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姑姓张,是公孙庞的亲戚,类似于三姑父家表侄子的岳母的外甥女之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话题来来回回,都离不开银子。步安总算是看出来,这几个人的核心矛盾是劳资矛盾:大家想多分钱,公孙庞不干,但都要面子,来回绕圈就是不直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东家的下人抖抖索索地点了油灯,直愣愣地站在饭桌旁,不敢离这些修行人太远。步安也抖擞起精神,想着终于等到蹭鬼的时机了。反倒是专职捉鬼的几个人,显得漫不经心,好像根本不在乎。
步安左等右等,也不见鬼影。阴夜没有打更的,连时间都过得迷迷糊糊。他正扶着脑袋打瞌睡时,突然听见一声怪响,睁开眼,见到一个诡异之极的场景。
就在众人面前不远,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人,悬挂在房梁上,身体随风轻轻晃动,脸色刷白,五官却都在往下滴血,舌头吐在外面,垂得足有半尺长,嘴里发出“呵呵”的呻吟声。
公孙庞懒洋洋地说道:“果然是个吊死鬼嘛……”
步安听见他语气满不在乎,情绪也跟着安定了一些,轻声道:“这是个厉鬼吧?”
厨子悠悠道:“这鬼三魂俱在,算是个厉鬼,但死前不是修行人,死后也不曾噬魂,灵智未开,不足为惧。”
步安点点头,心想这些鬼捕果然是专业人士,对鬼魂的了解,比起自己的几位同门要高深得多。
他坐在长凳上,身体本能地往后靠着,悬在梁上的吊死鬼距离他不到一丈远,借着烛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鬼长了一张瓜子脸,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前应该也算得上是美人,薄薄的红裙盖在身子上,把她妖娆的曲线衬得分外玲珑。
步安看得仔细,才发现着女鬼并不是随风晃动,而是在努力挣扎,身体扭摆着大概是想从梁上下来,但她每一晃动,地面桃木桩上的朱砂符文都会轻轻一闪,显然是在抑制她活动的能力。
邓小闲端起酒杯,摇头道:“可惜啊可惜,这么标志的美人,竟然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
洛姓姑娘哼了一声道:“别自作多情了,人家说不定已经死了几百年。”
邓小闲贱兮兮地笑道:“我不过是替佳人可惜而已,在我眼里,轻亭姑娘才是最美的,越州满城春色,也及不上你嫣然一笑。”
第二十九章 又得重新骂一遍()
步安忍不住翻起白眼,从邓小闲的话中,他知道了两样事情:一是这布衣姑娘全名叫洛轻亭,二是邓小闲比他还不要脸,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
邓小闲正死皮赖脸地讨好着洛轻亭,公孙庞已经搓着手站了起来,沉声道:“别打情骂俏了,正事要紧。”说着便从包裹里抽出一条碧绿色的长鞭。
这条长鞭大约拇指粗细,七尺来长,似乎是由皮革制成,又有些像动物的筋腱,一头被公孙庞握在手里,另一头竟然也不垂下,而是如同一条活蛇般昂着头,鞭身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要蹿腾起来。
步安起身将长凳挪开,注意力从那个吊死鬼转移到了这条长鞭上,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器吧。
厨子和道姑也往后退去,他们俩负责的工作早在白天就已经完成,现在也和步安一样,充当起了看客。
洛轻亭似乎对平白落了“打情骂俏”这四字评语不怎么高兴,瞪了邓小闲一眼,手里却已经握着一柄旗子,略微泛绿的黄铜旗杆上布满黑色的纹线。她沿着白天画下的石灰线,走到两条显眼粗线的交界处,手中黄铜旗杆上的黑线,“兹盈”一声,由下至上,渐至亮起。
步安只觉得眼前一晃,遍地插着的旗杆之间,有流动的光影窜动继而相互连接,最终汇拢到洛轻亭手上的旗杆,光影笼罩的范围内,空气开始扭曲变形,像是流淌着的透明火焰。而吊在梁上的那个女鬼,也从腿部开始扭曲,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里的“呵呵”呻吟声变得尖利而急躁。
邓小闲抱着双臂,侧着脑袋,站在洛轻亭身后不远,像看戏似的看着那女鬼的变化。公孙庞冷着脸,眼睛一眨不眨,手中的长鞭变得越来越活跃。
这时,一直直愣愣站着的东家下人,突然抖抖瑟瑟地说道:“不……不是……不是这只鬼……”
这下人穿着皂色布衣,带着一顶小厮帽,脸上神情已经紧张到了极致,嘴唇抖得像中了邪,瞪着眼睛看着梁上那只女鬼。
公孙庞朝他喝道:“不是说穿红裙的吊死鬼吗?”
