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圆憨笑道:“女施主说错了,小僧不是沙弥,是比丘僧;再说小僧的缘法是神境通,不怕牢狱之苦的。”
邓小闲见这和尚竟然是比丘僧,也就是修行到了佛宗入门三境“戒、定、慧”中的第二层境界,“入定”之境,便更加不肯放他走了,威胁道:“你就算再能挨打!不给你饭吃,你也熬得住吗?”
惠圆听到要饿肚子,立刻泄了气。
步安见这和尚傻乎乎的,也不好意思太过为难他,简单讲了个条件,让他留在鬼捕七司帮三个月忙,管吃管住,三个月后放他走,保证不去报官。
和尚顿时觉得,一行人中间,属这个书生最好说话,是个大善人。
第四十七章 原来反者道之动()
下乡这些天,每晚都有捉鬼生意,虽说都是恶鬼一两个,小鬼六七条,鬼气有限,可步安的蹭鬼修行毕竟没有停滞不前。
他费尽心力搞这么一支鬼捕队伍出来,是为了蹭鬼方便,而不是为了挣钱,但假如总是挣不到钱,也要出问题。
队伍才拉起来没几天,步安就感觉到了压力,这些修行者都像小市民似的,嘴里不明说,不经意间可是老在打听着进账呢。
洛轻亭表面上是看着邓小闲的面子来的,可步安清楚得很,她从公孙庞那里跳槽过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小老头太抠门。
为期九天的下乡捉鬼之旅,确实也跟送戏下乡没有多少差别,白天赶路顺便打听生意,晚上由东家招待着吃喝再搭台捉鬼。
张瞎子除了比厨子磨蹭一些外,似乎不比那个啰里啰嗦的胖子逊色。
一天傍晚捉鬼前,素素早早就躲进了东家安排的住处,步安坐在长凳上,看着张瞎子背着手来回转悠,终于忍不住问邓小闲,为什么每次都要先看风水。
邓小闲解释说,这就好比是行军打仗前,先要放出斥候查探地形和敌军动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洛轻亭轻轻哼了一声,说起了大实话:“修风水玄的,十个里头有九个是假的!”
步安好奇道:“那真的又是什么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张瞎子离得很远,谁知道这瞎子耳朵特别好使,远远地吼了一声:“我就是那个真的!”
惠圆和尚闭着眼睛坐在一旁,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小半个时辰,这时忽然睁开眼睛。
“我好像在《道德经》上读到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又说‘弱者道之用’,这样看来,张、游二位施主各有眼疾腿疾,都是修道的人才。”
邓小闲等人虽然全是道修,但并不穿着道服,也不在道观出家(或者已经被被赶出来了),因此惠圆一律称他们为施主。
步安瞥了惠圆一眼,心想这和尚不是在入定吗,怎么大家说点什么,他全能听见?这么不专心的吗?
游平挠着头轻声说了一句“哪有”,这个和步安年纪相仿的瘸腿乞儿,仍旧穿得破破烂烂,平常也不怎么爱说话,似乎天生内向。一个闷葫芦走街串巷地行乞,还真难为他了。
洛轻亭笑了笑说道:“道之用不清楚,不过,反者道之动,这里倒是有一个……”
邓小闲突然起身,笑着问惠圆:“和尚!你不好好念佛经,读《道德经》干什么?”
惠圆憨笑道:“师父说过,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邓小闲走去他身边坐下,嬉皮笑脸道:“来来来,你告诉我,都读过哪些书?《黄帝内经》读过没有?”
步安见他故意岔开话题,不让洛轻亭说下去,便好奇道:“什么是反者道之动?”
爱读书的惠圆解释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至正则奇,至善则恶;乐极而哭,悲极而笑……”
洛轻亭一边听着惠圆的解释,一边朝步安挑了挑眉,又瞥了一眼邓小闲,意思是让步安看看邓小闲。
步安想起邓小闲说过,他六岁那年在祖母的灵堂里大笑不止,才把他父亲气死的,这时听见“悲极而笑”这四个字,就隐约猜到了洛轻亭的意思。
没等他再问,洛轻亭已经指着邓小闲说:“十几年前,有位道长路过青莲观,说这家伙是世上罕有的天生‘道之动’,要收他为徒……”
邓小闲摆手道:“一个江湖骗子而已,这种把戏你也信?”
洛轻亭轻哼了一声道:“我爹可不是这么说的。”
邓小闲翻了个白眼道:“你爹老糊涂了。”
洛轻亭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恨恨道:“我爹说,当年那位道长曾言,‘道之动’者,随口而咒!你要是不相信他,干嘛修炼随口咒?”
邓小闲被她问得无言以对,嘻嘻一笑道:“好玩嘛!你都说了,我这叫装疯卖傻,哈哈哈。”
惠圆和游平听得有些愣神,大概觉得这两人的对话信息量好大。
步安瞪着邓小闲,好像重新认识了这家伙似的,恍然道:“原来你不是吹牛胡说……把人骂得狗血喷头,还真的是在修炼咒玄?”
