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
一个州府同知,五品大官,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邓小闲实在弄不明白。比起弄明白其中缘由,更重要是认清一个现实:他的后台倒了!
这事说来实在荒唐,邓小闲从来就没见过这位何大人,连他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但全越州城的修行圈子,似乎都知道这位何大人是他邓小闲的后台。
“哎!后台倒了,比没有后台还要不妙!”邓小闲坐在步安屋里唉声叹气。
步安翻了翻白眼道:“这还不都是你自己作的!当初谁叫你那么张扬?”他并不关心邓小闲的面子问题,只在乎一件事情,“公孙庞那边,不会把咱们的饭碗砸了吧?”
邓小闲哀叹道:“就是这个不妙嘛!这小老头今早就来找过我,说鬼捕三司人头有些多了,让我先在家里歇着!”
步安惊道:“那我呢?”
邓小闲摊摊手道:“你这不是白问的嘛……我都叫人家一脚踢了。”
步安气道:“我……我他么月钱才五百个铜子儿,他公孙庞不缺这点钱吧?!”
“缺!怎么不缺?别说五百个铜子儿,就是半个铜子儿,他但凡能扣下,也绝不会花出去!”邓小闲信誓旦旦地说道。
步安很想说:“那我倒给他五百个铜钱行不行?”可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是怕丢面子,而是担心自己蹭鬼的吃相太难看。
天姥学子在越州捉鬼,是离经叛道;可要是倒贴钱在越州捉鬼,就不是离经叛道,而是个傻叉。没人怀疑才怪!
第四十三章 招兵买马两奇人()
何殷升跑了。
那晚在步安住处的门前,他因为说了一句“好像是住在这里”,而被卫家小姐视作情报含糊、办事不利,给抽了一个大耳刮子,之后就捂着脸躲在远处看。
当看到金鹏鸟被一脚踢飞的时候,何殷升彻底吓破了胆。金鹏鸟皮糙肉厚,还挨得住卫家小姐的拳脚,他可没这个本事。
高官厚禄、锦衣玉食虽然诱人,可也要有命去享。何况少主已经北上,至少有五年回不来,想到自己留在越州已经没什么必要,他便连夜逃之夭夭了。
何殷升只是祝家的一个家宠,没什么政治抱负,所以他这个同知向来当得清闲,平常就不爱揽事,一走了之照理不至于这么快被发现,赶得巧了说不定等到卫家小姐离开越州,他再偷偷回来,还能接着把这闲官做下去。
可这几天偏偏赶上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
越州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有官办的龙舟竞渡,州府的大人们都要出来与民同乐。
那天龙舟节上,知府刘大人没见着何殷升,就随口问了一句。这一问,问出麻烦来了,底下的官差答说,已经有日子没见过何大人。
知府刘大人有个小舅子,在越州的盐运司做经历,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油水却很足,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官职,即将要被汴京下来的某位公子顶掉。
刘大人正为这事心烦,听说同知何殷升不见了,仿佛瞌睡时有人递来了枕头,正好拿这闲官开刀。
多出来一个从五品的同知实缺,越州的官场就要动一动。这其中的油水大多会被江南东道的布政使捞去;但他这知府多少也能喝到一口汤,顺便还能趁着官场变动,给自家小舅子再留个肥差。
总而言之,步安的蹭鬼事业遇到了难题,是因为邓小闲的后台倒了;邓小闲的后台之所以会倒,跟知府刘大人的小舅子丢了盐运司的肥差有着逃不脱的关系;而那个即将从汴京南下,接任越州盐运司经历的,正是步鸿轩的大儿子,步经平。
假如步安知道造成这一系列蝴蝶效应的触发点,恐怕会再狠狠地骂一声“老贼”,可眼下他对这些事情全都一无所知,也和邓小闲一样,连何殷升是何许人也,都不清楚。
这天上午,步安租住的小屋里,他看着唉声叹气的邓小闲,突然挑唆般问道:“我看你本事也不小,干嘛不自己干呢?捉鬼生意这么好,还怕挣不到区区五十两的鬼引例钱吗?”
邓小闲摊手道:“越州城里这些修行人,但凡肯吃这口饭的,都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全进了那几个鬼捕队,这时候去挖人墙角,是要犯众怒的。”
他抬头看了看步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补了一句:“再说,要干这买卖,我们也没本钱啊。”
步安白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刚得的那三十两银子,准是花得一干二净了,爽气道:“本钱倒好说,不就五十两银子,总有法子借来。”
他想着自己要是向屠瑶开口,再找两位师姐帮忙,凑到这些银子应该不难,以后拿说书挣的钱慢慢还就是了。
关键是蹭鬼的事业耽误不起,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可不能掉以轻心,白白蹉跎了这邪月临世的“捉鬼时节”。
邓小闲皱眉道:“五十两怕还不够,除了鬼引例钱,还得拿银子疏通官府。”
步安摆摆手道:“这些先不管!你就说,能不能找来人吧?”
