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见屠瑶对这些酸话充耳不闻,挠了挠头,也往殿外走去。没想到准备得这么辛苦的补试,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通过。
赵贺见此场景,低声说了一句“授人笑柄”。散开在殿门口两侧的年轻书生们议论声变得更加嘈杂,刚刚见到的场面让他们更加确定,今年春试的这个书生,果然是个不学无术的庸才。
步安一言不发地穿过殿门,接过宋青递来的蓑衣穿上,才轻声道:“你师尊不错啊。”
宋青嘻嘻一笑道:“什么‘你师尊’,现在也是你的师尊了。我就说,今天你要是能应付过来,我就是你小弟。现在你应付不了,就成了我的师弟。”
屠瑶撑开油纸伞,和穿着蓑衣的宋青一起走进雨中。雨水沿着大殿屋檐落下,像一层薄薄的水帘,一伞一蓑、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隔着这层水帘,变得朦胧起来。
步安站在檐下,听着四下里悉悉索索的议论声,胸中的不忿和烦闷渐渐积累起来,仿佛有一股恶气无处发泄,憋得难受。他从脚下散落的竹杖中捡起一支,以杖支地,伫立在雨帘前,像个踌躇的行者,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湿润的风吹在脸上,风声雨声和议论声混成一片,渐渐难分彼此。
第六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
“啪”的一声脆响,步安手中的竹杖杖尾轻轻锤击地面石板,像讲堂上的大儒敲响了教棍,又像茶楼里说书的拍响了醒木。
只见步安眉头渐渐舒展,好像想通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紧接着脸上的神情变得激越飞扬,如游侠儿一般狂傲不羁,高声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大部分人是被步安突然意气风发的模样惊到了,少部分则是因为听出来这句“穿林打叶声”是指这四起的流言、议论和嘲讽。
雨帘外,屠瑶仍在走着,莲步轻移,踩在积水中也不溅起水花和泥污,整个人仿佛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宋青边走边回头惊讶地看向步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步安对着宋青咧嘴一笑,摊摊手,大声道:“何妨吟啸且徐行!”然后迈出檐下,穿过那层朦胧的雨帘,开始他的吟啸和徐行。他这副潇洒的样子,和之前与世无争的神情截然不同,却似乎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竹杖芒鞋轻胜马!”他笑着摇头,手持竹杖,脚踩草鞋,整个人完全融入到了词句所表达的情绪中去。
屠瑶终于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雨中,像水墨烟雨的画作上,用来勾勒悠远意境的一个巧倩背影。
从点星殿内追了出来的大儒们,本来是要呵斥步安大声喧哗的,这时品出了他诗中平地惊雷般突起的豪情与气概,面色变得惊疑不定。
“谁怕?”步安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是词句中蕴含的力量,却把满肚子烦闷,全用这反问句式给回敬了出去。
屠瑶翩然转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欣赏,又像陶醉。宋青跑了过去,好奇道:“师尊,你怎么知道他有诗才的?”屠瑶微微一笑道:“我哪里知道,不过随口一说嘛。”
这时,天地风雨间,灵的变化异象开始酝酿。笼罩在天姥山上的深色积雨云层渐渐亮起,当步安念完“一蓑烟雨任平生”时,风渐渐平息,雨势都减弱下来。
宋青看着风云渐歇,喃喃道:“师尊,是《定风波》……”屠瑶点了点头。虽然邪月灭宋之后,历史上没有苏轼,但《定风波》这个词牌仍是有的。
点星殿门内,乐乎儒生听得心惊肉跳,喃喃道:“这……断然不是这庸才写的……”没人听到他的话。殿门前的年轻书生大半都被步安从平静中异峰突起的才情吓到了。
大殿檐廊下,吕飞扬听得心驰神往,见步安没了下文,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竟在此处戛然而止,若有下阕,哪怕比起上阕稍逊一筹,也是罕见的佳作了。”
众人听他这么评论,也猜测步安才思枯竭,纷纷摇头叹息,倒忘了刚才自己还在指指点点。
只有乐乎儒生暗道侥幸,总算保住一些脸面。
没有人知道,步安戛然而止,是被这风暂停雨暂歇的异象惊到了。他停下脚步,抬头惊奇地看天,好一会儿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突然高声吟诵:“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相迎”二字出口,他抬手指天,就在他手指的方向上,萦绕着天姥山一座子峰的水雾顿时消散,阳光从破开的云雾洞隙间照了下来,丝丝缕缕,美不胜收。点星殿门前的众人发出“轰”的一声惊叹。
这下,步安也彻底惊呆了,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无穷的力量,能够喝令天地,掌控风云!
他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后突然传来吕飞扬的声音:“诗意快要聚拢英灵了,别停,坚持作完全词……”
步安回头看向点星殿,又看了看屠瑶和宋青,看到几乎每个人都殷切地看着自己。
他仰头看天,像要怀抱苍穹般张开双臂,以刺破云霄的豪情大声吟诵:“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话音刚落,点星殿上方的云层便翻腾不止,转瞬间飞霞万丈,流光溢彩!
