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一走,宋尹廷便朝步安躬身行礼,郑重道:“杭州宋氏一门,多谢步公子救命之恩!”
步安大约猜到,自己失踪的那段时间,宋蔓秋多半漏了口风,有关破阵经过,被宋公问出了大概,要不然,宋家又为何要专门谢他。
面对未来岳父,他自然要讲究长幼尊卑,哪敢生受,立即躬身回礼,口中自谦不迭。
步安接着问起,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老大人要刻意乔装。
宋尹廷却被问得一脸疑惑,反问他,路过杭州时走得那么急,难道不是有意与宋家撇清关系。
步安这才明白,这中间有些误会。他当时走得急,自是另有缘故,但是宋家会想岔了,倒也有他们的道理。
眼下天姥书院欲借温亲王之名,号令江宁儒林,与宋家的关系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步安身为天姥学子,即便是为了避嫌,也要与宋家保持距离。
不得不说,宋公做事够上路,破有君子之风——因为站在宋家的角度,本可以借宋蔓秋这层关系,公然招揽步安,甚至逼他站队。
既然宋家如此讲究,步安也不愿遮遮掩掩,直言自己不准备回天姥书院效力,但也不愿与之为敌,简而言之,宋屠两家若是暗中角力,他大体上两不相帮。
宋尹廷得到这个承诺,已是心满意足。这年头极重门第派系,步安出身天姥,能够在宋屠两家之间做到不偏不倚,必定是蔓秋起了作用。一念及此,宋尹廷也不由得感慨,当初爹爹将蔓秋送来步执道身边,果然看得长远。
步安表明了立场,照理有些事情不该多嘴,但他从江宁过来,所见所闻,终归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忍不住询问,宋公到底作何打算。
宋尹廷苦笑道:“既然天姥书院师出有名,宋家也不愿抢这个风头。”
他话中有话,步安自然听得出来,微微蹙眉道:“谁也不愿替人做嫁衣……只是如此一来,江宁危矣。”
“不瞒步公子,曲阜书院已然衣冠南渡,原本是打算落脚江宁的。”宋尹廷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无奈。
步安叹了口气,问道:“眼下决定转去七闽道了?”
宋尹廷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步公子打算何时西行?”
他这一句同样带着玄机。
步安早在半年多前便同宋国公说起过,逐月大会过后,自己打算西行。现在他既然不愿夹在宋屠两家之间,必定不会留在江南东道。那么宋尹廷的言下之意就很明白:你步公子决定避退,宋家又何尝不是。
另外,宋尹廷问他何时走,其实是问他,七月十五天姥山上的英雄大会,去还是不去。。。
步安便答说,此间尚有许多琐事未了,要走也在八月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这几日打算回一趟嘉兴。意思是说,所谓英雄大会,他没兴趣去凑热闹,但没把话说死。
之后宋尹廷又说了些江南儒林的形势,大致与步安所料相当。
玄武惊雷太过突然,朝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百儒生能够破阵而出,更想不到他们的出阵之后便彻底撕破面皮,将逐月之变的幕后真凶定在了隆兴帝头上,而对道家只字不提。
几日里江南儒林皆反,即便立场最为偏向朝廷的太湖书院岑秉文,闻听长子岑恩泰已然惨死阵中的消息,也立即转变了立场。
江南原本就是儒门根基,儒官多如牛毛,几乎一夜之间,朝廷就失去了对江淮道和江南东道的控制。
与此同时,以曲阜书院为首的北方儒门大举南渡,罗刹大军借机拿下燕云十三洲,凉州獠人也趁势入关,朝廷一时间焦头烂额,在稳定北方局势之前,想必分不出手来对付江南儒林。
步安听得缓缓点头,心说怪不得天姥书院有恃无恐,原来江北大乱,给了江南喘息的时机。只是原本以宋公与曲阜书院在儒门中的影响力,大可以趁乱北上,纵然打不进汴京,也能伤伤朝廷元气,如今这么拖上一拖,江南江北对峙的局面怕是要维持很久了。
第403章 师弟当真不知道()
宋尹廷离去之前,单独见了女儿一面。也不知父女俩说了些什么,他一走,宋蔓秋便显得心事重重。
步安大概知道她为何烦心,正要劝上一劝,却突然来了许多事,一下忙得抽不开身。
先是李达跑来,说院门外来了个疯丫头,正跟洛轻亭拌嘴,把个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洛姑娘噎得快匀不过气来了。
步安听到“疯丫头”三个字,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寒颤,随即又觉得,卫十七哪有那么好的耐心跟洛轻亭拌嘴,只怕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了。
来到院门外一看,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妇,站在七司衙门口,双手叉腰像是护着身后一家老小,嘴上却不冷不热地挤兑着洛轻亭与薛采羽。
不用说,这小村妇正是兔妖心娘,被她护在身后的,则是杨二一家。
倒不是七司中人要对杨二如何,实在是山里人乍然来到越州街巷之中,穿着打扮显得格格不入,眼神闪躲,容易被人怀疑。