邓小闲想了想道:“人是有,就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步安心想,还能有谁你比更上不了台面的,蹭的一声站起身来,道:“走!”
邓小闲磨蹭道:“也不急在一时吧?”
步安气道:“那你就赖在这儿,等着喝西北风吧!不想法子捉鬼挣钱,你拿什么银子去逛春燕楼?”
……
……
邓小闲在赖着喝西北风和挣银子逛春燕楼之间,很容易就做出了选择。
步安原本已经准备妥当,要赶去投醪河边说书,但是事急从权,他情愿旷几天工,也要尽快把蹭鬼的事业落实下来。
出门招兵买马的路上,鬼捕三司的两位弃卒,商量着自立门户后的各种事宜。
邓小闲也知道,自己不出本钱,就没有说话的份,一路上听着步安定规矩,他只负责点头。
最终“商量”下来的结果是,有关捉鬼的专业范畴听邓小闲的,一切跟银子有关的事情,归步安管。
这天下午,步安由邓小闲带着,先后见了四个修行人,这才知道他所说的上不了台面是什么意思。
这四个人里头,有一个摆摊算命的瞎子,一个路边行乞的瘸子,一个老得走路都费力的落单道士和一个投醪河上撑船的船工。
四人中唯一健全的那个船工,婉言拒绝了邓小闲的邀请;而那老道士只跟步安说了没几句话,就陷入了类似“马东什么梅”、“马什么冬梅”的死循环,为了自己的嗓子考虑,步安还是忍痛放弃了这位经验丰富的人才。
傍晚时候,步安、素素和邓小闲回到位于南城闹市的出租屋时,身后就多了两个“奇人”。
算命的瞎子姓张,四十来岁,人称张瞎子,据邓小闲介绍,是个修习风水玄的道修;瘸子乞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修符玄的,名叫游平,步安觉得这个名字听着不怎么吉利,好像是个纯粹累赘的拖油瓶。
这两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有口正经饭吃的机会来之不易,对邓小闲和步安两人颇为寒酸的住所,并没有瞧不上的意思——张瞎子反正也瞧不见。
当晚,四人就凑在邓小闲屋里,一边吃着所谓的开伙饭,一边听邓小闲胡扯。饭吃到一半,邓小闲提议说,让张瞎子和游平都露上一手,好让步安验验货。
这两位身有残缺的修行人已经知道,步安才是出钱的那个,算是这支尚未开张的鬼捕队伍的头头,听说他要验货,赶紧忙活起来。
看风水的过程照例没有什么惊喜,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张瞎子背着手在邓小闲屋里几进几出,居然没有撞上门框和桌椅。
游平画符的本事,倒让步安开了眼。
他穿得破破烂烂,凑在昏黄油灯下画符的神情却认真得像个绣花姑娘,只见他拿朱砂在黄裱纸上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接着把画好的符贴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一角,端起一杯水就倒了上去。
倾泻而下的水流,竟然在快要遇上那张符文的时候,突然向四周弯曲,泼得到处都是,却唯独没有一滴水落到符上。
邓小闲摇头晃脑道:“避水符……拿来贴在脑门上,走在雨里都淋不着!”
步安虽然看得稀奇,却觉得这东西在捉鬼时毫无用处,一边装装样子叫好,一边朝邓小闲上下打量,心想就凭这四个人的班底,恐怕也只有邓小闲才是捉鬼的主力。
正这样想着,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历喝。
“说书的!你死哪儿去了?!”
第四十四章 且怒且悲且狂哉()
卫家小姐天天往投醪河边跑,金鹏鸟也没有闲着。
她化为原形时可大可小,正好在越州四处巡弋,小半天时间就能检视方圆百里。
可是,那位最后曾经出现在越州的老祖宗,根本没有留下丝毫线索。这样过了几天,金鹏鸟便没心思再细找下去。
老祖宗神行天下,说不定早去了别处,弄得不好已经回了东海。金鹏鸟觉得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寻,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那晚她直愣愣挨了小姐一脚,被踢得晕头转向,还算是轻的,回去之后又被严刑逼供,最后屈打成招,说自己确实知道这门婚事,本以为小姐会就此罢休,谁料招了之后反而被打得更惨。
她身上伤痕累累,飞在天上都觉得翅膀疼,就对那个书生心生怨恨。
就是这份怨恨,让她在明知寻找老祖宗无望后,暗中做了一些调查。她多方打探,又利用了祝家的一些眼线,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自己白白挨打的原因。
当卫家小姐,从她这里听说,这书生的婚约对象不是自己,而是汴京的一位大官之女时,表情精彩极了。
金鹏鸟站在一旁,偷偷留意着小姐,心说这说你该知道,我是真的被冤枉了吧?
可怜她心里还怀着期待,就被“啪”的一声,搧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又被一脚踹倒在地。
“明明没有这桩婚事,你那天为什么要说自己知道的?!”