步安听得心里有些发毛,只觉得室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度,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厨子和道姑的方向退了两步。邓小闲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也退到步安身旁。只有洛轻亭仍旧面不改色地站在阵眼位置,驱策着她白天布下的阵法。
东家下人哭丧着脸道:“那个吊死鬼的裙子比这个……”
他话还没有说完,房间朝着院子天井的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开,狂飙般的寒风灌进屋里,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女人叫声。
这下,不用那下人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门外天井里,飘着一只黑发张扬,面目狰狞,舌头吐到腰际,十指如同匕首般尖利的吊死鬼,这只吊死鬼的红裙长得出奇,一直拖到了地上!而她所在的位置,正是厨子白天定下的这处宅子聚阴之处!
这吊死鬼出现的刹那,公孙庞便喊一声:“阵起!”
话音刚落,洛轻亭持旗的右手就举了起来,插在地上的阵旗竟随着她的动作,“呼”的一声腾空而起!阵中流动的透明焰火光影乍盛,几乎把半间屋子都笼罩起来,像一座透明的囚笼一般。
公孙庞手中长鞭脱手而出,一入阵中便消失不见,只传来“啪”的一声巨响,紧接着砖石四溅的场面,透过扭曲的法阵,以零碎而纷乱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
“不好!这鬼已初具灵智!”公孙庞大吼一声,凭空伸手,接住退飞而来的长鞭,脚下噔噔噔往后直退。
他尚未站稳,“呀呀呀”的怪叫就伴随着狂风冲进屋来!一时间,占据了半间屋子的法阵里,就被鲜红的血色充满,仿佛一缸随时都会崩裂的血水。
那血水中间,似乎有一团粘稠而浑浊的肉涌动翻滚着,将浮在空中的阵旗撞得摇摆不定!
洛轻亭单足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发出“啊”的一声厉喝,空中法阵居然也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了一步,紧接着又被她生生顶住!
她手擎黄铜阵旗,咬牙站立,联结在她手中阵眼上的数十支旗子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一根根黄铜旗杆,像一个整体似的,困住了挣扎不止的女鬼。
千钧一发之间,邓小闲突然往前迈出一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法阵里那个混沌的女鬼。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自己上吊死了也就算了!还他么跑出来害人!吊死都便宜你了……”
步安听得既惊又尴尬,却还是对邓小闲的咒玄抱有一丝希望,盯着困在法阵中的女鬼,期待她被邓小闲骂得无地自容,偃旗息鼓……可惜这女鬼对这些胡话充耳不闻,仍旧拼死挣扎着,几乎随时都会从法阵中挣脱出来。
公孙庞回头瞥了邓小闲一眼,飘在空中已经有些残破的碧绿长鞭突然朝这边窜了过来,从邓小闲身前划过,卷起一个人影,便朝血色浓郁的法阵投了过去。
“不……”
惊恐的喊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被长鞭卷起的东家下人已经淹没在法阵拘束的范围内,法阵中血水忽然淡去,紧接着响起“嘎吱嘎吱”的吞噬血肉的声音。
洛轻亭手臂一挥,空中数十支黄铜旗杆,“呼啦啦”往她飞来,被她双手伸出,全部握在掌中。
屋子里法阵消失,视线顿时恢复,只见房间对着天井的一角,一大一小两只女鬼,正蹲在地上,小的那个正吞噬着东家下人的尸体,大的那只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吞噬的景象,间或伸手擦去她嘴角的血迹。
