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去脉。
“老夫乃是步鸿辕三叔父……种桑养蚕的本分人……步鸿轩伏法,步氏一族原本提心吊胆,好在未受牵连,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孽障……这孽障伙同外人,将老夫连同全族四十多人打入冤狱……”
步姓老者涕泪满面,脚下打颤,若不是被人搀扶着,似乎随时要跪倒在地。众人见他情真意切,无不动容。便连广念都看得眉头紧皱,时不时略带狐疑地看一眼兀自不言不语的步安。
“这孽障仗着他与藩台孔浩言相熟,肆无忌惮,颠倒黑白,不顾同族之情,害老夫受尽皮肉之苦,又借伸冤之名,讹去步氏上下白银五万两之多……”
这几句话几乎一下子将步安辛苦赢来的舆论优势一扫而空——要知道儒家向来以宗族为重,一个人哪怕道德趋近完美,一旦在这方面有了污点,便再无可取之处了。
因此青龙步氏的出现,等同于釜底抽薪,将步安逼到了死胡同。而对殿内绝大多数人来说,问题就只剩下一个:这老者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大儒吕飞扬迈出一步,一脸凝重道:“步安,他方才所言,可有不实之处?”随着他这一句问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齐刷刷看向步安。
步安一声失笑,脸上轻松之极,众人只当他要立即反驳,却不料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无不实之处。”
这一下,殿内一片哗然。
吕飞扬大约是怕步安不知道其中利害,一时大意以至于身败名裂,当即追问道:“步安!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步安却仿佛没有听懂一般,再度摇头:“在他而言,句句是真……”
此言一出,薛采羽、广念乃至仰修等人,全都一脸愕然,唯独舍难大师仍旧眼观鼻鼻观心,似乎笃定得很。
““步执道,你倾轧亲族,还趾高气昂,难道不知羞耻吗?”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了个头,殿内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唾骂。
殿首之上端坐不动的温亲王,也终于换了个坐姿,脸上露出真假难辨的惋惜之情,缓缓道:“有才而无德,才学再是了得,又有何用?!”一言及此便看向身边的屠良逸。
屠良逸只是摇头叹息,坐在他身后的屠琅,更是眉头紧锁。
“终究是我管教无方,竟在书院之中出了这等败类……只是没想到曲阜孔浩言也与这孽徒同流合污……”天姥山长怀沧嗓音并不高,听在众人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面对众人所指,步安充耳不闻,只是双手背负在身后,朝那步姓老者缓缓踱步,每走一步,便有许多双眼睛也跟着移动一步,方才负责将人带进殿来的两位天姥大儒则一脸警惕,像是担心他百口莫辩,因此要做困兽之斗,暴起而伤人。
却只见步安走到步姓老者面前,略一挑眉道:“你可知道步鸿轩那老贼是怎么死的?”
这一问,轻描淡写,夹杂在唾骂声中,简直轻不可闻,停在那步姓老者耳中,却如钟如吕,令他浑身微颤,面露惊惧之色。
事实上,对于步鸿轩此人的手段与能耐,没有人比青龙镇上的自家族人更加清楚,对于阿四的“叛变”以及步鸿轩惨死的种种疑团,也只有他们最为关心,最为想不通。眼前这老者是看着步鸿轩起势的,对他简直佩服之极又惧怕之极,所以当步安言语之中,暗示步鸿轩之死并非那么简单时,这老者便立即想到了各种可能……
然而,步安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又往前凑了凑道:“单以百姓血书陈列之罪状,步鸿轩便该株连九族,你可晓得?”
此言一出,非但步姓老者浑身震颤,后怕不迭,四周更是响起一片喧哗,紧接着又安静下来,连同方才的咒骂声也一起变轻了。
殿内众人毕竟大多不是官场中人,即便是,也未必清楚去年发生在嘉兴的哪一桩窝案,因此悉悉索索,议论不止。
步安却不受影响,仍旧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诛杀恶贼,大义灭亲,因此免受牵连……可你身后这些人,原本早已经被砍了头去,步氏族产亦当悉数充公,你……不知道吗?”
那老者已然面如死灰,他身后的步氏族人同样惊疑不定,不知道步安所言是真是假。
“正如你所说,我与藩台孔浩言相熟,若不是我上下走动,疏通关节,又怎能免你们一死呢?然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步安忽然笑了笑:“府衙大牢里有吃有喝地住上几个月,总好过身首异处,是不是?”