看着小姐一脸怒容,金鹏鸟吓得动都不敢动,心说自己果然做的不对,转念一想又觉得明明是小姐拿拳脚逼着她承认的。她当然不敢还嘴,只是躺在地上不动,等着小姐的气头过去。
小姐恨恨地说道:“这书生实在可恶!竟然把我唬得信以为真了!”
金鹏鸟见状,心里暗暗高兴,忍不住探头道:“小姐,我这就去杀了他吧?”
她这一次陪着小姐来神州,大概真是流年不利,这句理所当然的提议,竟然又换来一顿毒打。
“杀杀杀!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你和那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还有什么两样?!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卫家小姐一边骂,一边踢打。
金鹏鸟蜷缩着身子生生挨打,似乎脑子都被打糊涂了。她明明记得小姐对那孙猴子连连夸赞的,怎么今天又转了性子。
卫家小姐打得累了,坐回椅子上,看着屋顶发呆,过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他把我误当成别人,我就将计就计来捉弄他,这样才算礼尚往来!”
她做了这个打算之后,就越想越觉得有趣,第二天早早等在了投醪河边,要捉弄那个书生,可是书生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把她的好心情全给耽误了。
这还不算什么,临近傍晚时,有只信天翁过来报信,说兰亭夏集将至,越州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东海来信招小姐速速回去。
这样一来,不能好好捉弄这书生也就算了,连孙猴子的故事都听不完了!
卫家小姐一气之下,就跑到了这书生的住处,朝着紧闭的木门喝道:
“说书的!你死哪儿去了?!”
……
……
步安大摇大摆地从邓小闲屋里出来,朝着“余家千金”的背影喊道:“你叫我干嘛?是想通了,来退婚来了吗?”
在他身后,邓小闲和游平听得一愣,心说这个瓷娃娃似的女孩儿,竟然是步安未过门的娘子不成;张瞎子则侧着脑袋站在一旁。
步安说了这句气话,便冷冷地看着“余家千金”,他本以为对方会再嘲讽回来,谁料这小女孩儿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竟然嘻嘻一笑,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对啊!就是来退婚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卫家小姐盯着步安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步安微微一愣,语气顿时平和下来,好言好语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卫家小姐昂头道:“你现在就跟我走,一口气把孙猴子的故事全部讲完,我就让我爹爹退了这门婚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捂在嘴上,好像在忍着笑。
步安正色道:“你说话当真?”
卫家小姐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动,生怕笑出声来,忍了一会儿后,赫然抬头道:“我对天起誓,要是你我之间确有婚约,我这次回去,必让我爹把婚约撕毁,还你自由之身!”
步安心里纳闷,他见这“余家千金”虽然看上去笑意盈盈,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不像有假。
她这么痛快,倒让步安下意识地还起价来。
“孙猴子的故事长得很,一口气怎么说得完。”步安故意这样试探,见对方神情突然沮丧,便觉得有戏,皱眉道:“除非……”
卫家小姐急道:“除非什么?”
步安想说,除非你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就算再急着用钱,也不能问这丫头要,至于为什么,他一时也理不清。
他于是摇摇头道:“算了,没有除非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收拾就走!”
不到一炷香时间,步安便收拾妥当,告辞邓小闲、张瞎子和游平,跟着卫家小姐往北城去,素素自然也跟在后面,带着铜锣、破碗等等全套家伙儿。
来到玲珑坊外,投醪河边的时候,已是亥时,相当于晚上九点来钟,大半个越州已经安静下来,子敬大街却仍旧热闹非凡。
这时正好有天天候着听说书的街坊看见步安过来,便埋怨他言而无信,让众人白等了半天。
步安笑着说,既然如此,今夜就把这故事统统讲完,免得大家牵肠挂肚。
卫家小姐把他喊来这里说,而不是单独讲给她听,倒也不是要与民同乐,而是习惯了这个气氛,觉得大伙儿一同嬉笑怒骂,一同哭哭啼啼,这故事听着才有意思。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投醪河两岸是纸醉金迷的繁华街道,河上画舫飘摇,莺歌燕舞。
岸边渐渐聚拢的人群中,少年书生清清嗓子,开始讲诉倒霉和尚和他的三个妖怪弟子,取经路上最后的劫难。
一只小猫妖坐在板凳上,一位旧神传人站在人群前排,还有一人一鬼透过街对面敞开的窗子,同时聆听着,这另一个世界人尽皆知,而对她们来说,足够新鲜生猛,惊奇惊喜,又暗合因果报应的神怪故事。
这一人一神一妖一鬼,似乎都在这故事里听到了自己。
夜色越来越深,天上星辰流转,投醪河边的人群越来越少,可那书生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等到故事终于来到尾声,每个角色都轮回般归位时,听书人早已散去大半,剩下的听众仿佛被这曲折的故事耗尽了气力,又像是太过疲劳,只有三三两两,稀稀落落的叫好声响起。
这个时候,书生便将背在身后的琵琶琴换到了胸前,定了定神后,手指扫拨出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