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退不如一进……”步安嘿嘿一笑,仿佛没事儿人一般。
他身后站着的晴山与蔓秋,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来历与含义,宋青却听得一愣,旋即翻翻白眼,又叹了口气,轻声嘀咕:“师尊刚回来时,以为你死了,连饭都吃不下。”
“是吗?”步安微微一笑,心说师尊啊师尊,原来你心里也还是有我这个弟子的。
便在这时,点星殿门内传来一声洪钟般的嗓音,传“步执道”入殿议事,其余“闲杂人等”殿外守候——那嗓音步安一耳朵便认出来了,正是当初守在点星殿前,问他竹林一去多少年的大儒赵贺。
步安远远瞄了瞄点星殿大门,接着转身对晴山、蔓秋点头一笑,又迅速环视七司众人一圈,便紧跟宋青挤进人群,往点星殿走去。
殿外空地上聚集的群雄,或是看着步安,或是看着那一百多看似闲散却在坐落之间自有章法的“闲杂人等”。
而步安也在人群中瞧见了不少熟面孔,其中凡一同经历逐月之变,之后又一同破阵而出的逐月社人,看向他的眼神与周围人绝不相同——除了患难与共的情谊、无需言语的默契,还有一份唯独经历过生死巨变、血光杀阵之人,才能拥有的凛冽。
步安面带笑意,闲庭信步一般跟着宋青穿过人群。
宋青不笨,他早知道步安今非昔比,但直到这一刻站在他跟前,沐浴着众人滋味不尽相同的目光,才隐隐觉得他在山下可能不只是“长袖善舞”那么简单……
“一会儿进去别乱说话,也别逞强,即便有麻烦,师尊自会想办法的……”宋青眼睛看着守在点星殿外的赵贺,嘴里却在低声嘱咐,语气从未如此严肃过。
“我晓得的。”步安点点头,迈出一大步,踏上台阶。
这四十九级石阶他一共走过三回,第一回是隆兴二年三月的春试,第二回是四月里的春试补考,第三回则是老贼步鸿轩赶来逼婚,每一次的记忆都不怎么样,今日或许也不例外……
殿门敞开着,步安不等人传话,便径直迈过门槛,抬头看去,昔日宽敞无比的大殿,眼下竟显得如此拥挤逼仄。
大殿两侧,各有近百人盘膝而坐,只留下当中一条过道,步安一入殿中,便觉得许多双眼睛齐刷刷朝他看来,却仍旧没人告诉他,哪里是他的位置。
他嘴角微微扬起,全无所谓一般正视过道尽头,只见殿首正中是一位体型微胖的中年,坐在他左右两侧的则是两位老者,步安心说,中间这人必是温亲王了,只是不知道他身边哪一个是屠良逸。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拿余光扫视,便发现殿中多是上了年纪的儒生与僧人,其中赫然便有灵隐寺舍难大师。
路过这老和尚身边时,步安脚下稍慢,竟朝他抬了抬眉,打了个略显戏谑的招呼,老和尚为老不尊,也朝他嘿嘿一笑。
周围凡瞧见这一幕的,都有些惊讶愣神,便是坐在长辈身后的仰修与孔覃,也觉得步安此举,透着些玩世不恭,甚至不知轻重。
“步执道……”忽然站起出声的,正是春试那日的考官,大儒费永年。费大儒嗓音中正平和,不像是要兴师问罪,听在步安耳朵里倒觉得有些亲切。
“弟子在。”步安原地站立,拱手作揖,满满当当的大殿忽然变得安静异常,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而他俩上挂着的淡淡笑意,竟然渐渐淡去,代之以微微皱起的眉头。
费永年一旁盘膝坐着一位常服老者,虽然低着头,却实在熟悉得很,不是嘉兴知府张悬鹑又是何人?
而张悬鹑身旁坐着的同样是步安的老熟人,曾任七闽道剑州府昌泰县知县,眼下应当已是剑州知府的陈阙安……
步安缓缓摇头,脸上笑意重现,只是笑得无奈而沉重,心中更是沉渣泛起、百感交集。
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边等着费永年的下文,一边在人群中寻找那一袭熟悉的白衣。
“诸公,今日本当坐论天下,然而天姥书院有一桩家务事,需先行做个了结……”费永年一言及此,低头道:“张大人……”
张悬鹑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紧接着缓缓起身,朝众人拱手行礼,眼神游走间唯独避着步安。他清了清嗓子,随即朗声道:“在下张悬鹑,曾任嘉兴知府,不过……说来惭愧,张某人自去岁上任以来,空有知府之名,未有知府之实……阖府事务,全由步执道一言而决!”
第408章 小女子宁阳人氏()
殿中众人见忽然来了这么一位嘉兴知府,原本还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听到这里,却忽然发出一阵喧哗,大约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贵为知府,要听一个白身的指使。
“只因步执道攀上了杭州宋家的高枝,又有藩台大人孔浩言为他撑腰……在下无根无基,唯有委曲求全……”张悬鹑没有卖关子,但也没有说真话,他说到最后一句,泣泪横流,仿佛是为背弃了儒家教义而痛哭,令得在场众人,几乎全都动容。
说什么家务事,明明是泼脏水。步安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那边厢张悬鹑仍旧滔滔不绝,他却默默伫立,一言不发,仿佛神游物外。
待到张悬鹑不再说什么,费永年才朗声问道:“步执道,你可有话说?”
