归了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三岁孩童,从一介白丁混到四品知府,至少也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二十年,届时邪月早跑了,还蹭个屁鬼!
至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在修为和长生面前,似乎也算不了什么。
出于好奇,步安还是随口问道:“听花姑娘的意思,是有办法给我个官做做咯?”
他没想到,这个反应,却正合花姑娘的心意。
她刚刚一番话点到为止,说得半穿不穿,假如步安吓得连忙告辞,那便是没有胆量;又假如步安喜上眉梢,当场表露雄心,问计天下,那便是没有城府,更加要不得了。
“我上回登门,曾说诗词招来的灵气比不得修行圣地,这话没有骗你,却也没有说全。”花易寒故意放着步安的问题不答,转而说起别的来了,“天下修行人千千万万,能得圣地修行的又有多少?步公子公子十丈之内,便是万千修行人的圣地。”
步安笑了笑,心说蹭鬼折腾得再凶,也不过是知府老爷派人过来打打招呼,你说的这个是要掉脑袋的,两者风险差得太大,收益反而还是蹭鬼来得高,傻子才听你蛊惑,于是装傻好奇道:“原来念几首诗就能做官吗?”
花易寒见他避重就轻,知道眼下不是谈论这些的时机,莞尔一笑道:“做官有何难,单说绕过五年戍边的法子,就有好几个。公子是天姥学子,可直入殿试,若中三甲,自然官运亨通。”
在大梁朝,儒门与科举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进阶道路,但是开了一个小门,曲阜、乐乎与天姥三大书院的学子,若是有意科举,能以“外卡”参加殿试,起点比起一般人来不知道高了多少。
但这条路步安走不了也不愿走,一来他除了会抄几首诗词,没什么别的才华,去考八股文章等于自取其辱;二来,以天姥学子身份去考科举,等于是脱儒入媚,是要被天下儒门唾弃的,两百年来肯走这条路的三大书院学子寥寥无几,最终结局都很凄惨。
花易寒也知道步安不会这么傻,笑了笑又道:“邪月临世,各地纷乱四起,公子若能出手平乱,为朝廷解忧,比科举入仕更得人心。”
步安总听人说乱世乱世,人在越州却一点乱世的苗头都没看见,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花姑娘说,远的不提,近的就有拜月教死灰复燃,六月以来,临近府州都有童男童女被掳走的传闻,迟早也要波及到越州来。
步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听见“旧神”的字眼。
花姑娘说到拜月教之所以如此兴盛,一是有人借拜月蛊惑民众,暗中用童男女祭祀生人,秘修上古神术;二是有旧神也混迹其中,窃取人间信力。
步安一时没有隐藏好,脸上神色变化太明显,被花易寒注意到了,也亏得他急中生智,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我最恨偷小孩儿的了!”
花易寒心说,我都说了半天了,你这激愤来得也太慢了吧?摇摇头道:“可惜上古神力与灵力难以分别,荡寇容易,却捉不到主谋,是故每次邪月临世,拜月教都是朝廷心头大患。”
步安窃喜,偷偷朝花姑娘瞄了几眼,看她不像是在试探自己。
这条信息实在太过重要,神力灵力既然分辨不了,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用鬼气冒充灵力,修习六艺!
他之前担心杀秦相公会招致怀疑,是因为除了这个人证以外,自己肚子里这团鬼气作为物证更加明显。杀人灭口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可假如根本没有物证可言呢?那这人证就很值得去杀了。
步安看了看花姑娘,又看了看院子另一边正和邓小闲他们嬉笑怒骂的孙掌柜,终于还是不放心。
玲珑坊水太深,不能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花姑娘路子太怪,不到万不得,还是别招惹她。
有了这个决定,步安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
……
刚送走七司众人,花易寒便和孙掌柜交流今夜的收获。
花易寒说:“果然如掌柜所料,这人很不简单,我想尽法子旁敲侧击,却也套不出他的话来。但我总觉得他所图不小。”
孙掌柜说:“这人心术手段都很了得,那些江湖人面上还看不出来,暗中对他又敬又怕……最费解还是晴山,也不知道被他用了什么手段。你说要不要派人刺探一番?”