有人在点星殿门口激动地呼喊:“诗意!是惊绝的诗意引动了先祖英灵!”
吕飞扬神清气爽地朝那乐乎儒生笑道:“李兄定要将这《定风波》抄下!拿去汴京给京城才子们赏鉴一番啊……”
李姓乐乎儒生亲眼见证了天地色变,也知道这词必然是刚刚问世,否则游灵(流动的英灵)早把它特定的诗意散布开来,绝不会形成眼前如此浩大的灵气异象。
他面红耳赤,只恨之前把话说得太满,又怀疑这天姥书院是故意摆了他一道,找了个惊采绝艳的学子来演这场戏给他看,好让他彻底下不来台。可他眼看天姥大儒赵贺的一张脸也拉长着,又觉得有些不对。
点星殿外,步安仍然用手指戳着天空,轻声嘟囔:“云开……雨落……刮风……打雷……”可是天空却兀自流淌着霞光,不再响应他的号令。
宋青走到他身边,不解道:“你在干嘛?”
步安扭头看他,焦急地指天道:“怎么不灵了?”
宋青摊手道:“什么不灵了?漫天英灵已经被诗意吸引过来了,你没看见大家都在修行吗?”
步安往点星殿方向看去,只见大小儒生们或站或坐,全都像是中了定身法。不远处屠瑶也闭目凝神,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我……他们……”步安突然一拍大腿道:“你是说,我念诗招来的英灵,好处都被他们占去了?!”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之前吟诵词作时的潇洒气度已经一去不返。
宋青摊手道:“你也可以修嘛。”
步安急道:“怎么修?”
宋青道:“等啊,等着有和你气息相投的英灵们来献身。就像他们那样。”他站在那里,闭上眼睛,轻声道:“背诵典籍,或者冥思苦想,总之要让英灵们知道你的诚意。”
步安觉得他这说法实在有些儿戏,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照做。
过了一会儿,宋青闭着眼睛问:“你明明诗才横溢,干嘛刻意藏拙?”
步安随口道:“我哪有什么诗才,都是在那怪梦里听来的。”
“我就知道修齐师兄说得不对……”宋青好像在笑。
第七章 东坡地换东坡词()
宋青说,修行人好比一只口袋,口袋里头无边无际,境界之差只是袋口大小。
书生的袋口小得可怜,只有微不足道的英灵才能钻得进去,最多聊胜于无。所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大儒的袋口就大上许多,但凡气质相投,大小英灵都能往里钻,施展起灵力自然也威力惊人。
自愿来投的英灵中间,总有一些会舍弃残魂,来滋养你的命灵,命灵强弱之分,便是修行者的境界之分。而对本门经义的理解越深,吸收英灵的效率越高,得到英灵融合的几率也越大,所以“学而不思则怠,思而不学则惘”。
宋青说得玄,步安却有自己的理解。
在他看来,所谓“修行乃是神敬人”,看似很励志,其实却道出了修行者的被动和无奈。英灵看不见摸不着也抓不来,修行者只能靠“打扮自己”来勾引它们……
这打扮的技法,在儒门就是读圣贤书,读得越投入越享受,能勾引到的英灵就越多,气质也越佳,诚意也越足;反之,不注重个人形象,只单纯收集些气质差又没什么诚意的英灵,就没有多大卵用。道理跟谈恋爱也差不多。
步安这样理解,像是把世间的修行看成了一场大型相亲会,不能说不对,就是显得有些粗俗。
或许在他而言,情愿在这修行场中做一个四处出击,手段霸道的渣男;也不愿做个对镜梳妆,等待临幸的怨妇。
这天上午,天姥书院靠近点星殿的这片区域,寂静异常,所有人都站着不动,等待着儒门英灵前来“临幸”。
步安枯站了小半个时辰后,摇摇头,对天暗骂了一声:“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就漫步山中,走走停停,偶尔瞥一眼闭目沉思的屠瑶。
自己招来的灵,居然对自己一点不待见,全被人家抢了去,他起先也气急败坏,后来慢慢想通了。自己对儒家精神实在谈不上有多认同,那些满脑子仁义道德的英灵们,骗不来是正常,骗来了也提升不了境界。
况且词是抄来的,念得畅爽,气也出了,心里也舒坦了,走走停停,就当是雨后的山间踏青好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能抄的诗词还有的是!浪费一首就当初来乍到没经验,交个学费吧!
……
……
天姥书院山长怀沧之下,有国士一双,大儒十三,先生近百,书生过千。这一千多名书生中,一入院就能拜在大儒门下的,寥寥无几,宋青是其中之一。
现在步安也得了这项殊荣,高兴归高兴,可又觉得拜了个年轻美女为师,还要叫她一声“师尊”,总有些别扭,只好拿“闻道有先后”或者“三人行必有我师”来安慰自己。
他知道屠瑶不是真的看上了他的诗才,天空英灵聚拢的异象消失后,他就拖着宋青问:“你说,师尊是不是慧眼识珠,看出我天赋迥异了?”
