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兄,”宋蔓秋忽然喊了一声,接着又压低了嗓音道“这件事情,我们还是只当没有发生过。免得惹上了妖言惑众的罪名。”
“宋姑娘当我三岁孩童吗?”仰修笑了笑,便自顾自走开了。
宋氏兄妹对视一眼,然后拐进了街口。
……
……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山脚下的村子里响起稀稀落落的鸡鸣声,晨雾中的栖霞寺山门,挺秀的松柏与蜿蜒的石阶都若隐若现,显得仙气十足。
三三两两的年轻僧人,挑着空木桶,从山上下来,间或说起什么趣事,笑得开怀之极。
走在最末的一位僧人,忽然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扁担,凑近了山门石柱道“师兄!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不久,走在最前的一位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僧人,便回身走到他跟前,看着山门石柱上,用匕首扎着的一封薄信,喃喃道“圆启方丈亲启,昆仑弃徒令狐冲……”
“昆仑弃徒……准是哪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在瞎胡闹!”他正要探手取下信来,却忽然发现穿刺了薄信的匕首,竟然整个扎进了山门石柱,完全拔不下来,不由得心中一惊,暗道好大的气力。
一念及此,便觉得这兴许不是胡闹。
“智乘师兄!你快看!这边也有!”又有年轻僧人指着山道旁的岩石道。
……
……
“这几封信都是刺在山门石柱上的?”
山顶石室里,圆启方丈盘坐在蒲团上,智乘跪在跟前。
方丈身材不高,眉毛雪白,面色红润,说话慢条斯理,可在栖霞寺中威望极高,寻常僧人一年也见不到他一回。
而作为寺中火头僧的智乘,更是自打进了山门后,就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高僧,此时便觉得双腿发颤,嗓子眼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刺在……刺在石柱上……我们三个人合力也……也拔不下来……”智乘一言及此,忽然又抹了把汗道“哦对……对了……只有一封,一封是在石柱上,另两封都……都……”
“好。”圆启方丈点点头,面上神情有些凝重,“先下去吧,此事切记外传。”
智乘合十拜了拜,才起身退了出去。
他一退走,便又有一位年岁极高的老僧走进石室,合十道“师弟找我,所为何事?”
圆启方丈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了这位老僧。
老僧接过信,盘腿坐下,默念少倾,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紧接着抬头看向圆启方丈。
“师兄怎么看?”方丈沉声道。
“此事非同小可。”老僧摇头沉吟“可惜觉空师叔不再了,否则以师叔的神通……”
圆启方丈也轻叹一声,大约是觉得,假如觉空师伯在,也不至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还一筹莫展,接着正色道“以师兄所见,这信上说的,会不会有假?”
“不像。”老僧摇头“若非南淮子这等陆地散仙,又有何人能从我山门中窃取那般至宝。若非昆仑弟子,又怎会知道此事。”
圆启方丈缓缓点头,半晌道“此事除了师兄与我,便无第三人知,想来这信上所言,十有八九是真有其事。”
“想不到隔了三百年,道门还如此记仇,甚至不惜勾结东海旧神。”老僧摇头感慨道。
“师兄觉得,官家是被蒙蔽了?还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圆启方丈问道。
“照这信上说的,像是不知情。”老僧想了想道“不过到底如何,也实在不好说。”
“……师兄可愿去见一趟钱大人?”圆启方丈道。
老僧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好。”
。
第338章 举棋不定钱文昭()
卖早点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江宁织造府一带的僻静街巷里,弘臻透过门缝,看见几位年轻僧人背着褡裢,从巷口里出来。
这几位似乎是来自扶风法门寺的寒字辈僧友,瞧他们这身打扮,外加行色匆匆的样子,弘臻愈发觉得,刚才听到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
弘臻扭头看了一眼内室,几位师兄弟大约还睡着呢——他也常常嫌自己的缘法神通太过警觉,以至于连觉都睡不安稳。
转过眼,又往门缝外看,却见法门寺几位僧友中,有人朝着这边门缝瞥了一眼,弘臻顿时一惊,心说准是被人瞧见了——看他那人,多半是个天眼通。
弘臻退了一步,又摇头暗骂自己,何必如此心虚,接着略一踌躇,便推门而出,正好迎面对着几位法门寺的僧友。
“几位师兄,这是要出远门吗?”他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几位扶风法门寺的僧人,被他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其中一人赶紧笑着掩饰道:“趁着天色尚早,出去化缘。”
“哦……化缘啊……”弘臻笑着点头,心说来了这么多日,也没见你们四处走动,偏偏今日一早就要去化缘,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多半是这几位僧友中,也有缘法天耳通的,听到了些不该听的东西。
这几人显然不愿与他纠缠,纷纷合十,唱了佛号,便往街上去了。
弘臻正要退回屋里,只见巷尾又有几个人影,定睛一看,又是僧侣打扮,同样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这回他也懒得再去分辨,赶紧进屋,闭紧了院门。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弘臻一咬牙,跑去敲了弘应师兄的门,轻声道:“师兄,醒了没有?”
