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算万算,偏偏没有算到,自己竟一语成谶:那书生真知道老疯子是谁!
亲眼看见老疯子返老还童,秦相公差点吓破了胆,像条丧家犬似的逃回了家,又怕那疯子找上门来,转去自己妹夫家躲了一天,睡了一晚才想起来,这件事情的把柄明明是握在自己手上的。
那余家赘婿若是旧神余孽,自己还怕他什么?于是,一大清早,他便去府衙告状了。
……
……
街旁茶楼雅室,汪鹤已经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步安脸上轻松,心里却翻江倒海。
面前这官自称是越州北城巡检,是个八品武官,还是越州知府刘大人的妻弟。
今天早上,有个姓秦的修行人去府衙告状,说事关鬼捕七司步执道,无巧不巧,正赶上汪鹤在场。
照理这种事情不该由汪鹤管,但是听到步执道三个字,他便上了心,等到问清事由,不由分说地命人把那姓秦的一顿毒打,治了个诬告之罪给下了大牢。
“……越州鬼捕都被你抢得做不成生意,竟然连这种诬告罪名都想出来了。”汪鹤笑嘻嘻摇头,接着正色道:“不过步公子,七司最近闹得这么凶,我姐夫倒也为难得很。”
原来,正如章顺对步经平解释的那样,假如有人跑去城外村镇捉鬼振农,倒还说得过去,可在城里这么搞,却犯了官场上的忌讳。
越州知府刘大人对鬼捕七司看不顺眼,只是投鼠忌器,怕收拾了余家赘婿,会得罪了余唤忠,于是便指使自家小舅子,来跟步安打打招呼,让他不要“闹得这么凶”。
汪鹤领了命,正愁怎么跟这位江湖上颇有凶名的“步爷”牵上线,秦相公就很体贴地送上门。
有人这个“人情”,汪大人就好开口得多了。
第八十六章 狠辣无情是步爷()
在汪鹤看来,步安是步经平的堂弟,嘉兴知府步鸿轩的侄儿兼养子,旧神余孽必是无稽之谈,连查都不用查。
但这“旧神余孽”几字,在步安听来却没有这么轻松。得了仓颉的传承本该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眼下实力还没涨上多少,危机却先来了。
不用说,下了大牢的秦相公准是那晚躲在巷尾,匆匆一瞥的人影。不除掉这人,步安就睡不踏实,可要除掉这后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譬如说,汪鹤提到这桩诬告之时,步安就得作出“竟有如此荒唐之人?”的惊讶和不屑,而不是“竟被他撞见了?”的惊愕与慌张。
又譬如说,当汪鹤问起该如何处置那人时,就得表现得全无所谓,不能露出一丝一毫杀人灭口的念头。
再譬如说,汪鹤用商量的语气提醒鬼捕七司不要风头太盛时,步安就得打打马虎眼,不能对他言听计从,更不能表现出被人抓住了命门的怂样。
结果几杯茶喝下来,步安拼尽毕生演技,暗自叫苦不迭;而汪鹤却觉得这位才名与凶名并济的“七司步爷”果真是个油盐不进的难缠人物。
好在汪鹤早已做好了持久应战的准备,今日没谈成就隔日再谈,隔三差五谈上一谈,让姐夫大人知道他没在偷懒就行。
道别了汪鹤,步安也没心思再去别家鬼捕衙门兴师问罪了,直接回了七司,蒙头思考对策。
他对大梁朝的官场一无所知,不知道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已经下了大牢的人犯。
关键这人犯下狱的理由是告他“旧神余孽”,步安还不好找人来商量如何灭口,考虑再三,他觉得眼下最好的应对便是什么都不做,免得乱了阵脚,被人看出心虚来。
想通了这些,步安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刚得到不久的仓颉传承。
有一桩直截了当的好处。在这之前,步安只能感觉到丹田凉意,现在只要闭目内视,就能看见淡蓝色透明的丸状鬼气,以及体内已经贯通的筋脉。
而那颗金色小核就位于的鬼气中央,像一枚金色的种子。
既然是仓颉的传承,想必和文字有关,步安立刻想到了六艺中的书艺。
他研磨提笔,仍旧把鬼气凝聚指间,在宣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一个风字。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明显的灵气波动,甚至连最轻微的风都没有。
把宣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步安挠了挠头,提笔蘸墨再试。这一回,他不再运行鬼气,而是凭着一念拖动那枚金色小核,紧接着便发现总有一小团鬼气粘附着它,甚至也被晕染上了一抹金色。
他将金核连同染了金色的鬼气逼到指间,迅速写下一个风字……最后一笔尚未写完,宣纸上竟然凭空浮起一个透明气团!
那气团随着步安的心念漂浮在空中,忽左忽右,到它渐弱消失的时候,步安已经靠在椅背上,嘴巴咧得合都合不拢了。
当代仓颉……神笔马良……旋风侠……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
足足有一炷香那么长时间的美妙幻想之后,步安凑到案前,怀着无比激动地心情,写下一个“钱”字……然后等待半晌,眉头微皱,又写了“银子”二字,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不够具体……他摇摇头,写下“十两银子”。心倒不黑,可惜仍旧没用。
最后,他用仅剩的那些鬼气,画了一只七扭八歪的银元宝,对着它看了好半晌,才终于认清了现实。
仓颉变得这么落魄有有原因的……他不是神笔马良!