邓小闲乐道:“这还能有假吗?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啊。”接着又朝洛轻亭道:“修炼随口咒只是我的个人爱好,并不是说,我就相信那个江湖骗子了。”
他说到这里,仿佛不愿意再纠缠这个问题,起身说道:“这东家的酒太淡,灌了一肚子水,憋死我了!”便晃晃悠悠地从敞开的院门走了出去。
惠圆和尚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师父说过,出门在外,遇上两种人要特别留意,要么跟他们结交,要么就躲远些……”
洛轻亭瞥了他一眼,问:“哪两种人?”
步安和游平也有同样的疑问,好奇地看着惠圆。
这和尚认真道:“我师父说过,修行人都要纳灵入体,轮回漏尽才能为其所用,这两种人却不必,他们三境之内,便能驱策身外灵气,到了空境之上就更不得了……”
他所说的三境,是指修行者的入门三境,在儒家是闻道、明德,养气,在道家是练气、凝神、致虚,在佛家是戒、定、慧;空境则是指修行人的第四重境界,儒家是无妄,道家是无为,佛家是无相。
这些日子,步安跟邓小闲他们泡在一起,听多了这些修行常识,他还知道,空境的修行人,儒者称国士,道者称真人,佛家称明王。
洛轻亭见和尚突然啰嗦起来,不耐烦道:“到底是哪两种人?”
惠圆正叙述着他师父的话,被洛轻亭突然打断,愣了愣才道:“儒家思无邪,道家道之动。”
步安听得一惊,想起屠瑶就是“思无邪”,便不相信无赖邓小闲的修行天赋,能和天姥屠瑶相提并论,朝洛轻亭道:“那个过路的道长,会不会弄错了?”
他这样问已经很客气,其实更想说:要么是你爹糊涂了,要么是道长糊涂了,两者必占其一。
洛轻亭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神情傲娇得很,嘴上轻飘飘说道:“这家伙七岁就修成咒玄了,你说会不会弄错了?”
步安和惠圆全都听得一脸震惊,只有游平神情坦然,因为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秘密。
就在这个时候,张瞎子从后门走了进来,轻声道:“洛姑娘,往后还是别提这些事情了。当年这孩子不肯跟那昆仑道长走,是怕这一走,他娘回来就找不着他了。”
第四十八章 轮回苦海摆渡人()
步安仿佛心上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晚自己问邓小闲,恨不恨他娘时,他笑着说根本不记得有这人了。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
道之动者,至极而反,邓小闲平常嬉皮笑脸,没个正经,难道是因为心里极苦?!瞎子说昆仑道长……意思是说,有人要带邓小闲去道家圣地昆仑墟,他都不肯离开越州,情愿烂在这个灵气稀薄的鬼地方,竟然是担心他娘回来找不着他……
曾经联想到的那个画面,重新在步安脑海浮现,只是细节有了变化。
清晨的道观前,妇人把六岁大的儿子抱在台阶上,说自己即将远走,心里或许在呐喊:“儿子你为什么不哭,你只要哭一下,娘就会心软留下来了。”
可她哪里知道,自己这儿子是天下难觅的道门天才,道之动者,至极而反,悲伤到了极点便只会大笑。
妇人并不知道,所以她走了,可能是哭着走的;可这孩子却理解他娘,于是一直等在越州,因为他不知道娘去了哪里,怕她回来就再也见不到自己。
步安缓缓低下头去,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他自己也是孤儿,对这样的人间悲剧最能感同身受。
可惠圆和尚似乎完全没有触动,侧着头认真道:“那小僧得试试跟邓施主结交,若是结交不成便要躲着他。”
张瞎子看不见惠圆认真的模样,但从他声音里也能听出这和尚傻得可爱,咧嘴笑了笑,笑得不怎么好看,却很坦诚。
黑黢黢的院门外传来了邓小闲的放荡的笑声,他喊着“痛快痛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前后略有不同的神色。
惠圆和尚迎着他走上去,认真道:“邓施主,小僧想要与你结交一番,你意下如何?”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这和尚也太老实!
大笑过后,洛轻亭问惠圆:“你说儒家思无邪,道家道之动,佛家想必也有厉害的。你师父为何不让你留意这种人?”
惠圆和尚摇摇头道:“佛门想来也有,但师父没说。”
步安也有些好奇,微笑道:“为什么?是不是和尚不打和尚?”
惠圆憨笑道:“师父说,僧不谤僧,倒没有说能不能打。师父没提佛门要小心什么人,自有他的道理吧。”
邓小闲好笑道:“你们这些和尚说话就是躲躲藏藏,虚头巴脑,看似高深,其实是怕说错了下不来台,这一手算命的都会!”
张瞎子作为曾经的算命行业从业者,笑了笑道:“还真是这样。”
惠圆有些着急,抹了把额头,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洛轻亭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瞪了一眼邓小闲道:“和尚是傻,但你也不能太欺负他。”
惠圆被人说傻似乎毫不在意,大概早习惯了,乐呵呵地说道:“小僧死过一回,活回来后,就变成了这样。”
步安听说他死过一次又活过来,觉得这老实和尚八成是心脏停跳过,又被抢救过来,因为大脑一度缺氧所以智商变低了。这样例子电影里常有,没有变成植物人,算这和尚运气好。
他喝了口酒,随口问道:“你是死了多久后,又活过来的?”