这一番说辞并不是步安临机应变,而是他早在嘉兴时,便已经准备好了的。将青龙步氏男丁悉数下狱,虽说是为了泄愤出气,外加讹诈盘剥,但其实也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步鸿轩所犯罪行,天怒人怨,假如从严处置,确实够得上株连九族,步安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收拾起青龙步氏,才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一来,情势便立即扭转,事情来龙去脉并未变化,可关键处的动机变了,步安从倾轧亲族的唯利是图的小人,变成了将亲族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的,有情有义的君子,而那翻牢狱之灾,在“满门抄斩”的映衬面前,竟也显得温情脉脉。
“孔浩言孔大人心系闽中百姓,听说我要南下平匪,才同意将步鸿轩从轻发落,好将他身后资财留赠于我,充作军饷……”步安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看着殿首之上的温亲王道:“总好过充公,便宜了那狗皇帝。”
温亲王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紫,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415章 进一步血雨腥风()
张悬鹑、陈阙安、黄铎、胡四娘乃至青龙步氏,这些人出身地位不尽相同,来历千差万别,天姥书院能将他们悉数聚集于此,各种手段,必然也各不相同,或笼络、或策反,又或是威逼利诱,仅凭想象便可推断一二。
由此可见,书院要当着江南群豪的面搞臭步安,顺势扳倒杭州宋家的决心有多么强烈。
步安笑吟吟看着温亲王时,暗中却并未放松,甚至愈加警惕,只因他心底清楚得很天姥书院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多半还有后手——或者说,这几道“前菜”解决得越是轻松如意,便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所以,当殿内有人忿忿不平,质问天姥书院“轻信谗言,刁难忠良,意欲何为”时,他反而像个局外人一般,负手而立,目视殿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致命一击,同时默默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殿首之上,山长怀沧、温亲王、屠良逸都在,季、詹两位国士也在,一众大儒也差不多都到齐了,唯独屠瑶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入殿至今,约莫过去大半个时辰,也该是时候了吧?
步安心中这么揣摩着,只见殿首之上,始终盘膝而坐的山长怀沧,在众人的质问声中缓缓起身,接着目不旁视地朝步安走来,一步一顿走得缓慢之极,而喧闹声也渐渐轻了下来。
怀沧已然满头白发,身子却挺立如松柏一般,眼神灼灼,使人不敢直视。
步安避开那眼神,倒不是害怕或者慑于压力,而是担心自己在压力下爆发出的“死亡凝视”般的气势,将对方吓到。
也不知什么缘故,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去年春试时的场面,那天下着雨,殿内外站满了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天姥书院似乎从来跟自己八字不合,只有那白衣飘飘的身影,寥寥无几的同门,以及观海崖上柴门紧闭的茅屋,才显得温情脉脉——除此之外,他与天姥书院又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的走神后,怀沧的声音将步安又拉回到了现实。
“你入门至今不过一年半载,却有人说你已臻空境,有无此事?”
步安稍一抬眉,没想到怀沧会问起此事。而殿内众人大多并不知道步安此时的修行境界,因此闻听此言,响起一片惊呼声。
而怀沧似乎也不准备得到步安的回答,又接着问道“你贴在观海崖上的门联已然残破不全,却依稀可见邓小闲的名号,你可知邓小闲何许人也?”
“邓小闲……”步安眉头微皱,忽然想起邓小闲不为人知的那一层身份,隐隐猜到怀沧为何从这里入手。
“你带艺投师,隐藏如此之深,究竟有何图谋?”怀沧已经走到步安身前,雪白须发无风而动。
这一句看似质问,实则诬陷,而在众人听来,却觉得非如此不能解释自去年三月天姥春试以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半功夫而已,即便天纵奇才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修至空境,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步执道入门之前便有修为在身。
怀沧趁热打铁,对着众人,朗朗道“诸位兴许不知,那邓小闲平素就住在越州城里,看似游手好闲,实则是昆仑南于机的弟子……”
此言一出,众人愈加震惊。
步执道带艺投师,又与昆仑弟子熟稔之极,这两条信息拼凑起来,一条骇人之极的结论便呼之欲出!
步执道早就与昆仑墟暗通款曲!他投入天姥书院,目的绝不单纯!如今江南巨变,虽说罪魁祸首乃是当今朝廷与大梁皇帝,可昆仑墟也绝洗不脱助纣为虐的事实,若没有道家出力,哪里来的逐月之变?
步安听得脸色沉郁,一言不发,而怀沧随后抛出的言论,更加令他被动。
怀沧面对众人,忽然话题一变“去年十月间,中丞李岳南下,名为探查七闽匪患,却在七闽道上浮光掠影,大多时日留在江南东道,查访温王行迹。临回京时,在嘉兴府险些遇刺,刺客驭使飞剑,来去自如……诸位可知道那刺客是何人?”
此事发生时,步安当时是在场的,因此当怀沧提及此事时,他也微微一愣,只等怀沧给出答案。
不料怀沧一问未消,却又调转话头,扭头对着步安道“先皇驾崩,隆兴夺嫡,温亲王逃出生天,暂避天姥山,乃是前年腊月里的事情,次年邪月临世,三月的春试无人问津,唯有你孤身来投……我说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哼!杭州宋家假意飞剑行刺,诱使李岳来查天姥书院,恐怕也是你通风报信的吧?我只是奇怪,你究竟是何时知道,温王就在天姥山上的?!”