步安只觉得遍体生寒,双脚仿佛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
公孙庞的长鞭已经握在手里,却和洛轻亭一样,站在原地。只有邓小闲仍指着两只女鬼破口大骂。
“你们这对狗母女!你以为喂她吃人她就能活过来吗!?做梦!你也不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有多恶心……”他越骂越过瘾,语气措辞变得越来越难听,可除了让气氛越来越尴尬以外,根本于事无补。
“够了!”洛轻亭突然大喝一声:“你到底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邓小闲停止了咒骂,咽了口口水,抱怨道:“只差一口气就能让她羞愧而亡了,被你这么一折腾,又要重新骂一遍……”
第三十章 原来咒玄不骂人()
步安听这两人对话的声音似乎一点都不焦急,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没心思去猜,一边看着大门的方向,一边脚下缓缓移动,心说等会儿这两只女鬼暴怒起来,自己得跑在最前头。打不过鬼没事,跑得过同行要紧。
这时公孙庞突然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这缚灵索已经半废了……”同时慢条斯理地卷起已经残破的长鞭,一股脑儿抓在手里。
步安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朝邓小闲看去——洛轻亭让他别装疯卖傻,公孙庞刚刚还全力以赴,现在却一反常态地好整以暇,厨子和道姑站在墙角,丝毫没有准备逃跑的样子——难道邓小闲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
可步安看着这风流道士一副惫懒无赖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错了,脚下不自觉地又往大门方向挪了挪。
“……两个臭婊……”邓小闲骂声又起,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骂完一句,那只厉害的女鬼便“呀”的一声窜起,朝他猛地扑了过来。女鬼煞白的脸上眼球暴起,仿佛随时都会崩裂,拖在身后的红色长裙如同一滩飞起的鲜血。
步安惊叫一声:“快跑!”脚下发力往门外跑去,只听见邓小闲突然语气突转,骂声风格大变。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道门九字真言?!步安张着嘴呆呆往后看去,身体仍保持着蹬腿向外的逃跑姿势,只见邓小闲身前的空气突然扭曲起来。
一列如同梦幻般半透明的兵士竟凭空浮现,周身披戴金甲栩栩如生,个个都手持三尺重剑,剑锋上泛着冷冽的寒光,沉闷的铠甲摩擦声响中,这列兵士从原地爆发出骇人的气势,结阵朝扑来的女鬼绞杀过去!
如虚如幻的金甲兵士与那吊死鬼相撞的瞬间,发出刀剑切割生肉的“嗤嗤”声,女鬼顿时四分五裂,像被戳破的气球“呼啦啦”朝着房间四周飞窜继而消失无踪。而金甲兵士也只维持了一瞬间就融化在了空气中。
房间一角的小女鬼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仍旧捧着一截人腿在啃咬,长长的舌头沾满了血,耷拉在地上,随着她噬咬的动作一颤一颤。
公孙庞手中的绿色长鞭突然一抖,从卷起状态猛地松开,“啪”的一声巨响,抽在房间角落,不但将那个小女鬼抽得阴魂崩散,把墙面都抽得砖屑飞溅,留下好大一个窟窿。步安这下看清,他那条缚灵索还真的破损了不少,大约只剩下一半长短。
屋子正对天井的房门仍旧洞开着,房门一侧的墙壁早已残破不堪。屋内,除了东家下人淌血的半截尸体外,已没有任何妖邪鬼魅,只剩下邓小闲如丧考妣般捶胸顿足。
“这点灵力,不知道要攒多少年才能恢复啊……这可不是三十两银子的问题啊……”
鬼捕头目公孙庞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银子的事情,邓小闲根本就是在自说自话。
步安瞪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眼,憋着满肚子牢骚和怨气,在屋子里东奔西颠,走到这里扶起凳子,又走去那里擦干净血迹,显得勤快至极,连众人对这东家的破口大骂都没有参加。