无数双眼睛注视下,步安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话音未落,便是一片哗然。
费永年大约也没想到,步安会是这个反应,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变得全无用处。他愣了愣,才又低头道:“陈师兄……”
陈阙安随即也站了起来。
“在下天姥陈阙安,七闽道剑州府昌泰县知县……宋家养寇自重,直到去年岁末,为独占七闽,设计除去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才借步执道之手,小惩拜月邪教,步执道则趁机搜刮七闽百姓,得银数十万两……”
陈老知县的“台词”与张悬鹑的大致相当,都是七八成的真话,只在关键处做了些有违事实的改动,结果便与现实大相径庭。
他这么陈述的时候,眼神始终避着步安,而听着他义愤填膺的口气,步安甚至想要为他鼓掌叫好。
他用张悬鹑,是以利害诱之;用陈阙安,是以道义晓之。这原本并没有破绽,可步安千算万算,又哪里算得到,有朝一日祸起萧墙——在这江南,除了杭州宋家,还有谁能说动张悬鹑与陈阙安反戈一击?
唯有天姥书院……
“步执道,你可有话说?”费永年又问了一遍。
众人看向步安的眼神,变得更加犀利,不单单是因为陈阙安所说的这些罪状,比之先前张悬鹑所提及的,又要严重许多,更重要的是,这些证词已经彻底将杭州宋家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这大殿之中,自有灵隐寺舍难大师这样,与宋家的交好的,担同样有许多骑墙观望之辈。步安接下去如何表态,或许会影响宋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
果然,步安这一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长长吁了一口气,朝殿首正坐上的温亲王以及他身旁两位老者拱手,十分诚恳地说道:“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邪月临世,天时不我予;南北相恃,江南繁华地一马平川,地利亦不我予;唯独昏君失信于民,人和在我……”
他一言及此,便不再继续,而在场众人何等身份地位,又有谁不明白这番话的含义,即便是费永年,也面色微变,下意识朝大殿正首看去。
步安静静地看着殿首几人,心中大概明白,自己这番话并没有多少意义。只是这样提一嘴,毕竟是给大家一个机会,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在往下迈一步,便是任何一方都会骑虎难下的境地。
“假若无视是非、不论公道……人和又从何说起?”终于殿首之上年纪更长些的那位老者,捻须叹道。
步安这时已经大概猜到,这人多半就是天姥山长怀沧,而另一位年纪比他稍轻,眉眼间有些郁郁之色的,便是屠瑶的父亲屠良逸了。
怀沧话音刚落,步安便长叹一声,瞥了一眼殿外,仿佛未卜先知般,殿外随即一阵骚乱,紧接着是一高一矮两人,前后脚迈进殿来,正是七司白营统领薛采羽,与业已蓄了短发的广念。
赵贺紧跟其后,神情有些仓促与窘迫,大概是刚才拦过这二人,只是不知与谁动手,吃了亏了。
“哪里来的宵小,竟敢强闯天姥山点星殿?!”随着费永年一声断喝,殿内顿时便有人迎了上去,作势就要赶人。
“阿弥陀佛……”广念才刚唱了声佛号,殿内便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僧人,迈出一步,双手合十喊道:“师叔”。
泉州开元寺位列天下名寺,广字辈地位有多高,在场众人如何不知?眼下又有开元寺派来参加大会的唯一一名僧人高喊师叔,自然确认无误。
如此一来,想要上前驱赶的几位天姥大儒,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那人一派胡言!去年十一月里,我与两位师兄亲至剑州府,所见所闻,绝非他所说那般,若有人不信,可以去问我广开师兄!”广念却不管殿内情形,直截了当地说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大师即便去过剑州府,浮光掠影,也未必看得分明。”费永年立即反驳道。
他此言一出,殿内想起一阵哄笑,却都是僧人在笑。
费永年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贫僧法号广念……”广念有些气呼呼地翻了翻白眼。
“鄙寺历代僧人,法号中有念字的,便是缘法他心通的。”那位开元寺小字辈的中年僧人补充道。
费永年这下才知道自己出了丑,悻悻然道:“陈师兄眼下乃是剑州知府……”言下之意是说,任你缘法他心通,总没有地方父母官知道得清楚明白。
“七司离开剑州之时,数万百姓持伞相送,直送出三十里地!不知陈老大人可有耳闻?!”薛采羽盯着陈阙安问道。
陈阙安被问得有些尴尬,费永年便立即抢问道:“阁下又是什么人?”
薛采羽瞥了他一眼,挺直腰板朗声道:“在下越州七司,白营统领薛采羽!”