……
……
隆兴二年六月中旬,来越州鬼捕七司花二两银子买平安的客人数量呈现爆发式的增长。
对涨价的恐慌还只是其一,越州城里如今只剩下这一个鬼捕衙门了,才是更为具体而切实的原因。
关于另外六司全都闭门不出,甚至大多人去楼空的缘由,街面上的流言很多。
有人说,越州鬼捕原先的六个衙门被七司一两银子捉鬼逼得铤而走险,在六月初十早上倾巢而出,结果设陷伏击不成,反被七司破阵之后赶尽杀绝,东城巡检汪大人为此还专门找过七司步爷的茬,只是苦于没有人证。
也有人说,七司并没有杀人,只是堂而皇之地一个个鬼捕衙门挑了过去,每到一处,只几个回合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六司悉数落败从此无脸留在越州,全都自谋生路去了。
更离奇的是说,三步成诗步执道在望江楼上约六司会谈,当场作诗若干,令公孙庞之流自惭形秽,纷纷投江而亡。
真实原因,自然是主谋公孙庞逃遁,连没有参与伏击的四司秦相公都被毒打下狱,另外几支鬼捕队伍全都瞧出了苗头,全都仓皇出逃了。
无论如何,鬼捕七司成立不过一个月,就一统越州鬼捕行的事实,也在坊间造成了另一种影响。
七司步爷刚刚得到的善人名声,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评替代了。
步安最早感觉到这种变化,是去楼家书馆时,发现楼心昱和楼心旻哥俩见着自己就躲,楼云阚也不像之前那么爽朗。
狠辣无情……杀人不眨眼……从邓小闲嘴里听到这些传言时,步安虽然无语,但也暗暗觉得离经叛道的成果很喜人。
既然这些恶评都是他想要的,他也不便去跟楼云阚解释。
作为这一切的亲历者,知道事实真相的鬼捕七司众人仍旧其乐融融,气氛没有外界传言中那么阴森,更没有人摄于七司步爷的淫威。
而因为最危难时步安的那句“让他们住手,我跟你走”,他在七司众人心目中,形象突然变得高大了许多,可即使如此,当大伙儿发现自家管事儿的,近来居然真的端端正正练起字,声称要专心修习书艺时,还是免不了哄堂大笑。
洛轻亭说:“乐艺修不成便修射艺,射艺刚有小成又要修书艺……步爷,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惠圆和尚说:“艺多不压身,书上这么写的”
“你们懂个屁!修习修习,便是要一样样全试过来!”邓小闲刚正经了一句,又嬉皮笑脸道:“我平时修习咒玄,你们不也以为我在变着法骂人吗?夏虫不可语冰!”
晴山走到步安的书案前看了半晌,摇摇头说:“我看步爷往后就算靠威望行走江湖,也比修习书艺有前途。”
步安一边练着字,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晚上的玲珑坊的宴席,你们是不想去了吧?”便让大伙儿全闭嘴了。
第八十七章 狂名凶名是下策()
玲珑坊的花易寒姑娘设宴赔罪,请的当然只是步安,可眼看来了一大帮人,她也不能把人拒之门外。
而步安把鬼捕七司所有人都带上的动机,说来也很鸡贼,他是担心玲珑坊里有埋伏。
一番寒暄客套过后,鬼捕七司众人由花易寒领着进了玲珑坊开在子敬街上的小门。
过来之前,步安生怕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出丑丢脸,还专门让晴山简单介绍过玲珑坊的格局。
可是从摆设考究格调雅致的前厅、豁然开朗的流水庭院一路走过,邓小闲、洛轻亭和游平还是免不了有种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神态。
这种时候,张瞎子反而有了优势,因为看不见,所以表现得尤其气定神闲,几乎和清心寡欲的惠圆和尚一样淡定。
至于步安,哪怕前世再见多识广(主要是通过电脑和手机屏幕),眼下也有些端不住,不是因为玲珑坊奢华又有格调,而是因为花姑娘实在太勾人。
这女人今晚显然特意打扮过,穿一身清凉的碎花襦裙,瓜子脸白里透红,眼神柔似水,吐气香如兰,乌黑云髻梳得整齐服帖,只留一缕细幼发丝垂在鬓侧,衬得脖颈雪白如玉。
更关键的是,她走在步安身边领路,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挨,可每次只触碰到一丝,就立刻不着痕迹地分开。
步安毕竟是个年轻小伙儿,被她几次这么一来,心里便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在勾引我吗?不是吧?是不是?是勾引我吗?”
素素紧跟在他身后,心说公子今天走路姿势如此紧张,难道真的发现埋伏了?小脸顿时憋得又紧张又认真,瞪着眼睛,注意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陷阱。
邓小闲他们粗枝大叶的,当然不会发现这种细节,晴山却留意到步公子的反常。
在晴山眼里,步安早已从初识时的登徒子,变成了有情有义有担当有才华还有些神秘莫测的步爷,这时竟看不明白,怎么他走在花姑娘身旁,就一下子心猿意马了呢?
