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念去了织造府一带,想必又是厚着脸皮去找孔灵,天晓得那个毒蛇丫头身上有什么魅力,能把这小和尚钩得丢魂落魄。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满打满算,也只剩下四天了。
三人成虎,江宁府这边的地方官,最晚今夜之前,必定会将消息送去汴京,只是不知,送到皇帝小儿手中,会是什么时候。
聪明人总是多疑的,位高权重者尤其如此。
但是这离间计究竟有没有用,步安也实在没有把握。
假如时间富裕,人手足够,他说不定可以摆开车马炮,与朝廷来一场争夺民心的暗斗。可眼下的条件不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唯有取巧,想办法骗过坐在棋盘对面的那人。
既然皇帝小儿想借昆仑虚捏死儒门,步安便将计就计,造成一种假象,让他怀疑昆仑虚另有所图。
这件事情巧妙的地方在于,假如把谣言的矛头指向皇室,势必会被掐灭在萌芽状态,只有反其道而行,将皇帝小儿也装扮成受害者,才能被朝廷重视。
而当皇帝本人,听到这则流言时,会不会因此防着昆仑虚呢?昆仑虚又会不会因此,而对皇帝小儿生了间隙呢?
一旦这两者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结合,从一开始便伴随着互相戒备,想要弥合这种间隙,便千难万难了。
而步安借宋师兄妹与仰修之口,转告佛门众弟子,又叫他们一口否认,则另有深意。
假如皇帝小儿,料定了这则流言是出自儒门之口,便会心生警惕。
而只需熬过了逐月大会,一旦皇室彻底抛弃了儒家,昆仑虚重返中原,那么宋氏兄妹与仰修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承认,是他们提前示警了佛门众弟子,以此为儒释两家联盟,铺就坦途。
步安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心中升起一丝无奈。
假如能够说服屠瑶,避开这劳什子逐月大会,任由儒家与皇室撕破脸皮,事后便有许多手段可以施展,以便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哪怕诸事不顺,一切都没有按照他写的剧本发展,步安也不是没有后手。
院中春风习习,步安想起自己来到这世界快有一年了。
去年三四月里,他还在天姥山上,为了一个学子身份,苦背经典。谁又能想到,一年后的今天,他会在江宁城中,凭着一己之力,搅动天下大势呢?
第340章 那厮不过是赘婿()
仰修回到织造府大街,已是未时三刻。刚进了院子,便有几位师兄弟迎了上来,其中一人急道:“师兄,藩台特地遣人来请你,所为何事?”
仰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摇头道:“找我问话,却问得没头没脑,鬼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师兄,”有人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道:“从今日一早起,便有僧侣陆续离去,眼下已经跑了大半了。”
“哦?竟有此事?”仰修故作诧异,心中其实也难免有些惊讶,一来是没想到织造府一带隔墙有耳已到了这种程度,二来是叹服步执道果然没有猜错。
“藩台大人为的……兴许也是同一件事。”有人小声猜测。
“会不会是逐月大会出了岔子?”有人神情凝重地问道。
仰修沉吟片刻,做出一付“大事不妙”的神情,紧接着蹙眉道:“出门在外,切忌自乱阵脚。叫上师兄弟们,四处打听打听,看看外头都有些什么消息。”
乐乎书院年轻一辈中,仰修素有足智多谋之名,这回来江宁的三十多人,除了司徒彦独来独往之外,其余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这几位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在理,当下便领命去了。
仰修进了屋,端坐沉思,估摸着曲阜书院那边,应该也差不多要动起来了。
他并不知道昨夜里步执道都做了些什么,但这不重要。只要照着事先商定的,利用僧侣突然离去的异动,让织造府一带的儒生心生疑窦,从而四处打听,互相走动,便能将他们煽动起来。
以仰修与宋氏兄妹的影响力,一旦儒生躁动,便能暗中调动这股力量,去为难当地官府。
正如步执道所说,这件事情很难,很危险,分寸也不好把握……但是为今之计,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仰兄在吗?”
有人敲门,是司徒彦的声音,仰修打点精神,将他迎了进来。
司徒彦学儒数载才转来的乐乎书院,为人又颇自负,因此与同门师兄弟都有些疏远,唯独与仰修还能说上几句话。
不出仰修所料,司徒彦也是为了僧侣们突然离去的怪事而来。
“司徒兄怎么看?”他试探着问道。
“佛门神通委实诡秘得很,不过这么多人同时离去……依我看,要么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要么是听到了不该听的。”司徒彦并没有猜错,然而他话锋一转,却拐进了歧路:“多半有人为了那一十三枚逐月令,故意施计,危言耸听,吓跑了他们。”
“嗯……”仰修缓缓点头,他虽然知道答案,却也不得不承认,假如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昨夜里步执道忽然来寻仰兄,所为何事啊?”司徒彦故意装作是随口问起的,不过他掩饰得并不高明。
仰修猜到他会这么问,昨夜江畔,几人早已商量好了该如何应对这个疑问,当下苦笑着摇摇头道:“此事委实有些难以启齿。”
“小弟多嘴了。”司徒彦笑得有些尴尬。
仰修不过是在酝酿情绪,接着长叹道:“不瞒司徒兄,是我前日先去找的步执道……想跟他求诗一首。”
“求诗?”司徒彦淡淡笑道:“仰修如何,也有这等雅兴了?”
