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也会疑惑。为什么两个世界都有一个步安,都是华亭人,都是父母早亡?他在客舍铜镜里看到的少年仍是记忆中自己的模样,只不过年轻一些,清秀一些。
好在他没有闲暇来思考这个问题。脑子里装满未经消化、似是而非的文言文,像粗心的厨娘花了太多时间捣鼓出来的一锅炖菜,看上去什么都有,可到底有些什么,却又难以厘清。
有一天深夜,他在客舍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在起来背书和赶紧睡觉之间犹豫不决时,听到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慢慢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拉开门闩,然后一下子推开门。
步安很好奇,到底是谁每夜偷偷地在客舍门外放置野果、小兽,可血色月光映入眼帘的刹那,他心头一惊,突然想起邪月当空,百鬼夜行的说法。
红纱般的月光下,果然有一只白晃晃的鬼站在门外!
步安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在这一刻竖立起来,就在他要惊叫出声之前的一息,一张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手是暖的,不是鬼!
步安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矮他一头,穿着白衣白裤,一只手里拽着两个野果的小女孩儿。对方也瞪着眼睛看他,似乎比他还要紧张。
“公子……”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怯怯的,好像在步安的心上挠痒痒。她见步安脸上的惊色退去,才慢慢放开手。
“你是什么人?”步安觉得自己问得不对,补充道:“是人还是鬼?”
小女孩儿一脸恳切地看着步安,低声道:“公子,我们进去说……我不是鬼。”
步安心道:“你说不是鬼就不是鬼吗?”可这小女孩儿的眼神楚楚可怜,看上去确实不像是有恶意。联想到这几天来,门前从未缺席的野果,步安终于往身后让了一步。
女孩儿走进屋子,反手将门掩上,血色月光被阻在了门外。
屋里黑漆漆的,步安点了油灯,转身时,只见那小女孩儿已经跪在跟前。
“恩公……”女孩儿伏着身子,声音带着哭腔。
步安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跪拜,有些手足无措,心想这个时候应该说“受不得受不得”还是“快快请起”,可实际说出口的却是:“你你你……你认错人了吧?”
小女孩儿跪着不起,哭诉道:“没认错,就是恩公您……是我害了恩公。”
步安被她跪得浑身不自在,让到一侧,道:“你一会儿叫恩公,一会儿又说害了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先说说清楚嘛,说不定中间有什么误会呢。”
小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步安,脸上真的泪水涟涟。她抿着嘴,一副委屈到了极点的样子,又摇头哽咽道:“我不能说……”
步安这时才看清,这女孩儿大约十一二岁,脸蛋雪白,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有点婴儿肥。
他挠头道:“你这三更半夜的,跑来跟我打哑谜,是嫌我读书无聊,跟我逗闷子吗?”
小女孩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唐突,便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公子……我本是这山中的狸猫……”
步安像踩了弹簧似地往后退去,惊道:“你是妖怪?!”
小女孩儿急忙摆手:“不不,我是妖,不是怪。”
步安背贴着客舍的墙,恍然大悟道:“怪……怪不得!我知道你为什么往我门口放东西了,我听说过,这是猫的报恩。可我到底对你有什么恩?”
“我本山中狸猫,是公子赐我灵力,我才能变作人形,可是……可是……”她一扁嘴,嚎啕大哭起来,“可我却害了公子……”
步安有些晃神,心想这小猫妖哭起来的样子倒更萌了。他觉得多半是那个土著步安对它有恩,不关自己的事情。
无功受禄,白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步安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哪里害我了!就算是害得我忘了四书五经,也总有补救的法子。你跪也跪了,哭也哭了,我当然是选择原谅啦……快起来吧。”
小猫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站起身来,“公子大恩大德……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您的。”
步安甩手道:“哪有这么严重,粉身碎骨太夸张。对了,你是头白猫吧?”
小猫妖脸上飞红,道:“公子可是要看我原形?”
“不要!”步安赶紧阻止道:“不要不要。这样挺好的。你叫什么名字?”至此他基本能确认,这小猫妖真是一心要来报恩,心里也就放松下来。
小猫妖答说还没名字,要请公子赐名。
步安拿过她仍抓在手里的李子,咬了一口,随口道:“长这么白,就叫白素贞好了。”
小猫妖侧着头眨着眼睛,似乎想不通“长这么白”和“就叫白素贞”之间有什么关联,可还是乖巧地“嗯”了一声。
步安笑道:“我开玩笑的,白素贞已经另有其妖了。不过你既然喜欢,就叫素素吧。”
小猫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素素”两字,像在确认这个名字和自己即将产生的对应关系。
步安走到床前坐下,坦然道:“你说要报答我,我当然高兴。但有些事情我得说清楚。我是不记得自己对你有什么恩情了,可能是另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对你有恩。所以,我们有言在先,你以后万一发现弄错了,可别怨我。”
素素点头,极认真地说道:“公子若有一天记了起来,杀我灭我都好,也求公子别怨我。”
“这买卖太划算,我不做都亏得慌。”步安笑着摇摇头,起身道:“好了,下回一次多弄些果子来,这季节放着也不会坏,免得你来回跑。野兔什么的,就先不要了,我忙着背书应考,没功夫弄来吃。”
他走去打开门,做出送客的样子。素素却站在原地,委屈道:“公子要赶我走?”