“哼!你是步执道手下的江湖人,自然替他说话!”一旁赵贺很是不屑地冷哼道。
殿内众人闻言,也觉得此言有理。
“小女子本是七闽道剑州府宁阳县人氏!”薛采羽嘴角微微抽动,显然气愤之极,只是她人微言轻,所提供的证言还没有广念的有力,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也有些将信将疑。
便在这时,人群中有位老儒生沉声道:“你说你姓薛……七闽医圣薛攀是你什么人?”
“正是先祖……”薛采羽音量不大,语气却带着一丝高贵而隐秘的骄傲,只见她稍稍探出手掌,一晃便泛起一层淡淡的乳白色微光。
但凡有些身份地位之人,自然知道这是医家化灵之术。
大殿内齐刷刷一片惊呼。
医圣薛攀之后不但相当于儒家孔子、道家李耳之后人,更加难得的是,七闽薛氏世代不事权贵,埋头行医乡里,从未开枝散叶,口碑比之孔、李后人,几乎更胜一筹。
第409章 中了他攻心之计()
如此一来,薛采羽所说的证言,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语了。殿内众人于是齐刷刷看向陈阙安,只看他如何应对。
陈阙安做了几十年的官,应变能力比之久居书院的费永年高明不少,即便广念与薛采羽入殿质问,他也始终面不改色,此时更是微微一笑道:“老朽去岁岁末被软禁于泉州府武荣县时,听宋家下人说起,中丞李岳南下路过宋府,曾以逐月之计考教步执道。当时步执道便于十步之内定下三计,计计不离民心,便连中丞大人都喟叹不已……剑州百姓十里相送,乃至薛姑娘眼下义愤填膺,殊不知,都是中了攻心之计。”
这一番辩词,竟连步安都觉得很有道理。虽然陈阙安翻脸不认人,让他有些伤心,但是人家也是天姥学子,如今书院要与杭州宋家争夺定鼎天下的机会,陈阙安以书院为重,便只能舍弃他这个私交不错的“贤侄”了。
倒是薛采羽听得满面怒色,气道:“你这是诛心之说!”
广念更是手指陈阙安,冷笑道:“我方丈师伯圆寂之前,亲口吩咐,要我跟步执道下山,学他救世之道,莫非我师伯,通天罗汉,也是中了步执道的攻心之计吗?”
广念突然搬出普慈方丈的名号,加上医圣后人薛采羽的证言,殿内众人即便没有表态,心目中的天平也已经偏向了步安这边。
到了这等境地,陈阙安假如再出言反驳,便等于是说开元寺普慈方丈,通天罗汉乃是眼瞎心盲之辈。他自己得罪了开元寺还是小事,若是因此使得开元寺与天姥书院反目成仇,他岂不成了书院的罪人?
陈阙安进退两难,只好昂着头默不作声。
便在这时,费永年身旁不远,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儒生,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步安认得此人,正是去年兰亭夏集上差一点将他逐出书院的詹师伯,天姥书院两位国士之一。另一位国士季师伯年纪稍轻一些,长得慈眉善目,此时也坐在人群之中。
“步执道,你可认得此人?”詹师伯似乎从来不苟言笑,此时神情更是肃然,只见他手指处,一位身高体阔的中年汉子缓缓起身,随后慢慢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红脸,正是在七闽道上因为犯上与结党,被步安送了一句“义薄云天”,进而被逐出了七司的黄铎。
“黄兄弟……”步安飒然一笑,眼睛微微眯起,眼底仿佛有一道精光闪过,竟吓得黄铎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黄铎一时露怯,心下或许有些懊恼,好在他原本面色黑红,倒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时调匀了气息,朗声说道:“诸公,步执道当初招兵买马、组建七司之时,便开宗明义,说是为民除害都是狗屁,他办团练,乃至南下七闽,都是为了名利二字!这些都是他在越州望江楼上亲口所言,黄某人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詹姓国士一双眼睛紧盯着步安,沉声问道:“你可有话说?”
众目睽睽之下,步安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点头道:“一字不差,都是我说的。”
此言一出,殿内几乎乱成一片,或是惊讶、或是唾骂,又或是交头接耳的悉悉索索。
待到稍稍安静些,步安正要开口,忽听得薛采羽喃喃道:“闽中拜月荼毒,至今一年有余,不知诸公都为此做过些什么?”
众人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质问,一下子彻底静了下来,以至于她略显无力的微弱嗓音,也被听得清清楚楚。
“小女子能医身体五脏,却难医人心,眼看宁阳县里百姓如行尸走肉,每一日都有人倒毙道旁无人理会,直如阿鼻地狱……闽中四府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薛采羽言至此处,忽然拔高了嗓音,不解道:“诸公皆是天下豪杰,修为通天,可为何拜月邪教荼毒七闽,闽中百姓日盼夜盼,却盼不来你们出手相救?!”
薛采羽眼神扫视之下,几乎无人与她对视,全都躲了过去。
“步公子孤身一人,即便有心杀贼,也要钱无钱要人无人,若不借嘉兴府之银粮,何以招揽人手?!若不以名利为饵,如何让人跟随他深入死地?!”
薛采羽顿了顿又道:“你们说他搜刮闽地百姓,殊不知七司杀富济贫,开仓放粮,活人无算!步公子初见采羽之时,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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