“倒让司徒兄见笑了,我对诗词之道从来兴趣寥寥,前日去求诗,却是为的一位女子……”仰修叹道:“谁知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天姥步执道向来孤傲,难怪仰兄吃了闭门羹。”
仰修也自摇头:“我起先也以为,碰一鼻子灰,是因为那厮性子古怪,昨夜里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凑巧。”
司徒彦微微一愣:“难道是说……”
“我与那厮竟是相中了同一位姑娘,哪有不被人赶出门来的道理?”仰修气道。
司徒彦脸上渐渐浮起一丝怒色:“他不过是个赘婿,竟敢有这等非分之想!”
仰修摇头冷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厮素以才子自居,自命风流,看他那日所作的歪诗,便知一二了。”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暗呼得罪。
司徒彦哪里知道,仰修这副神情是故意演出来的,想起传闻中昨夜里发生的事情,便觉得来龙去脉,再是清楚不过——天姥步执道突然过来,声称要见仰修,撒疯伤人,直到曲阜宋蔓秋出来,才叫人传话仰修,说他的法子行不通……。。
如此说来,仰修中意的姑娘,莫非就是曲阜宋蔓秋。传闻此女眼高于顶,难怪连仰修这等人物,都要找步执道求诗来壮胆……
司徒彦再看仰修时,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慨。
“同是天涯断肠人。”他摇头叹道:“不瞒仰兄,小弟当年从天姥书院转来乐乎,也是因为心有所属,却求之不得。”
仰修一时有些错愕,没想到自己编来的胡话,竟勾起司徒彦的情伤来了。
当下只好装作惊讶的样子道:“以司徒兄大才,这世上也有求之而不得的女子?”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司徒彦摇着头站起身来,大约是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了,当下告辞离去。
这天下午,住在江宁织造府一带的儒生们四处出动,足迹遍布整个江宁城,到了傍晚,终于有人打听到了一则消息:今日清晨,有人见过一纸血书榜文,只不过那榜文很快就被官府收走了。
当天夜里,那榜文上的大意,被传得纷纷扬扬,百余书院,数千学子,几乎全都知晓了此事。
昆仑虚勾结东海旧神,窃取佛门舍利子,以此在玄武五洲布下上古大阵……这说法委实太过离奇,可又让人不得不信,因为若非如此,为什么几百名僧人,突然在今晨不告而别,毅然离开了江宁呢?
流言传递的过程中,好奇慢慢转变成了错愕,错愕又化作惊怒……不断有人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官府没有任何举动,反而将那血书榜文全收了去?
难道江宁官府,也被东海旧神买通了去吗?
有人联想到了去岁岁末,瀛洲乍现的传闻,便愈加觉得其中有太多隐情。
于是隆兴三年二月十八一早,江宁府署的大门,被数百名来自神州各地的儒生,堵得水泄不通。
第341章 到底谁才是师尊()
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步安并不指望一群书生意气极重的儒生,真的能把江宁官府怎么着了。
这不过是一场戏,做给百姓们看的,虽然一众参与者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演戏,更不知道幕后的导演是谁。
步安谋划这场戏,除了剥夺江宁官府继续装傻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让皇帝小儿看清,他若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儒门开刀,就会在世人心目中,背上“昏君”之名。
照步安的估算,一旦逐月大会来临,玄武五洲上的阵玄开启,皇帝小儿必会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他可以装无辜,装可怜,装成受害者博同情,可如今这流言已经传得纷纷扬扬,江宁官府也无法置身其外,皇帝小儿再要装无辜,效果就会差得多。
这就好比,有人被骗了钱去,众人会觉得他可怜,可假如在这之前,大伙儿已经告诉过他,对方是个骗子,他却充耳不闻,仍旧一意孤行,事后非但不会被同情,反而会被众人视作蠢货。
当然,其中的利害权衡,远没有这么简单。朝廷上下自有大大小小的官员,可以出来替皇帝小儿背黑锅。
归根结底,以步安手头所掌握的资源,跟大梁皇室相比,实在太过渺小了。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面前,一切智谋,都可以被轻松化解。
而二月十八这天,事态的发展并没有超出步安的预期。
江宁官府出面安抚一众儒生,说那传言皆是妖人所为,一派胡言,目的是要破坏逐月大会。
几句大义凛然的官话,外加些许激将法,便将众儒生都稳住了。
二月十九一早,面对前来质询的儒生,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更是手持一枚逐月令,宣布得逐月令者,可领兵节制一道,分管逐月事务。
这样一来,便是闹得最凶的儒生,也偃旗息鼓了。