“步爷……”她轻喊一声,仓促间指着不远处楼梯道:“晴山以前来弹琴时,就在这楼上的。”
步安毕竟不傻,知道她不至于没话找话,准是看出自己被花娘娘撩得骨头发轻,刻意出声提醒呢。
“是吗?就在那楼上吗?”他停下脚步,扭头朝晴山笑笑,笑得有些尴尬,还有些滑头。
晴山也会心一笑,心里却砰砰直跳。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出声提醒。就算步公子和花易寒逢场作戏,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吧?
除了步安、晴山和花易寒以外,倒没人留心这个小插曲。
“步公子在嘉兴时,也去过嘉兴玲珑坊吧?”花易寒被识破了心思,一点不尴尬,很自然地走在前头领路。
“去过吗?”步安自问却没有自答,脸上神情恢复了正常,从被人一撩就上钩的小男人回到了七司步爷的状态,心中暗道,近来总跟晴山相处,怎么对抵御美色的阈值就没有变高呢?
他随口应付着,穿过一道走廊,在玲珑坊最深的后院里,看见了一位老熟人。
“步公子真是游戏人间,把小老儿着实逗弄得凄惨啊……”孙掌柜等在一旁,满脸赔笑。
你可真会说话,步安摇摇头笑道:“当时登门求职不成,眼下竟成了客人了,世事当真离奇。”
又来回客套了几句,七司众人才被引入酒席。
原本为招待步安一人而设的酒宴虽然精致,但毕竟菜式太少,过了好一会儿才陆续有别的菜端上来。
几杯酒下肚,邓小闲和洛轻亭等人慢慢也不再拘束。
这时,花易寒起身为步安倒酒,又亲自端到他面前,说上次冒昧唐突,还请步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步安见玲珑坊里果然如晴山所料,没有埋伏,又见花姑娘说得诚恳,也不再跟她计较,笑着说了句“不打不相识”,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孙掌柜陪着邓小闲他们瞎聊,花易寒便坐到步安身旁,轻声道:“易寒原以为步公子只有文章诗词了得,却不料旬月之间,公子便蹚平了越州鬼捕这溏浑水,实在令人钦佩。”
步安摇摇头自谦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捉鬼生意,当不得花姑娘这番夸赞。”
素素听得撅了撅嘴,心说公子怎么这么虚伪,明明每晚高兴得睡也睡不着,当着这女人却不说实话。
一旁晴山不胜酒力,已双颊微红,这时装作自顾自喝着解酒茶,暗地里却仔细倾听花易寒与步安的对话。
“公子过谦了……”花易寒今夜显得尤其诚恳,“若是有用得到玲珑坊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莫要见外。”
步安微笑不语,心说我眼下倒是想杀一个人,只是不能求你帮忙啊。
花易寒又问:“不知公子志在何方?”
步安眉头微皱。这女人是知道他赘婿身份的,这层身份不解决掉,谈何志向呢。他抬眉道:“花姑娘是要替我指条明路吗?”
花易寒又谦虚了几句,又挪了挪身子,凑近道:“公子于兰亭夏集博得狂名,又于越州市井中博得凶名,假以时日或许真能令余唤忠知难而退,不过恕易寒直言……此乃下策。”
步安没想到这女人思路一下子变得这么清晰。
事实上,他确实误会了花易寒。能够年纪轻轻便做了越州玲珑坊坊主,花姑娘并非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之前出师不利,不是准备不足,也不是智商欠费,而是败在了“穿越”这个不可抗力上。
在任何人看来,步安身怀血海深仇,隐忍至今必是一心想要报仇,只要以步鸿轩的身家性命为诱饵,便能拿捏住他。可谁能想到,他对这些仇恨没有多少代入感,对报仇雪恨也没有多少兴趣呢。
“花姑娘既然这么说,是有中策与上策咯?”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花易寒也不卖关子,轻声道:“公子若是在三年之内,叱咤大梁官场,做了一方大员,余唤忠便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招你入赘。”
步安笑笑道:“官场进阶有序,再说我身在儒门,需戍边五年才能当官,三年连入门都难,一方大员谈何容易。”
“别人做不到,公子却未必,”花易寒一脸认真,“何况还有我玲珑坊相助。”
步安看了她一眼道:“这还只是中策吧?上策又是什么?”
第八十八章 难道我有帝王相()
“邪月临世,乱世将至……”花易寒淡淡一笑,关于上策是什么,有些含糊其辞。
步安微微一愣,旋即就嗅到了她的话外之音。
博得狂名凶名,让余唤忠知难而退是下策;叱咤官场做了一方大员,令余唤忠不敢招他入赘,也只是中策……那么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能猜到花姑娘的上策是什么。
她不说穿,是因为聪明人听到这里自然懂了,若是笨人,懂不懂也无所谓。
步安听得惊愕。自己不过开了个鬼捕衙门,充其量抄了几首诗博了个狂生的名头而已,一无实力,二无背景,花姑娘就算有心效仿苏秦张仪,也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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