花易寒立刻摆手道:“不行!上次的误会还没有完全消除呢。”想了想又道:“提到拜月教时,他像有些心动。我若没有猜错,不出几个月,他便要去找拜月教的麻烦了。”
“花姑娘对他这么有信心?拜月教可不比越州鬼捕啊。”孙掌柜惊道。
“且看着吧,若是真如我所料,此人便值得玲珑坊投下大注,届时我会亲自禀明堂主。”花易寒神情有些激动,仿佛挖到了一个金矿。
第八十九章 你凭什么相信我()
玲珑坊赴宴已是六月十五,晴山的新曲还没完成,逢三必有的承诺头一回就爽约了。
但大伙儿都没什么怨言。
这阵子鬼捕七司先是中了埋伏,苦战一场,侥幸有“神秘女侠”相助才得以逃脱;后来兴师动众地去找公孙庞麻烦,又空手而归。虽然结局都很顺利,可晴山非但被耽搁了谱曲练琴的时间,连用惯了的那床古琴也被毁了。这都属于“不可抗力”。
再说被伏击那晚,照理是轮到晴山休息的,要不是她坚持“共苦”,那晚少了她这个主力,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鬼捕七司近来空前团结,除了有银子源源不断的进来,更重要的还是一起患过难了。
生死关头、性命相托的情义比银子更有温度,譬如说邓小闲虽然还是那么嘴贱,但对惠圆和尚的态度委实好了不少,是念他帮自己挡下了那支神机弩箭。
当然,更重要的变化是大伙儿对步爷的态度。
江湖人对儒生的感觉是很复杂的,有一点羡慕,有一点敬而远之,还有一点瞧不起他们身上的酸腐气。
可步安是一个异类,他以跟班打杂的形象走进越州江湖,嬉笑打骂,也跟市井百姓一样。
之后得知他就是三步成诗步执道,见识他信手捏来的敛财本事,又在危难时刻看着他挺身而出大喝一声:“让他们都住手,我跟你走!”
……这接二连三的刺激,七司这些江湖人终于被折服了。
步爷没有修行天赋,他谁都打不过,可就因为他谁都打不过,还要挺身而出,这份硬骨头才最令七司众人佩服。
用张瞎子的话说:“这特么才叫儒!”
事实上步安还是那个步安。他挺身而出是因为知道公孙庞不敢杀他,可七司众人就不明就里的佩服起他来了。这是他也没有办法事情。
这么就变成了大家眼里的狠角色了,很无奈啊。
……
……
从玲珑坊出来,回到鬼捕七司门口,步安被晴山喊住,说有事情商量,接着便在邓小闲羡慕眼神目送下,跟着晴山走进了她家院门。
晴山明明比花姑娘要更美,怎么走在晴山身后就没事呢?步安上下打量着青山的背影,只见她仍旧是一身湖绿色长裙,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小,但夏夜的微风吹得裙裾飘飘,间或勾勒出纤细的腰和柔美的曲线……
“步公子?”晴山扭过头时,发现步安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被发现了!步安仓皇扭过头去,伸手指着院子一角道:“这棵树……好大…”
晴山莞尔一笑,心说原来步公子也和常人一样的,只是平时掩饰得好。“晴山做错了一件事情,还望步公子不要怪罪。”她借着这个气氛,有些调皮地说道。
“也怪我不好,当时不该定死日子,十天一首新曲子,确实为难你了。”步安注意到晴山今天难得地没有抱着琴,在她胸前匆匆瞥了一眼,道:“以往琴还是背在身后的好,总抱在身前……不怕压坏了吗?”
大概被识破了偷看行径,步爷人设崩坏,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压坏了?”晴山愣了愣才明白什么意思,双颊羞得通红,却不敢再接这个茬,低头道:“要补齐那首曲子是有些难,但晴山说的不是这个。”
她不往琴室的方向去,却走到院子里站定,轻声道:“今晚花易寒对公子说的话,晴山都听到了。”
步安见她今天状态有些奇怪,便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那你觉得她的话能听吗?”言下之意是:你熟悉玲珑坊,对着女人怎么看?
“公子自有打算,想必不会因为她的话就改了主意。”晴山顿了顿又道:“不过……玲珑坊知道得很多,她今夜这么说,便是觉得公子前途无量。”
“是吗?”步安笑了笑,心说我都得了仓颉大神传承了,只要邪月不跑,自然前途无量,花易寒也不算完全看错。
“公子……”晴山突然面色凄然,朝着步安走了一步,屈膝跪了下去。
步安赶紧避到一旁,皱眉道:“晴山姑娘,你这是要干嘛?”仓促间有那么一刻,他差点要问:你难道也害过我?
“晴山身怀血海深仇,自忖毕生难报……”
话音未落,院子角落的阴影里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姐……”
晴山会在今夜突然提起这些,就是因为停了花易寒的那番话。这番话对晴山来说,就像漆黑一片的人生里,突然见到的一丝光亮。
而步安听到阴影里那个声音时,也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大牢里别人进不去,一只鬼应该能进去吧?
一念及此,步安便沉声道:“你说,仇家是谁?”