到了这时,步安仍旧皱眉沉思,点星殿内却已经开了锅了,一片喧闹声中,广念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老酸腐!你们今日是存了心要泼人脏水,先前那些鸡零狗碎的没一句真话,被人揭穿了还嫌不够丢脸,这是要狗急跳墙,赤膊上阵了不成?”
薛采羽也愤愤然帮腔道“是非曲直,全凭你一张嘴来说吗?”
大殿一旁,詹姓国士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天姥书院乃是儒家正宗,书院山长一言九鼎,岂容尔等污言秽语……”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便引起一片嘘声,薛采羽更是踏上一步道“今日你们构陷步爷,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却没有一桩站得住脚,从此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儒家正宗?!”
这几句除了一片鼓噪外,同样也引起嘘声一片。殿内人群似乎隐隐分作了两派,一派支持天姥书院与温亲王,另一派只是步安,或者说是不曾到场的杭州宋家。
这场面正如步安所料,大敌当前,江南大大小小的势力,却在争权夺利中渐渐决裂。他清了清嗓子,在进或者退之间,做最后一次权衡。
进一步,或许一时痛快,可江南从此分作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说到底是便宜了隆兴帝;退一步,或许能将这脆弱的联盟维持住,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步安权衡之际,天姥山长怀沧又推了他一把。
“诸君以为步执道只是勾结了昆仑墟吗?你们只知他平定拜月匪患不费吹灰之力,却不知逐月之变,亦是他的手笔!步执道便是拜月邪教始作俑者……他分明就是旧神!”
当天姥山长怀沧怒发冲冠地手指着自己时,步安才突然意识到,今天这一出大戏,温亲王与天姥书院真正要对付的,似乎并不是杭州宋家,而是他步执道本人——他只是有些纳闷,这半真半假的故事,到底是他们有意杜撰出来的,还是当真就这么以为?
人群惊慌失措,面色大变,轰乱了一团。
步安皱着眉头,轻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大殿外,只见守在殿外的游平脸上神情激动而兴奋,用力地朝他点了点头。
步安笑了笑,点头回应。
游平脸上愈发激动,扭头穿过人群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在他挥手的方向,晴山与张瞎子等人已经候在那里,而晴山身边,赫然便站着一脸焦急的素素。在步安踏进点星殿接受审问的大半个时辰里,张瞎子与晴山悄悄上了山,并且如步安所料,在观海崖上的那间茅屋前找到了素素。
聚集在点星殿前的人群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有些躁动不安,天姥书院的人仍旧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下一刻,几面大旗忽然张开,迎着山间的烈风鼓荡摇曳,这大旗分明染着血,甚至有些残破,却因此才显得气势非凡。
“七司办事,闲人勿近!”张瞎子手执黑色旗杆,梗着脖子吼道。他这付模样,像极了当初望江楼上,对着一众下里巴人装威风的模样,只是这一回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铁与血的气势,再没了当时的猥琐劲。
一百多名从七闽道上浴血归来,又或是水天界中刚刚经历了灭国之战的修行人,如同一支铁矛般插进人群,扎在点星殿的门外。
人群中即使有自忖技高一筹者,面对这一突变,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那“铁矛”的矛尖上,却是个画风格格不入的,远远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已经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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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让三分势均力敌()
怀沧有一张苍老的面孔,眸子却清澈如少年,眼底透出凌厉的光,仿佛能一眼将人看穿。
步安与他对视少倾,气势竟也不落下风,殿内鼓噪声不绝于耳,这两人却站在大殿中央,仿佛怒浪中的礁石,丝毫不为所动。
四周落座的群豪之中,有那舍难与仰纵等一众高人也同样纹丝不动,只是心中难免惊奇,这天姥步执道小小年纪,先不说修为如何,单是胆色气度便已经远超同辈中人。
对峙只维持了不久,便被一声哭泣打断,步安回过头去,只见点星殿的大门外正站着个清秀之极的小书童,只是脸上早已经哭花了——不是素素又能是谁?
这小丫头大半年没有见过自家公子,仿佛没了主心骨一般,今日劫后重逢,又恰好撞见大殿里“公审”公子,心中自是百般委屈,千般不忿。
却不料步安一眼瞧见她,竟然咧嘴一笑,笑得轻松之极,仿佛眨眼间回到了去年春天,与素素并肩坐在天姥山后崖上的乱草中,看着暮色下的群山一般。
这笑容实在感染力太强,以至于素素竟也破涕为笑。
“大胆!点星殿前,何人啸聚?!”
一声断喝,打断了步安的思绪,只见两位守在门外的大儒,试图挡住气势汹汹的七司队伍。
“滚!”
“你敢?”
“敢”字尚且停在天姥大儒的口中,便有几柄长剑从七司阵中刺出,迅如疾风,气势如电,逼得那位大儒急退。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大约是没想到这步执道带来的江湖人竟有这等身手。
事实上,方才出剑之人,不过是七司白营中两位丹玄羽士而已,只因道家丹玄修的是力量与速度,配合七司日夜合练,已然熟稔之极的阵法与剑术,实在霸道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