其实他压根不必问的,弘应师兄自然还在睡着,只听他平缓均匀的呼吸吐纳声响,便可得知——只不过即便是缘法天耳通的僧人,也都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神通,而被人处处提防,所以弘臻也早就习惯了故意装傻的处世之道。
弘应师兄的吐气声停了,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是揉眼睛,扭头时摩擦麻布枕头的动静……
“是弘臻师弟?”
“唉。”弘臻轻声答应,随后听到师兄掀开被子,披僧袍,穿鞋,脚步声,两只脚一轻一重,左脚轻,右脚重,这是弘应师兄特有的脚步声,只要是五丈之内,弘臻都能认出来。
“什么事?”弘应开了门,脸上仍旧睡意惺忪。
这位师兄大约二十六七,长相威严,是汴京护国寺年轻一代中出家最早的,缘法天眼通,这回护国寺派来江宁的六人,便以他为首。
而弘臻只有十九,生得瘦小,护国寺江宁一行,他的年纪最小。
“师兄,我还是进去跟你说吧。”
弘应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大约也意识到出了事,赶紧把小师弟迎进了屋。
待到弘臻将今早听到的对话,一一陈述之后,弘应的神情便更加严肃了。
“你确信没有听错?”弘应沉声问道。
“师兄,我方才过来之前,亲眼瞧见法门寺的几位僧友,背着褡裢出远门去了。”弘臻凑近了,将声音压得极低。
“这么说,他们当中也有人听见了?”弘应沉吟道:“会不会那几个儒生,是故意说来给我们听的?”
“也有可能。”弘臻点点头,接着凑到师兄耳边,低语道:“可师兄还记不记得,去岁十月,寺中发生的那件怪事?”
弘应闻言面色微变,他自然知道师弟说的是什么。
去年十月里,护国寺突然毫无来由地闭寺十日,谢绝香客,说是整修庙宇,寺中几位常年不露面的高僧,也突然下山去。
“昆仑虚……”弘应眉头紧皱,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
“师兄,要么我们也走?赶紧把这消息带回去?”弘臻试探着问道。
“弘臻师弟,我们护国寺,毕竟不同于寻常庙宇啊。”弘应摇摇头,忽然起身整肃衣装,接着往屋外去:“走,你随我走一趟。”
一直跟到门外,弘臻才忍不住问道:“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去见江淮道布政使……”弘应头也不回地答道。
……
……
隆兴三年二月,对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而言,是个极为忙碌的月份,随着逐月大会日益临近,摆在他案上的公事也越来越多。
而与这些琐事相比,无形的压力与危机感,更加令他坐立不安。
钱文昭不是儒官,而是科举出身,这些年混迹官场,一路风生水起,自然少不了揣摩上意的本事,可这回办在江宁的逐月大会,却让他有种看不透,甚至都不敢往深了揣摩的恐惧感。
这些天来,他深居简出,似乎是抱定了“无为而治”的想法,只盼祖宗保佑,能够熬过这一劫。
然而怕什么,便来什么。
二月十七上午,先是江宁知府急忙忙来见,说是城中惊现数十张妖言惑众的告民榜文。
那榜文全以鲜血写就,说是昆仑虚勾结东海旧神,窃取佛门舍利子,于玄武五洲,布下上古大阵,欲在逐月大会当日,诛杀举世英杰。
又说昆仑虚此举,是要借邪月临世之机,请回东海旧神,与其共治天下。
还说南淮子声称,千年以降,儒门与人皇共治,乃逆天行事,是故招致邪月;只需改弦更张,由道门与旧神共治,便可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落款昆仑弃徒令狐冲。
钱文昭见了榜文,怒斥一派胡言,吓得江宁知府都不敢作声。
便在这时,门外又有护国寺僧侣一行求见。
等到见过了那几位僧人,钱文昭已经冷静下来,怒气也消了大半,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将此事弹压下去呢?还是该以加急公文,上报朝廷?
正在钱文昭举棋不定之时,又有栖霞寺高僧圆昇求见。
钱文昭久在江宁,自然知道栖霞寺圆昇已有二十余年不曾下山,此时听到他来求见,便觉得大事不妙。
血书榜文,护国寺僧人,接踵而至,涉及的都是同一件事情……难道圆昇大师,也为此事而来?
