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蔓秋几乎不记得那几日自己是这么过来的,无论是宋家振臂高呼,逐月社四方奔走,还是江南儒林震荡变天,她都置身事外,只抱着一丝无助与侥幸,与洛轻亭等人一道,日日操舟于玄武湖上,寻觅公子的身影。
如此过了十来日,张瞎子与洛轻亭等人明知无望,万般沉痛之下,也终于放弃,打点行装离开江宁。临行之前,洛轻亭与她抱头痛哭,哽咽着劝她千万节哀,步爷泉下有知,也不愿见她哭伤了身子。
宋蔓秋这才想起,越州城中也有人在等着公子归来,凄楚之下,也不忘托洛轻亭转告晴山姑娘,愿在江宁相候,与她一道于玄武湖畔为公子立衣冠冢——言下之意,显然以未亡人自居了。
待送走了张瞎子一行,宋蔓秋自然而然地住进了秦淮河畔,数月之前步安买下的那处宅子,期间宋公、宋尹廷以及宋世畋分别来过,有心相劝,却不知从何劝起。
面对家中长辈关于破阵经过的询问,宋蔓秋始终没有说破,但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公子是为宋家而死”的意思,以宋公对步安的了解,原本就猜到其中多半有他的手笔,这下更是断定如此。
换言之,天下儒门一夜之间共仇敌忾,朝廷首尾难顾、焦头烂额,以及宋家因此绝处逢生、转危为安,如此种种,皆拜步安所赐。
宋公感佩之下,也不禁老泪纵横,对宋蔓秋为步安守灵的请求一口答应,含泪道:“步公子数度解我宋家危难,如今大恩未报,斯人已逝,呜呼哀哉”
之后宋蔓秋便足不出户,等着晴山过来江宁。白日里枯坐院中,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院门,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似乎院门随时会被推开,而那个熟悉的身影便会站在门外,云淡风轻地朝她微笑,一如越州城外,初见时的模样。
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在期待奇迹的盼望中,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宋蔓秋的心一下揪紧,下意识站起身来,直到看清门外站着的不是公子,而是一个极为俏丽的农家女,才又颓然坐下。
不用说,这农家女自然就是心娘。
步安让心娘去江宁城,原本是让她去找张瞎子等人,但也考虑到他们可能已经南下越州,因此跟她交代,若是自家宅子空着,不妨去一趟宋宅,找一位宋蔓秋姑娘
因此心娘一问之下,见眼前人正是宋蔓秋,便将公子尚且在世的消息说了出来。
宋蔓秋闻言狂喜,几近晕厥,却又存着一丝防备心,怕这是朝廷中人设下的陷阱。
而步安早已料到,无论张瞎子等人,亦或宋蔓秋,都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面生又“妖里妖气”的农家女,因此早有安排。
心娘也很是机灵,见状便掩上了院门,四处张望确认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公子让我问问,天接云涛连晓雾,下一句是什么”
宋蔓秋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沾湿了衣襟。水天界中,樱洲岛畔,公子三步之内,做长短句为她师尊招灵,头一句便是“天接云涛连晓雾”当时船上没有外人!
她毕生学儒,对这等巧夺天工的词句,简直过目不忘,更何况是出自公子之口,当下便含泪答道:“星河欲转千帆舞”
心娘第一回替主人办事,也担心捅出篓子,给主人留下办事不利的印象,从此失宠,这下确认眼前人必是宋蔓秋姑娘无误,才将主人流落牛脊山下牛尾村,暂时不便走动的消息一一道明。
而此时此刻,当宋蔓秋带着心娘,不舍昼夜地赶来牛尾村,打听了杨二家所在,站到了这间不起眼的茅草屋门口,看到了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影时,半个多月的凄苦断肠,刹那间化作无尽的欢喜,连流到唇边的泪水都仿佛是甜的。
因此,当步安指着趴在地上的乡下汉子,说这是救他性命的恩人,宋蔓秋便迅速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盈盈万福道:“杨大哥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杨二模样奇怪地扭着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根本不敢想象,会有这等高高在上的官眷对自己行礼称谢,同时又有些错愕,心说这女子无论容貌气质,还是穿着打扮,都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那住在他家的这位兄弟,岂不是比县太爷还要显贵?
可他又实在难以将身穿麻布短打,手持竹拐,晚上有干草垫睡,早晨有糙米粥喝,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的步安,与达官显贵联系起来。
那小眼皂吏直到这时才从浑身发麻僵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回想先前情景,愕然惊觉,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弄出人命毕竟麻烦”原来不是向他求情,而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意思。
也亏得他反应奇快,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抽在身后帮闲的脸上,几乎使上了浑身气力,将那帮闲半边脸都抽肿了起来,又沉声补上一句:“你个畜生,谁许你动粗了!”