不到一炷香时间,房间里除了那个残破尸体,已经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是彻底干干净净,因为满屋子鬼气也被他扫荡一空,全部化作凉意,经由手掌、脚底或者头顶的经脉末梢,钻进他体内,最后在下腹丹田处聚集,与之前那股凉意融为一体。
这一会儿功夫蹭到的鬼气,居然比上次在柳店镇上收集得要多得多。步安猜测,这吊死鬼未必比落水鬼厉害,但因为赶得及时,鬼气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自己包圆了。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为自己这蹭鬼的点子叫一声好。
弄完这些,步安一边将桃木桩子塞回厨子脚下的油腻布袋,一边听着邓小闲朝公孙庞诉苦。这家伙说来说去,无非是攒这些灵力有多不容易,当初落到大牢里都没舍得挥霍,却为了今晚这桩生意全搭了进去。
公孙庞不为所动,像个和气生财的酒家掌柜似的,笑吟吟摊手道:“府衙大牢你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嘛?有什么舍不舍得?”
邓小闲微微一愣,“这……”紧接着一挥手道:“两码事嘛……”
公孙庞也不再跟他斗嘴,安慰道:“好好好,三十两银子,我一定让这家人贴补给你。”
邓小闲这才满意地点起头来。
这会儿功夫,众人已经收拾完毕,没人对惨死的东家下人看上一眼,更没有人因此而指责公孙庞。步安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不是有邓小闲的面子在,被缚灵索卷去抛给吊死鬼,好拖一拖时间的那个倒霉蛋,说不定就是自己。
这妖魔鬼怪丛生的世界,没点防身的本事还真不行!第一次离开几位同门,单独出来“跑江湖”,步安就对修行圈的冷酷有了自己的认识。他突然想到,邓小闲明明本事很大,却成天嬉笑怒骂没个正经,会不会也是自保的办法?
这时,洛轻亭已经把布阵用的黄铜旗杆收拾起来,轻哼了一声道:“三十两银子给他,就等于是给了春燕楼的姑娘们。”
邓小闲哈哈一笑道:“谁说的?这次我可要攒着当聘礼,来年送到你爹爹面前,正经向他提亲的!”
洛轻亭扭头“呸”了一声,脸上却飞起一抹淡淡的红霞。邓小闲看出她的窘相,追在这布衣姑娘身后,借着说悄悄话的由头,吃人家豆腐,活脱脱一个轻薄无耻的登徒子。
步安见此情景,摇摇头推翻了刚刚的猜测——这风流道士估计没那么多心机,大概真是不舍得挥霍灵力。一念及此,步安才想起邓小闲曾经问他的话:为什么放着儒门圣地天姥灵山不呆着,要跑到越州城来捞偏门?
想必世间修行者都向往灵气浓郁的宝地,像步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少之又少,可谁能想到,他的修行场不在灵山圣地,也不在精诚感动漫天英灵,而在伟大的蹭鬼事业上。
第三十一章 鲲大一锅煮不下()
夜凉如水,步安背着大包小包,跟着众人走出这家宅院,走上了披着血月红纱的空荡荡的大街,感受着下腹丹田处结成一团的鬼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公孙庞是这支鬼捕队伍的头头,却也是身材最矮小的一个。他边走边回头道:“那小厮胆也太小,鬼来了也不知道要跑,这厉鬼噬魂已有小成,初具灵智,我们忙于应付,哪有功夫照应他嘛。”
步安听得莫名奇妙,心说,不是你动手把他送去喂鬼的吗?直到听见厨子附和:“胖爷说得是,那小厮吓破了胆,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生生被那吊死鬼缠住,我们都是看到的。”步安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在对口供呢!
中年道姑又帮着公孙庞补充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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