步安看了看外面,为难道:“我也知道山里怪吓人的,可这书院规矩大得很,万一知道我藏了个妖,说不定连考都不用考,直接就把我轰出了门。你先出去躲躲,等我应付完春试,问清楚了规矩再说。”
素素咬着嘴唇,步安还以为她是觉得委屈,她却自责道:“都是素素不好,害得公子这么辛苦,只为了应付书院。”
步安觉得这话听着刺耳,好像在说,要不是她,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学无术了,赶紧摆手道:“你先去吧。我再看会儿书也该睡了。”
素素“嗯”了一声,低头便往外走。
步安突然伸手道:“等一下。”接着关上门,去床边抽了根篾子,一头打上结,拿到素素面前来回甩动。
素素有些莫名奇妙,却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篾子一头的结。
步安见自己临时做的逗猫棒有效,收手笑道:“还真是猫啊……”
素素撅着嘴低下头去,嘟囔道:“真的是猫嘛……”
素素忍不住去抓逗猫棒的动作,差点把步安萌化了,以至于看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走进血色月光,消失在远处黑暗中,不免叹了口气。
便宜得来个猫妖报恩,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亲自把她赶回山里,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但自己寄人篱下,得看别人的眼色。再说猫妖再小毕竟也是妖,总有些手段神通,一般恶鬼应该奈何不了她。
合上房门,插上门闩,步安摇头自言自语:“说我赐你灵力,我要有那本事,还背个哪门子破书啊!”
说完他想起什么,又赶紧抬头巴结道:“儒门列祖列宗,我的意思是,宋青借来的书册有些残破。”他走到床前捡起一本,朝房顶甩了甩道:“看,真的是破书。可不是我不敬啊……”
(新书求收藏!求推荐票!)
第五章 五讲四美你可知()
四月初三夜里,山上下起了雨。
想到素素还躲在山里,步安脑海浮现起躲雨的流浪猫形象,心道:今夜要是她再来送东西,一定要留她在屋里避雨。
但素素似乎也知道步安第二天有了不起的大事要应付,没敢来打扰。
次日一早,步安刚洗漱完就有人敲门,他推门一看,门外站着一棵矮松树——是宋青头戴青斗笠,身穿绿蓑衣的样子。
步安用前几日宋青送来的米煮了一锅稀粥,两人滋溜溜喝完就往点星殿走。雨天山路湿滑,景致却好得出奇,烟雨蒙蒙,碧草青青。
宋青说:“书院十三个大儒,除了我那个懒惰师尊外,全都去了点星殿,要在气势上压住那个乐乎狂生呢。”
又说:“今天这个阵仗,你要是单凭这十七八天临阵磨枪,就能应付过去,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
步安不屑道:“我本来就比你年长,你这话跟没说一样。”
他穿着厚重的蓑衣,脚踩客舍里不知谁留下的破草鞋,有些怀念塑料雨衣和登山鞋。更怀念的是热水澡。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不要说洗澡,从内到外一件衣服都没换过,现在一下雨,黏糊糊湿哒哒,浑身不自在。
心里没底的感觉,更加不自在。即使像宋青这样的天才也不可能在这点时间里把儒门经义学得七七八八,步安更没那个本事。一本孟子将近四万字,他能背全乎就已经豁出命去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又逢雨天,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点星殿时,殿前已经围满了人。
步安隐约听到“半部论语”的议论声,心想:可惜这个世界的宋朝是个短命鬼,没人知道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要不然半部论语可是个大大的褒义词。
他脱下斗笠蓑衣,让宋青帮忙拿着,抬腿迈进大殿。殿内已经不是上次那么空荡荡的了。十几个中年儒生围成一个半圆,各自盘坐在低矮的条案后。步安见过其中三个,还听宋青介绍过他们。
细眉细眼一丝不苟的考官叫费永年,浓眉大眼性情直爽的考官叫吕飞扬。这两人坐在中位上,看样子补试的主考官仍是他们。
还有一个坐在右侧边角的,是问步安去了几年得了什么机缘的那个冷面中年儒生,叫赵贺。
这三人都是天姥书院“养气”境界的大儒,其他在座的应该也都一样,只是不知道哪个是那“乐乎狂生”。
步安走到这些人围成的半圆中央,草鞋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水印,湿透了的衣角还有雨水滴落下来。他神情平静,有种“事已至此,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劲头。
细眉细眼的大儒费永年相比上次威严了很多,嘴角露出极轻微的一丝笑意,似乎对步安所表现出的从容很满意。费永年环顾四周,像是在确认人都到齐了,接着清了清嗓子道:“儒门修行第三境,‘养气’境界,你可知道出处?”