不等那帮闲反驳,小眼皂吏便扑通一声朝着杨二女人跪了下来,头磕在坚硬的泥地上,额头磕破了都兀自不觉,仿佛心诚之极地哽咽道:“大嫂恕罪啊!是小人瞎了眼,竟带了这畜生出来办事有道是一报还一报,大嫂尽管拿棍子抡,拿刀子捅!只要能出了这口气”
杨二女人方才还被这小吏的凶相吓得哆嗦,这会儿情势急转,倒有些难以适应,将信将疑地看看这小吏,又看看刚刚打了她一记耳光,眼下却是被吓傻了的帮闲,待到去看自家男人时,眼神中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泼辣,自剩下怯弱与紧张。
杨二也不知如何是好,仓促间仰头去看步安,大约是要听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玲珑的人影钻进屋来,朝步安道:“公子小姐心善见不得血,不妨移步,让心儿留在这边替恩公做主,讨回公道罢”
这小兔妖果然机敏,见有外人在场,便称呼公子而非主人。这还不算什么,她跟了宋蔓秋一路,便瞧出这位必是她将来的主母,此时故意挑起大梁,让步安与宋蔓秋移步,实际是要给他们机会,说些久别重逢的贴心话先不管步安这么看,宋蔓秋必然对她心生好感。
而她说公子小姐心善见不得血,显然是托词,但总好过直截了当说公子小姐叙旧重要,恩人安危倒在其次吧?
“行!莫要闹出人命。”步安心下舒坦,一边走向屋外,一边却瞥了眼心娘,觉着让这小兔妖伺候蔓秋,倒比留在自己身边合适,只是将来斗起心眼,晴山和素素那边,多半是要吃亏了。
咳雄图霸业八字尚无一撇,宫斗戏码倒眼看呼之欲出了。
他翻翻白眼,微笑着看向宋蔓秋。宋蔓秋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乖巧地跟着他走出茅屋。
第394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山中乡民并不善于掩饰好奇心,见有两个天仙般的女人,一进了村子便打听杨二家所在,自然要跟来瞧热闹,这会儿正围在这间低矮茅屋的门外,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观瞧。
步安领着宋蔓秋出来时,乡民们一个个神情怪异,既有惊惧的成分,又分明带着些谄媚的假笑。
步安迈步走来,人群便自动分开,早先守在不远处村口的皂吏与帮闲们,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口,漫无目的地走上山间小道,原本缀在身后的孩童们也被大人喊住,不敢再跟上来。
山间林深叶茂,夏末秋初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投下丝丝缕缕的清光,仿佛绷直在织机上的棉线,脚下的山石长满湿滑的苔藓,远处悦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片山林对于世代居住在牛尾村的乡民而言,非但早已看倦,更因为其中暗藏危险而心生厌恶,可在宋蔓秋看来却是美不胜收,比之名山大川也不遑多让。
这自然是与她此时的心境相关。死生一别,终又相见,仿佛晦涩幽暗中突然拨云见日,纵是身处穷山恶水,也好比世外仙境。
此时此刻,她明明有说不尽的心事要向眼前人倾诉,却不知从何说起,又仿佛不愿打破这份温馨与默契,因此缄口不语,只是默默跟随。
步安几度扭头看她,眼神中自有淡淡的歉意与温柔。宋蔓秋向来性情率真、敢爱敢恨,这会儿却被他看得面颊绯红、呼吸急促。
“我应当早些着人去传话的……害你白白担心。”步安轻叹道:“张瞎子他们回了越州,跟晴山一说……”
宋蔓秋赶紧道:“晴山姑娘多半已经在赶来江宁的路上,知道公子无恙,也必定喜出望外。”
两人走出密林,来到空旷处,有小片瀑布垂于碧蓝色的深潭之上,步安就着水边山石坐下,示意蔓秋坐到他身旁来,接着目视远方,低声道:“那日天雷来得太过迅疾刚猛,我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醒来时便已置身这片陌生山野之中,身上伤得不轻……”
他不想骗宋蔓秋,却又不愿说破,因此稍一停顿,摇头道:“个中缘由一言难尽,多多少少是拜十七所赐……”
宋蔓秋毕竟不是卫十七,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闻言立即点头,由衷道:“只要公子安好,旁的都无关紧要。”
步安心中一暖,只觉得蔓秋比那疯丫头不知好了多少倍,下意识便伸手搂住了身旁女子的纤腰。。。
此前步安与晴山相处时,嘴上爱占些便宜,手脚却始终老实得很,从未逾矩;即便素素嬉笑打闹,也从未将这小丫头视作异性……
因而算得上毫无经验,眼下只是隔了衣衫搂着蔓秋,也觉得动作极不自然,仿佛整条手臂都僵住了。宋蔓秋更是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紧张害怕,还是心乱如麻。
于是乎,这动作只维持了一瞬便告终止,步安强作自然地抽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连自己都能听见胸膛中砰砰的心跳声,便觉着蔓秋多半也发现了。
好丢脸啊……他赶紧起身,欲盖弥彰地岔开了话题:“我看这附近募兵是举着扈江书院之名……”
宋蔓秋也仓皇起身,背对着步安,慌乱道:“是么?哦,也对,扈江书院便在江宁……”
步安听出她语气中的那份紧张局促,才觉得自己也不算太过丢脸,终归大家都没经验,谁也不能笑话谁。
这话头一起,便顺着问了下去。
“江南诸多书院难道都要各自为营?宋公没有出面主持吗?”步安好奇道。
宋蔓秋此前以为步安出事,已心如死灰,从未关心过这些,但她再怎么置身事外,有些消息还是会传到她耳中,此时听步安问起,她才隐约想起,于是轻叹一声道:“而不是祖父不愿出面,而是有一桩变故……令得宋家不方便出面了。”
“哦?是什么变故?”步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之感。
“公子可知道,隆兴帝登基之前,汴京城中曾有一番明争暗斗,波及极广?”宋蔓秋缓缓转过身来,直到这时,她才从方才的局促紧张中稍稍缓解。
“略有耳闻。”步安疑道:“怎么说?难道温王生前的亲信,也在节骨眼上造反了?”