而心娘虽然古灵精怪,但来了越州同样人生地不熟,照着主人的交代来到了阜平街上七司衙门前,刚赔着笑问了一句:“公子小姐回来了么?”便吃了一个陌生姑娘的冷言冷语。
话又说回来,七司从七闽道回归以来,再怎么低调,也终归露了富,因此来这阜平街上攀亲戚、打秋风、要饭甚至化缘的,简直络绎不绝,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其中真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七司众人多少会接济些,可若是来坑蒙拐骗的,则多半要被轰打出来。
而在洛轻亭、薛采羽看来,心娘与杨二一家气质不搭,显然是临时拼凑的“诈骗团伙”;几人面色红润、气色颇佳,却穿得破破烂烂,分明是刻意装穷;一来便问“公子小姐”,口气仿佛是自家人,可步爷出身嘉兴名门,哪有这等穷亲戚……
总言而之,这几人理应划作“坑蒙拐骗”一类,若不是看在团伙中有八旬老妪和襁褓婴儿的份上,洛轻亭恐怕已经喊人动手了。
心娘被一通嘲讽,在“恩公”面前折了面子也就算了,最令她气不过的,却是来的这两位都是女子——兴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关系,心娘私底下已经将宋蔓秋视作了主母,如此一来,主人身边的美貌女子,自然都是主母的对手。
可怜杨二莫名其妙就成了宫斗戏的看客,还无意中充当了心娘的靠山。
便连步安也没想那么复杂,待看清了来人,立即上前招呼杨二,笑着跟大伙儿说,这位杨二郎杨兄弟,是他的救命恩人,又让张瞎子赶紧给他一家老小安排落脚、好生款待。
这下洛轻亭与薛采羽便闹得一脸尴尬。
其实这些天坐船南下,对于步安的底细,杨二的女人已经变着法儿的跟心娘打听过许多回,心娘越是守口如瓶,她便越是期待,到此时见“这后生”非但不穿官袍、不住官衙,连个管事儿的都是瞎眼的残废,便仿佛所有期待都落了空,富贵荣华,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也都成了一场梦幻泡影。
杨二却正相反,刚被步安拉着在七司院子里坐下,认得了张瞎子、程荃等人,便问有没有差事可做,似乎生怕被人看做了是来吃白饭的。
这边正热闹,楼家书院又来了人,却是心昱来请步安。
这小公子去年被拜月贼人掳走,便是七司救回来的,因此与七司上下都熟稔,嘴巴又甜,人见人爱。
步安回来之后琐事缠身,还没来得及去师姐家坐坐,这回心昱来请,自然不好再推脱,当下便跟杨二告了声歉,要程荃替他好好招待。
出了七司院门,心昱拉着步安袖口,边走边好奇问道:“步公子,我听街坊们说,花道士和傻和尚都成气候了,不肯在七司这口锅里吃饭了?”
步安听得差点笑出声来,故意板着脸说:“书不好好念,倒学了一嘴黑话……”
楼心昱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自己有好好念书,这一年里,四书集注都能背下来了,末了还道:“不信你考我。”
步安一时莞尔,心说只怕没考倒你,就把我自己给考穿帮了,平白丢了天姥书院的脸……于是故意扯开话题,问:“你爹可曾说,找我什么事情?”
楼心昱挤了挤鬼脸:“是大姐回来了。”
心昱毕竟年纪小,不知道世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楼心悦回了书院,没有去找步安,而是让弟弟去请,其中又有些什么玄机,步安却听得眉头微皱,心底浮起一丝疑惑。
楼心悦在书馆院子里等他,距离上回见面,已经时隔一年,楼师姐却一点都没有变,说话仍旧细声细气的。
简单寒暄几句,楼心悦便支开了心昱,接着忽然压低嗓音,正色道:“师弟快些离开越州吧,走得越远越好……”
步安一时不解,心说难不成屠瑶要跟他翻脸?清理门户?
可屠瑶即便再不认可自己的行事风格,也该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行事……她不可能如此糊涂啊。
“可是师尊的意思?”步安小声问道。
“师尊没有明说,但她默许我下山,便知道我一定会来传话的……”楼心悦面色有些痛苦。
步安越发不解。他这一年仿佛智珠在握,从未有过措手不及的情况,眼下却完全听不懂楼心悦的意思。
“师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双手交叉,沉声问道。
“师弟……”楼心悦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步安听到这里,却突然眉头舒展,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身上那些秘密,若真的被人知道了,早就不知道翻起多大的浪头了,哪里轮得上楼心悦跑来通风报信。
“是书院吧?”步安笑得有些无奈。
楼心悦闻言一怔,不明白步安为何说得如此轻巧随意。她审视般看着步安,脸上神情微妙而缓慢地变化着,好一会儿才以极慎重的口气问道:“师弟,你当真不知道?”
第404章 妖与鬼皆在山中()
步安当然不知道。
但是听了楼师姐的口气,便大概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猜:必是书院要为难他,且来势汹汹,不然何至于劝他走得越远越好?