钱文昭心说,假如圆昇大师断言栖霞寺并无舍利子失窃,那血书上的内容,便十有八九全是杜撰了。。。
钱文昭亲自出府相迎,将圆昇大师迎进了书房,然而不等他开口相问,大师便长叹道:“钱大人,山门奇耻原本不欲示人……”
钱文昭听得震惊不已,恍惚道:“莫不是栖霞寺当真被人盗走了舍利子吧?”说着便拿出了那纸血书榜文。
圆昇大师沉吟良久,一言不发。
钱文昭见状,便断定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第339章 三人成虎离间计()
隆兴三年二月十七,正午时分。
宋蔓秋坐在江淮道布政使府邸诺大的正堂里,与她隔了一张桌案,坐着堂兄宋世畋。
宋蔓秋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被人叫醒,随后发生的一切,与昨夜里步公子所料的大致相仿。
她与堂兄,还有仰修三人,被藩台大人请到了府上,分别接见,仰修头一个进去,已有一炷香工夫,仍没有出来。
虽然来人都很客气,但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们三人分开,显然是不让他们有互相传话的机会。
宋蔓秋有些担心地瞄了堂兄一眼,却见他比自己还要镇静,心下顿时大定。
“你们住着的织造府一带,至少有上千名来自各地寺庙的僧侣,他们之中缘法天耳通的,不知凡几……”
昨夜里步公子的话,像是仍在耳边。
“……这些话,回去时说得尽量轻一些,不用担心他们听不见。”。。
“至于其他安排,你们无需知道。不知道最好,免得有人问起。”
“广念说,即便是将他心通修到了罗汉境界,以你们三人的修为,也不至于被一眼看穿。所以记得,人家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不要多说,尽量简短,尽量只说真话……具体怎么对付他心通的僧人,我让广念跟你们细说。”
不远处的书房木门“嘎吱”一声开开,藩台大人钱文昭亲自将仰修送了出来,看上去有说有笑。
仰修神情自若,没有一丝慌乱。
“有劳贤侄了……”钱文昭目送仰修离去,接着目光转向宋氏兄妹,落在宋蔓秋脸上,柔声相请。
宋蔓秋神情淡然,略一点头,便跟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中竟然还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宋蔓秋暗呼一声侥幸,好在步公子已经事先关照过了,要不然,见有高僧在场,难免乱了方寸。
“宋姑娘,你昨日深夜出门,可是去见一个人?”钱文昭示意宋蔓秋坐下,才微笑着问道。
“不错。”宋蔓秋点头称是。
“那人姓甚名谁?”一旁老僧问道。
“天姥步执道。”宋蔓秋答得轻松自如。
那老僧与钱文昭对视一眼,接着又问:“女施主可曾听说过令狐冲这个名字?”
宋蔓秋想了想,才摇头道:“不曾听说。”
“那昆仑弃徒呢?”老僧又问。
这和尚是老糊涂了吧?平白将自己叫来这里,便只是问这些无来由的鬼话吗?他是哪里来的和尚?与钱文昭什么关系……
宋蔓秋心中默念这些,尽量让自己愤懑一些——这是广念说的,可以在他心通高僧面前,蒙混过关的法子。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摇头,神情有些不耐烦。
“宋姑娘,恕老夫冒昧,昨夜里去见步执道,所为何事呢?”钱文昭呷一口茶,笑吟吟问道。
本姑娘喜欢天姥步执道,不想见他入赘了余家,可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这老头,怎的这么多事?
宋蔓秋面如寒霜,冷笑着站起身来,心中已将钱文昭骂了个狗血喷头。
对面老僧缓缓别过头,故意不来看她。
“我与他有些私事,不牢钱大人操心。”宋蔓秋说着,便走出了书房,耳畔仿佛又响起步公子昨夜里说过的一句话:即便真有缘法他心通的高僧,看破了你们的想法,只要他足够理智,也会帮着你们圆谎的。
钱文昭脸上仍挂着笑意,却分明笑得有些尴尬,这位国公府的千金素有孤傲之名,即便不把他这个江淮道布政使放在眼里,他也没有办法。
见宋蔓秋走远,钱文昭看向圆昇大师,低声道:“大师怎么看?”
“那些话,并非出自这几位之口。”圆昇缓缓摇头。
“有人故意要借他们之口?”钱文昭疑道。
“若不是借这三位的身份,而是出自旁人之口,又如何能说动那些僧人立即离开江宁呢?”圆昇大师沉吟道。
“难道那么多僧侣,全都听错了?”钱文昭仍旧有些不信。
“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世上自有奇人,善学他人语气,惟妙惟肖。”圆昇大师一言及此,忽然话锋一转:“钱大人不必犹疑了,那血书上所言,多半是真而非假,此事关乎重大,不可耽搁,至于究竟出自谁之口,又有什么差别呢?”
钱文昭闻言点了点头:“不瞒大师,我早已将传书汴京,只等圣上决断了。”
……
……
秦淮河畔的院子里,步安靠在躺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的树叶。
工匠们仍在修葺院墙,即便沿街这排原先的厅堂都不要了,单单砌墙造门,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做完的。
隔壁院子里,宋青正在吹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曲子,这家伙被师尊盯得烦了,终于也干点正事了。
也不知道屠瑶在干嘛,那封信写得怎么样了……
广念去了织造府一带,想必又是厚着脸皮去找孔灵,天晓得那个毒蛇丫头身上有什么魅力,能把这小和尚钩得丢魂落魄。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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