“不止如此。”宋蔓秋顿了顿道:“那日我等破阵而出,消息传开,儒门震荡,便在这时,天姥屠良逸大告天下,说温亲王根本没有死,如今尚在人世,藏身于天姥山……”
步安眉头微蹙,天姥书院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赶在四百儒生破阵而出之后,宣布温亲王健在的消息,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巧合。
原来屠瑶她爹也不是省油的灯……
见步安神情有异,宋蔓秋又将两个月前,隆兴帝逼宋家北迁,若非玄武湖有变,纵使无法说动江南儒林,宋家也不得不反的经过,一一道来。
步安听得愈发震惊,他原本以为,宋屠两家可以同仇敌忾,想不到宋家有难时,屠家坐视不管;四百儒生才刚破阵而出,天姥书院便跑来摘果子了。
步安出身天姥,照理应该站在天姥书院这边,但是一来他在天姥山上待得时间极短,二来当初他入赘余家的消息传开,天姥书院非但不为他出头,还在兰亭夏集上刁难过他……因此对待书院,他的观感颇为复杂。
“这么说……天姥书院是要借温亲王这面旗子,统御儒门势力?”步安沉吟道。
“温亲王少时曾在天姥书院求学,与天姥山关系匪浅。”宋蔓秋点头道。
“宋公有何打算呢?”步安问。
“祖父未曾透露。大约是要等过了七月十五再说。”宋蔓秋见步安面露疑色,又解释道:“天姥书院式微已久,不足以号令江南儒林。此外,大约也有人怀疑,温亲王是否真的藏身天姥山。是故屠良逸这几日广发英雄贴,大邀江南儒释两道,于七月十五聚于天姥山……”
“假若隆兴帝趁此机会,发兵南渡呢?”步安眉头紧皱。
宋蔓秋想了想道:“因此扈江书院才急着募兵,巩固江防吧?”
步安缓缓点头,终于知道为何宋公没有出面主持,只是天姥书院这般作为,实在有些不厚道。
“公子不必为难。”宋蔓秋显然知道步安在担心什么,柔声劝道:“宋家并无染指天下的想法,只为自保罢了。”
步安朝她笑笑,叹了口气道:“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第395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山下牛尾村的茅屋里,兔妖心娘反手叉腰,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眼皂吏。
她聚灵化形不过才几日,此前作为山中白兔的记忆已模模糊糊,眼下一肚子心思全在如何讨好主人,而此时此刻,这间低矮茅屋,便是她的“秀场”。
既要惩治恶吏,手段又不能过于狠辣,令得主人嫌鄙,其中分寸颇值得斟酌。
心娘个头不高,却自有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妖媚气质,双眸中满是玩味,竟看得小眼皂吏心底生寒,双股微颤。
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小吏在县里当差,也算见过些市面,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多半爱惜羽毛,行事自有分寸,反倒是他们的下人,仗着自家主子的威势,横行霸道,毫无忌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眼前这小美人虽是村姑打扮,可容貌举止哪有一丝土气?看样子像是先前那位贵胄千金的贴身丫鬟,自己落在她手里,免不了要扒层皮了。
他方才对着怀抱婴儿的村妇磕头求饶,便是觉着以自己低贱的身份,去求公子小姐,只会适得其反,令他们心生厌恶,因此将这乡野村姑当成了保全性命的突破口。
这会儿对着喜怒不行于色的心娘,却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眼皂吏正心思急转,心娘却忽然撇下他不管,款款上前,边道“恩公快快清起”,边伸手去搀。。。
杨二自知身份低微,哪敢由她搀扶,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只是手中仍旧下意识攥着那几吊钱,丝毫不敢放松。
心娘见状,心中竟也有些愤懑,只觉得恩公委实不该受这委屈,于是瞥向小眼皂吏的眼神中便带了一丝阴狠。
“婶婶也快请起,莫要吓着了小公子……”她又几步走到蹲坐在地的杨二女人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搀了起来。杨二女人一脸恍惚,大约是没听懂心娘口中的“小公子”,指的是她怀中孩子。
杨二与他的女人还有些懵懵懂懂,心娘却明白,自今日起,这牛尾村的杨家便要飞黄腾达了。兴许恩公在主人面前说几句好话,比她自己忙前忙后还要管用。
是故主次分明,先照料好了恩公夫妇,才轮得到这几个恶吏。
小眼皂吏哪里知道这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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