步安心想:这就是默契了。上次我栽在这《孟子·公孙丑》上,你知道我回去必定会背,我也知道你今天必定会考。当下背诵道:“语出《孟子·公孙丑》,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费永年脸上神情还没什么变化,左右的大儒们已经露出喜色。这些人大概不知道春试时的考题,见步安应答有度,并不像传言说的那么不堪。
可就在这时,费永年左手边第二人突然点着头,很诚恳地说道:“我在汴京时,就听说天姥书院的春试向来艰深,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那人身形微胖,面白须黑,手里拿了把折扇装潇洒,开开合合就是不扇风。周围人明知他说反话,可眼看他说得真诚,也就不好反驳,只是东拉西扯,说些“取士唯才”之类的场面话。
步安见天姥书院这帮大儒没什么手段,预计自己要吃亏,心道:早知今日,你们当初就该大大方方让我过关。现在被动了吧?
正如他所料,一帮人客套了半天,那来自汴京乐乎书院的儒生终于发难,抢道:“这书生器宇不凡,必是学儒的大才,入门试而已,何必太过为难人家。来来来,小公子,圣人曰:尊五美,屏四恶。是哪五美?哪四恶啊?”
步安眉头微皱。这人准是知道他上回应试的场面,还知道他“半部论语步执道”的名头。五美四恶出自论语他是记得的,但是哪五美,哪四恶,哪里背得上来。
在座大儒们见他脸色难看,都猜到了结果,一时间全都闷不作声,或低头看地,或抬头看天,好像事情一下子跟他们全都没了关系。
步安心道:初来乍到,才疏学浅确实是我错,可你们招我不也是为了避免断档的坏兆头吗?本来可以双赢的事情,现在却搞得我一个人在这儿硬抗。
既然肯定答不上来,他也就认命了,琢磨着下山后有素素在,应该也不至于怕那些拦道的小鬼,等去到了最近的越州城,再想办法谋生,天下之大,总有能够留我的地方,绝不能回去乖乖入赘。
乐乎狂生追问道:“小公子,你怎么不答?可是嫌这题目太简单了?”
步安笑了笑,道:“五讲四美我倒是知道,你想不想听?”
几位大儒都面面相觑,心道这五讲与四美又是哪位圣人的训言。
“混账!”大儒赵贺突然怒了起来,道:“谁许你私换命题!”
这回,步安心里真有些火,心想:你才混账呢。上次是你自己听信了李白做梦成仙的鬼话,却把气撒到我头上来,现在更是敌我不分,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天姥书院要都是你这号人,我还不高兴留在这儿呢。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怼回去的资本,只是笑笑,笑得还很和善,让赵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团上的感觉。
就在步安以为自己的天姥山一游要到此为止的时候,大殿外突然有些异动。他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殿门口,正慢条斯理地收拢起一柄油纸伞。
这女人他只见过一面,印象却极深,正是那个湖边亭子里弄潮的屠瑶。
屠瑶收完雨伞,将其递给一旁等着的宋青,然后云淡风轻地走进大殿,悠悠道:“这弟子我收了,不用考。”
看到宋青对着他眨眼,步安才反应过来:原来屠瑶就是他那个懒惰到从不设堂讲学的师尊!他看屠瑶最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已经是书院十三个大儒之一。这样一对比,司徒彦十九岁修成大儒,好像也没什么稀奇。
乐乎儒生起身微笑道:“你就是天姥屠瑶吧,我在汴京时,常听司徒师弟提起呢。”
屠瑶随口应了一句“是吗?”便对着费永年道:“费师兄,我以诗才破格取他,没有问题吧?”
费永年起身道:“这……倒是不违祖例。”
乐乎儒生似乎被屠瑶傲慢的性子激得有些下不来台,抢道:“我怎么听说,这位小公子春试那天并未作诗呢。既然能以诗才破格而取,不如现作一首,我也好抄去给汴京才子赏鉴赏鉴……”
屠瑶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对着步安道:“你莫气馁,当初我也不曾答出入门试题……”说着便返身朝门外走去。
步安看了看殿内众儒,再看屠瑶的背影,心头浮起“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儿”的诗句来。明明是书院上下的大事,最后却要一个女人来救场……好吧,这女人不一般,那份淡然却又潇洒的气度,实在令人叹服。
乐乎儒生见她不说话,朝着费永年摊手道:“原来在江南吴越,所谓诗才,是凭一句空口白话就能作数的。”费永年等人被他这句话呛得脸色难看至极。
步安见屠瑶对这些酸话充耳不闻,挠了挠头,也往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