“小姐!”影伯又喊了一遍,声音更加紧张了。
晴山几乎没有犹豫便说出了那个名字。
“余唤忠。”
同时响起的,是影伯的一声长叹,或许在他看来,小姐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余唤忠?”步安终于知道晴山为什么要求自己,也知道为什么老鬼影伯要劝她别说。
在越州人眼里,晴山是修习乐艺的天才,是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对象,但对晴山来说,余唤忠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复仇对象。
可步安还不是一样,他现在的修为距离晴山都差着一大截呢。
“你知道我和余唤忠的女儿有婚约。”他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道。
晴山点头。
“我眼下连那桩婚约都应付不了。”步安说。
“步公子一定有办法的。”晴山的语气很坚定,比步安还要坚定。
是什么让你们这么相信我呢?花易寒只是试探啊?晴山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你不怕我出去告密吗?我看上去就这么善良吗?你这是拿性命在冒险你知不知道?
这傻女人……怎么这么傻呢!
人世间最危险的东西就是人心了,书上都写着的,不信你去问惠圆!
步安在心里斥骂着。晴山的这份信任来得太草率,太没有道理,虽然它显得那么沉甸甸的。
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终于还是走到晴山面前,双手将她扶了起来,摇着头说:“我试试看吧。”
第九十章 你来越州不久吧()
晴山眉眼间挂着感激和欣喜,仿佛始终盘踞心怀的阴影正在消解,用力抿紧的嘴唇渐渐舒缓放松,嘴角微微翘起,仍旧稍嫌局促的笑容像迷离夜色中含而未放的花朵。
“好像还缺了点什么。”步安皱了皱眉头。
“缺了什么?”晴山不解道。
“戏文上到了这种时候,不都要以身相许的吗?”步安正色道。
伪君子!躲在阴影里的老鬼再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晴山慌忙低头,避开步安的眼神,脸庞却已经羞得通红,心跳得乱了,声音也变得轻不可闻:“公子又拿晴山开玩笑……”
也可以不是玩笑的嘛,步安无奈暗道,接着问起晴山到底和余唤忠怎么结下的仇。
其实不用问他都猜到了七八分。晴山孤身一人,只有一只老鬼相伴,多半是家人都被余唤忠杀害。但剩下的两三分真相,还是非常惊人。
晴山本来姓申,其父申向楷是大梁北方边境抵御罗刹国入侵的云麾将军,十九年前因为得罪余唤忠,被构陷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将军本人惨遭凌迟,申氏被诛九族,万幸有将军账下鬼王影龛,救出尚在襁褓中的将军幼女,也就是如今越州城中的晴山先生。
余唤忠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和手段吗?步安听得眉头紧皱,觉得之前那句“试试看”的分量比自己想象得更重。
听完晴山的陈述,步安提出要与鬼王影龛(影伯)单独一见,让她暂避一会儿。
不多久,在晴山平时练琴的狭小琴室里,步安看着一团墨汁般的阴影渐渐幻化成一个老人的样子,开门见山道:“你家小姐太善良,有些事情她还是不知道为妙。”
黑雾缭绕四周的老鬼叹了口气,没有接茬。
步安压低嗓音道:“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公子你太高看我这老鬼了。花道士已经凝神晋升修士,那和尚也不是寻常僧人,他们杀不了的人,我更没这个本事。”影龛看来知道的不少。
步安也懒得跟这老鬼废话,直说此人眼下正关在越州大牢,别人进不去,又留下秦相公的名字,便告辞而去。
这老鬼看上去机灵得很,但是他只要足够聪明,就该明白少问为妙。步安知道了晴山的身份,就捉住了这老鬼的死穴,不怕他耍滑头。
……
……
整个越州城住了百余万人,二十多万户人家,只要有一小半来七司“买保险”,收上来的银子就是天文数字。
而自从另外六个鬼捕衙门关张以来,七司客人踏破门槛的迹象表明,这很有可能成为现实。
到了六月十八晚上,步安的小金库已经达到了五千多两白银,先后兑成的整整五十锭金铤,在他床上一字排开,视觉效果实在惊人。
素素东一块西一块藏好的时候,步安就觉得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
三岁小儿持金过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类似箴言一个个在他脑袋里蹦出来。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一早,七司众人还睡得迷迷糊糊,衙门大门便被轰的一声砸开。
一群差役冲了进来,当头一人手持一纸公文,高喊道:“嘉兴步安是哪一位?”
步安一边穿戴着,一边朝窗缝里看了一眼,暗道该来的还是要来,回头吩咐素素“安心等待,不要乱来”便走了出来。
“找我什么事情?”他一脸轻松地问,又朝邓小闲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差役中领头的那人捕快装扮,不出意外也是个修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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