宋青答得干脆:“不是。”
步安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心,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宋青笑道:“因为是我给师尊出的主意嘛。你知不知道?书院大儒至少得有四个弟子,才能领到书院月俸,修平师兄不久就要去潼关戍边,今年春试又没有新弟子进来,师尊眼看就要领不到月俸了,我才给她推荐了你。”
步安心想,原来我就是个充数的,感觉有些丧气,也有些不解,问道:“那她干嘛不早点来?弄得这么惊险。”
宋青解释道:“师尊说,她不授课也不讲学,有些误人子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来误你……”
步安哭笑不得,一想又觉得不对,道:“她要真那么懒,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入了‘养气’境呢?”
宋青说:“人比人气死人,山长怀沧说,师尊是天生思无邪。”
步安问:“思无邪很厉害吗?”
宋青道:“当然厉害,修行事半功倍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只有思无邪的体质,才能修习六艺中最难也最神奇的一样!”
步安立刻想起那天屠瑶弄潮的神通,追问道:“是什么神通?”
宋青摇头晃脑地说道:“佛门才有神通,我们儒门习的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术,师尊习的就是礼!”
他解释说,儒门六艺中,礼是礼灵,乐是音律,射是射箭,御是御剑,书是书法,术是驭物,其中御剑和礼灵最难,前者要到国士境界才能修习,后者更是需要万中无一的思无邪体质。
接着又问步安,有没有准备好置地的银子。
步安没听懂“置地的银子”是什么意思,经过宋青解释,才知道天姥书院不收学费,但是每个入门学子都要在这山间买一块地,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直到走时再以低价卖回给书院。
他问清楚地价,发现自己身上这些碎银,连流云台上那间小小的客舍都买不下来,心里顿时有些烦闷。上辈子买不起房也就算了,来到这里不但仍旧买不起,还他么成了“刚需”。
宋青后来又说什么择日拜师,步安就嗯嗯啊啊的应付,有些心不在焉。
……
……
当天傍晚,吕飞扬来流云台找步安,让他誊写《定风波》全文,说是书院惯例,要存档保留。
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大概佩服步安的诗才,说话变得很客气,步安却跟他绕来绕去,一会儿说自己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一会儿说这词也是他从某个姓苏的那里听来的,总之就是不肯动笔。
吕飞扬最后往竹椅上一坐,笑了起来,说:“别的入门书生随便夸上两句,就轻飘飘得意忘形,你却是个异类。实话跟你说吧,历代出自书院的诗词,确实是要存档,眼下就是我在管这摊子事,要你写下来也不白写,总要给你点好处。”
步安心想,我等了这半天,就是等你这句话,你早说多好,何必白费那些口舌。他早已问过宋青,在书院念诗招来英灵是没好处费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为置地的事情伤脑筋。
戏已演足,他就不再绕圈子,苦闷道:“我确实有点难处,出来时钱没带够……”
吕飞扬没等他说完,便皱眉道:“书院要是出钱买你这首词,往后说起来,岂不失了风雅?”他能在春试担任诗词考官,自然是醉心于此道,难怪会在乎风雅。
步安却不在乎,摆摆手道:“我也不至于伸手要钱,就是现在没钱置地。”
吕飞扬这才弄清他的意思,笑道:“这个好办,我就自作主张,用一块戊地,换你誊写这首《定风波》存档,如何?”
步安不解道:“勿地是什么意思?”
吕飞扬笑道:“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戊地就是第五等,小岭山巅或是大岭东坡。”
步安还从来没拥有过不动产,就算书院置地有些特殊,也难免会激动,但因为上辈子穷,养成了讨价还价的习惯,为难道:“戊地戊地,听上去像是好地恶地,有些不吉利吧。”
吕飞扬诚恳地劝道:“步安啊,你是学儒之人,不语怪力乱神。”
步安搞不清他是真诚恳还是假正经,他也只是随口争取一下,争取不到就算了,起身笑道:“对对对,子不语怪力乱神……戊地挺好的。我现在就写给你。”
头上三尺有英灵,吕飞扬一介大儒,步安不怕他收了字反悔,当下就研磨备纸,认认真真地写完了那首《定风波》,接着稍一迟疑,还是署上了“苏东坡”的落款。
他刚刚提笔,吕飞扬便爽朗地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傲气小子!我给你东坡戊地,你还当真署了个东坡之名。这份桀骜,已得诗仙三分真传!屠瑶慧眼,我不如她!但今夜之事,将来传出去,也必是一段佳话!”
步安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心道:这也能联系起来?
等到墨迹干透,吕飞扬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好塞进怀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那里说些春夜虫鸣蛙噪,世上人情冷暖之类不着边际的话。
步安应付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旁敲侧击,勾引自己写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