至于天姥书院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师姐那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指的是什么步安闪念之间,便想到了许多种可能。
“师姐就别打哑谜了,”步安笑笑道:“师弟我下山以来,当真不记得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楼心悦神情警惕,确定四下无人,才凑近了道:“步师弟啊步师弟,即便你行的正坐得直,也难保这百多手下都与你同心。你可知道,他们今春回了越州便大肆挥霍?这许多银钱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步安一时愕然,没想到书院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楼心悦见步安如此深情,心说师弟大约真是被蒙在鼓里,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在七闽道上,搜刮了民脂民膏。可怜闽地百姓,遭了拜月邪教的灾祸,又如何经得起如此搜刮。此事虽然不是师弟所为,可人总是你带去七闽的,终究是犯了失察之过啊”
楼心悦说得痛心,步安却有些无奈:师姐身在天姥山,仿佛是象牙塔中,七闽道错综复杂的关系,七司以身涉险的经历,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即便说清了,她也未必认同
更要命的是,此间瓜葛,楼心悦可以看不懂,但屠瑶何等人物,又岂会如此迂腐?她爹屠良逸曾官至当朝右相,更不至于拿这些小事做文章
也就是说,楼心悦多半只看到了表象,而屠瑶睁一眼闭一眼,任由她下山报信,个中缘由,就颇值得玩味了。
“诚如师姐所言,我不过犯了失察之过,”步安笑了笑道:“可若是一走了之,便真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楼心悦见他事到如今,还嬉皮笑脸,不由得急道:“师姐我人微言轻,书院里许多事情,不是我能接触到的,充其量窥见一鳞半爪罢了。然而纵使看不到,却也嗅得到味。步师弟,你若还信得过师姐,就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走吧!”
“我自问从未有愧于书院,为什么书院就容不下我呢?当初是嫌我入赘之身,眼下又是为的什么?记得去年兰亭夏集,师尊让师姐来传话,劝我一退不如一进”步安自嘲般笑笑,胸中有一股淡淡的愤懑,“如今时过境迁,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了。”
楼心悦想起去年时光,进而又想起步师弟初入师门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她亲眼看着步师弟从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一步步变成了越州城里令人又敬又畏的七司步爷,而这一切改变,与书院的冷漠与排挤,脱不了干系。
一念及此,楼心悦不禁双目泛红,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这偌大的天姥书院,对着一纸入赘婚约,竟护不住师弟,逼得你下山来离经叛道今日却又来嫌你叛道离经,世上怎有这等荒唐事。”
步安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天姥书院此番针对他,必定暗藏图谋,或许是要将他作为突破口,抹黑宋家,借此除去争霸道路上最大的对手。
而屠瑶暗示(亦或默许)楼心悦下山送信,便是表明了她的态度。简而言之,她既不会替步安出头,也不愿因为书院利益而牺牲步安。
步安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觉得悲凉,假如换做一年前的他,或许会争一时意气,跟书院辩个明白,可眼下他却只是摇摇头站起身来:“师姐放心,我明日便走”
这天傍晚,阜平街上静得有些出奇,明明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却几乎没人说话,平日里嬉笑怒骂的七司众人突然都变得沉默寡言,即便有街坊主动打招呼,也只是敷衍地点头,便匆匆走开。
夜幕降临,七司最早的那间小院,门户紧闭,张瞎子坐在院中树下,缓缓展开一面黑色的旗子。他面前十余人年长的不过三十出头,年轻的只有十六七,明明都是市井装束,身上却自散发着一股令人动容的肃杀之气,一个个神情凝重,内心激荡,仿佛又要回到半年前叱咤风云的状态。
“这回一走,三年五载也未必回得来,黑营弟兄,凡是家中还有人的,就去安排妥当,到天亮有三个多月时辰”张瞎子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黑营营旗,这面旗子是宁阳百姓一针一线连夜缝制出来的,曾在剑州延平两府每一座县城的城墙上随风招展,即便被雪藏了大半年,重新展开它时,仍能嗅到其上沾染的血与烟的气息。
“该交代的早就交代过了”有人笑吟吟答道。
“等的便是今日!”也有人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
一墙之隔的另一座宅院里,程荃环视十七八个黄营弟兄,缓缓说道:“天下大乱,正是我辈出头之日”
再远些,同样是半年前刚被七司买下的宅子里,洛轻亭“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往大了说,是为报答步爷知遇之恩往小了说,也是为自己挣一份前程”
晴山宅子的后院里,步安瘫在躺椅上,任由心娘捏弄着肩胛,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蔓秋说着话——他穿越之初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个优哉游哉的江南富家翁,眼下无这模样,倒像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
“你爹走时,跟你说了些什么?”步安像是不经意似的,随口问起。
宋蔓秋听得一怔,旋即咬了咬嘴唇道:“爹爹说,天姥书院大约要对公子不利”
步安稍微坐直些,看着宋蔓秋,不解道:“你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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