惠圆想了想,又掰了掰手指,道:“三十二年。”
步安一口酒全喷在了地上。其他人也同样诧异,邓小闲瞪着这和尚道:“你……你会不会算数啊?”
惠圆说:“小僧的算数确实不怎么灵光。”接着轻声念道:“我死那年是崇光七年,师父五十有二,隆兴元年活过来时,师父八十有四……”
事实上,他说到“崇光七年”时,众人就已经惊呆了,根本不用他再算下去。
可步安终归不相信人会死了这么久再复活,问道:“死这么多年,不下葬吗?”
邓小闲附和道:“就算不下葬,尸身也全烂掉了。”
惠圆和尚解释道:“师父的缘法是宿命通,知道我没死透,就把我的尸身放在舍利塔中,不让生人靠近。”
他微微低着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我后来睁眼看见师父,想他怎么老了这么多,原来他等了我三十二年。可他只跟我说了一会儿话,自己也死掉了。”
“师父说,惠圆啊,往后师父不在,剩你自己,记得要与人为善,不要作恶;除了吃斋念佛打坐修行,再有时间就读读书,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师父还说,惠圆啊,你一躺下就是这么多年,既然活过来了,就出去走走,栖霞寺太小,你的机缘不在这里。”
这和尚把一个将死老人临终托付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可话里话外,都不像是一个高僧在说话,更像是一个慈父在教导年幼的儿子,步安听着听着,便有些感动。
可令他奇怪的是,惠圆念叨着师父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多少变化。
“师父还说,惠圆啊,你如今一半在世上,一半还在轮回里,好比是轮回苦海摆渡人,七情六欲不齐全,别人看你奇怪,就要为难你。往后出门在外,遇上两种人要特别留意,要么跟他们结交,要么就躲远些………”
步安听得惊心动魄,又瞄了一眼邓小闲,心说惠圆倒和邓小闲完全相反:一个老实,一个贼精;一个六欲不全,一个七情上面;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加上自己,倒是儒道释齐活了!
这个念头一起,步安便打断了惠圆,认真道:“和尚,你修行靠不靠灵气?”
惠圆如梦初醒般抬头看着步安,眨了眨眼,好像没完全反应过来,接着道:“佛门的说法是轮回漏尽,好像跟灵气是一回事。”
步安摇着头笑了起来,他很好奇这和尚的师父究竟是谁,但是现在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反者道之动,苦海摆渡人,这样的角色听上去就是难得的人才,过了这个店,可就没地方再找了。他的蹭鬼事业需要帮手,眼前这一道一僧,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步安缓缓站起身来,朝张瞎子道:“你说自己是真的,就定出此地聚灵之穴来试试,我看到底真不真。”
张瞎子有些莫名其妙,可步安毕竟是鬼捕七司的财东,财东要做什么,他只管做就是了,当下说“好”,接着侧过脑袋,好像在听着什么,不一会走到门外,在一口水井旁站定,道:“就是这里了。”
步安走到张瞎子身旁,扭头朝门内招手:“大家都出来吧!”
邓小闲笑嘻嘻地走过来,嘴里说着:“步老弟莫不是觉得大伙儿情投意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就一同投井算了?”
惠圆摇头道:“步施主,小僧觉得你最是面善,除了邓施主以外,也想与你结交……但投井就不必了,小僧已经死过一次,不想这么快再死一次。”
他嘴上这么说,脚底下却不慢,紧跟在邓小闲身后。
游平也和张瞎子一样,在这支鬼捕队伍里没什么发言权,况且他本来就内向,一瘸一拐就走了出来。
只有洛轻亭一脸的不耐烦,低声抱怨道:“怎么这么多事情,还捉不捉鬼了?”
步安也不理会她,等到邓小闲和惠圆走到自己跟前时,才笑吟吟地说道:“越州灵气稀薄又如何,昆仑圣地又有什么稀奇?”
第四十九章 刷鬼打怪梦之队()
夏夜里,偏僻乡村的小小院落,步安看着面前的五人。
天生道之动,有机会修成随口咒的,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邓小闲;
死而复生,半在人世半在轮回的,一脸老实的和尚惠圆;
声称自己就是真的风水玄修,脸上皱纹密布,仿佛阅尽人间悲苦的张瞎子;
总是噤口不言,丝毫没有存在感的瘸子乞儿,符修游平;
一身打着补丁的布衣,心直口快,偶尔有些傲娇的,至今仍对他有些成见的阵修洛轻亭。
恍惚之间,步安想起,也是这样一个血月挂在头顶的夜晚,走在天姥书院的山道上,屠瑶说,就算再有诗才,假如只为人做嫁衣,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屠瑶说的没错,可她毕竟不是步安,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两个多月来,他尝试过去接受儒家学说,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