见诸多手段全被一一化解,十九日傍晚,宋氏兄妹与仰修三人,一齐来到了步安府上。
这时候,倒了的院墙刚刚修好不久,七司邓小闲一行,也正好赶到,院子里热闹非凡。
人多不好说话,三人暗怀心事,也不甘心就此离去。宋氏兄妹认得七司众人,总算不是太拘束,仰修却从来不曾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显得有些生份。
其间屠瑶也过来跟众人打招呼,张瞎子与邓小闲等人,自然对她恭恭敬敬。
仰修几次暗示步安,要他借一步说话,都被步安敷衍过去。
待到夜幕降临,三人说要告辞时,步安却又将他们留了下来。
“今日得诗一首,正好与诸君共勉。”说着,步安便叫人给他取来笔墨,在院子里点了灯,当着屠瑶、宋青、宋氏兄妹以及仰修等人,泼墨挥毫,写道: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诗意凝聚的灵气,在秦淮河畔的小院中久久不散,众人全都沉默不语。
七司上下,自然是早已习惯了在这场合专心修行。宋氏兄妹与仰修三人,大约明白了步安要借这七言律诗说些什么。而这首诗看在屠瑶与宋青眼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许久之后,宋氏兄妹与仰修终于告辞离去。
屠瑶回去自己那边小院的时候,把步安也叫了过去。
宋青跟在两人身后,边走边嘟囔道:“别人还羡慕我有个才子师弟,细想来直到今日,才是我第二回沾你的光说什么甘为孺子牛,平日里怎么不多写些呢,纸墨又费不了多少银子,再说你眼下也有的是银子!”
步安听得好笑,心说我要真是个大才子,保准每天写个没完,就算揠苗助长,也把你活生生催到空境去,只可惜你师兄我肚子里总共没多少存货,抄一首便少一首。
进了屠瑶的屋,宋青没有跟进来。
屠瑶沉吟良久,才洒脱一笑,道:“宋氏兄妹与仰修特意找你,不是只为看你写诗来的吧?”
步安也笑了笑:“我也不清楚,不过我随便抄了首诗,他们便心满意足地走了,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屠瑶显然不信他的鬼话,认真道:“那大和尚已有空境修为,又为何奉你为尊?”
“江湖义气吧。”步安又道。
屠瑶板起脸来,似乎有些生气了,少倾又摇头叹道:“有些事情,你若不想说,我也不是非问不可”
“师尊,”步安出声打断了她:“我不想说。”
屠瑶微微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旋即蹙眉道:“你是觉得我迂腐?”
步安已经习惯了她的跳跃思维,知道她想说什么。
“是有些,”他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过这也不怪你。”
屠瑶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弟子了,眼下听他口气,哪里还有一点做弟子的样子。
“那该怪谁呢?”她语气有些奇怪,像是不大乐意,又像是在忍着笑。
“师尊”步安的神情很认真:“有道是君子欺之以方,假如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太容易被别人猜透,便只有任人拿捏,没有一丝胜算。”
“你这一年来,多与道修相处,可曾听说过这几句话。”屠瑶收敛了玩笑意味,淡淡道:“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以道驭术,术必成;离道之术,术必衰。”
步安知道,屠瑶不是在说修行,而是在说做人。所谓道,即是大道之所存,道义之所在,而所谓术,便是智谋与策略。
神州一脉相承的文化中,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看重德行,而看轻谋略的倾向——即便是曹操这样的大能耐者,也因为操守私德有亏,被历代文人所不齿;而像孔融这样的自取灭亡之辈,却因为让梨之类的德行,被人世代称颂。
步安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两个圈,又在两个圈中间,画了一道粗线,将它们隔开。
“师尊,”他画了一道弧线,绕过粗线,将两个圈连起来,“要做成一件事,可以有许多种办法,所谓殊途而同归。”
接着又用一道直线,连接两个圆圈,顺势切断了粗线:“但假如有人觉得,非得选最难的这条路走,还觉得惟其如此,才是煌煌大道在我看来,便是迂腐。”
“我有些糊涂了,”屠瑶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到底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
“三人行必有我师嘛。”步安挠了挠头。
“你也不用劝我了。”屠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步安心说,我又哪里劝你了,还不是你自己提起的,当下不再废话,笑着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那边院子,正要将张瞎子喊来,忽然听到一声娇笑。
“说书的,我就猜到你也来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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