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进得门去,见屋里已经点了灯,灯下是文房四宝,看样子,屠瑶正打算写些什么。
“师尊……”他努力笑得自然些。
“近来朝中发生了许多事情,你都知道吗?”屠瑶看着油灯,随口问道。
“……大致知道一些。”步安不知道屠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只好把酝酿了好一会儿的说辞,都暂时压着。
“说说你知道的。”屠瑶的神情有些落寞。
“圣上裁撤了中书省,大梁朝从此再无左右丞相。”步安想了想道“以燕幽一时一地的危局,名正言顺地将师尊的父兄逐出朝堂,圣上应该是觉得这个代价可以接受。”
屠瑶点了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意外,仿佛是觉得,步安能看清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哥哥接受任命时,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她忽然看向步安“你可晓得,他为何还要领命守燕幽?”
“……人在做,天在看。”步安的神情渐渐凝重。
屠瑶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轻叹一声道“上回越州一别,我便一直在想你的那几个问题,略有所得。”
步安记得,那是自己为了证明对儒门英灵没有敬畏心,而对儒家治世理论提出的置疑,因此沉默不语,只等她说下去。
“人之为人,终究与野兽不同。”屠瑶自言自语道“百兽以虎为尊,强食弱肉;假如世人也只论修为,强者如虎,为所欲为,弱者如蝼蚁,任人踩踏,这天下岂不成了炼狱?”
“旧神以力为尊,终于自吞苦果。而先贤诸子,或扬仁义,或立法统,或曰兼爱,或遵无为,或纵横以牵制,或妙手以活人……便都是为了让这天下,不至于沦为炼狱。”
屠瑶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先圣修为通天,却遵手无缚鸡之力者为天下共主,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步安听得有些出神,隐隐意识到,脚下所踩着的神州大地,似乎并不只是玄幻版那么简单。
“惟其如此……”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结论有些诡异“才能……才能将皇权关进笼子。”
直到这时,屠瑶才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沉吟半晌道“你这说法,很是新鲜,道理却是对的,正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天下共主便是天下修为最高之人,水又何以覆舟呢?”
“可如今的天下共主,只怕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了吧?”步安平静道。
屠瑶苦笑着摇摇头,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过头去看着面前空白的宣纸道“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但全是聪明人也不妙,总得有些傻子,譬如我父兄,又譬如你师尊我。”
她今夜这些话,仿佛想到哪里是哪里,前言不搭后语,步安却听懂了。
原来师尊不是误会了他,而是恰恰懂他,知道他为何要装作孤傲而不合群,也知道他为何要谋一个怕事的名声。
这女人实在太过聪明,可她眼下之意却很明白,她是有心要做一个傻子,像她父兄那样的傻子。
而今夜她回来之后,显得心事重重,大概只是因为,看出步安有意趋利避害,内心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吧。
“师尊……”步安这一句师尊,是打心底里喊出来的,可脸上的神情却分明痛苦而为难“你这是何苦呢?”
屠瑶悠悠道“逐月大会,或许会有意外,可在这意外发生之前,它终究是为共商逐月大计而起。我今日若是躲了,当初又何苦学儒?”
“假如必有意外呢?”步安沉声问道。
屠瑶笑了笑“步安,这世上有些东西,要比性命重些。你眼下未必觉得,往后或许会明白的。过几日你离开江宁时,把宋青带上吧,我原本就要送他走的。”
“师尊……”步安想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你的性命更重,可还是生生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来。
屠瑶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后文,便指着面前的笔墨,笑道“原本是想给父兄写封信的,呆坐半天,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不如你来帮我写首诗吧。”
步安闻言起身,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尊,我不会写诗。”
说着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第331章 那自然是不值得()
步安知道屠瑶要写什么,也知道这封信的分量委实太重,即使他真会写诗,也绝不会帮她写。或许他还觉得,一旦写下了绝笔书,结果可能就真的难以挽回了。
以步安的处世哲学,自然不会认同屠瑶的做法。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为了要证明什么而甘愿赴死,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件蠢事。
可偏偏屠瑶说出那些话时,他又打心眼里有一丝骄傲,仿佛只有这样一个明知是蠢事,也非去不可的女子,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喊一声“师尊”。
然而,步安终归不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得干点什么,趁还来得及。
从屠瑶屋里出来,径直回到自己那边院子,步安便将惠圆与广念喊了出来。大小两个和尚,见步安面色铁青,心下都不由得一凛。
步安也不解释,只说了个“走”字,便迈过沿街这边只砌了矮矮一截的院墙,朝街上走去。
“怎么啦?”广念小声问惠圆。
“大约是要出事了。”惠圆压低了嗓子答道。
三人走在血色弥漫的街道上,虞姬在前开道,这女鬼比两个和尚更清楚发生了什么,因此一反常态,面对步安的命令,全部言听计从,没有一丝还价的打算。
虞姬一路有鬼捉鬼,无鬼开道,不出半个时辰,一行人便来到了南城,正是围绕着曲阜与乐乎两家书院的住所,如今城中数千修行人的聚居之处。
踏进长街,迎面便围上了十几人,似乎是要盘问。
等到看清了步安的面孔,才有人笑着道“这位不是天姥步执道嘛,怎么今夜不怕黑了?”
步安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大概是曲阜书院设宴那天,在金陵山庄见过,当下也懒得跟他啰嗦,冷冷道“我来找人,麻烦通报一声。”
“世子早已睡下,你要找他,明日赶早吧。”那人冷笑着道。
“我找仰修。”步安直截了当道。
“哪来那么多废话?!这几条街宵禁,有事明日再……”
那人说到一半,忽然面色微变,见步安居然抽出了长剑,直直朝他走去,立即改口,沉声道“你敢!”
步安根本不跟他废话,长剑当做斧子用,迎头就砍了过去,这儒生吓得一身冷汗,仓促间来不及去取背后的胡琴,好在有人挥剑帮他架住了步安的“斧子”。
却不料那“斧子”上压根没有使劲,实招是在别处。
趁着对方诧异的刹那,步安一脚已经踹实在了那个儒生的腿上,“咔”的一声,竟生生将腿给踹折了。
那儒生吃痛之下,面上已是冷汗淋漓,神情更是骇然。他哪里想得到,步安真敢动手,更是死活都不敢相信,这赘婿的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我找仰修!叫他出来……”步安迈上一步,气势骇人。
对面十几人,除了伤者被人扶了下去,其余人如临大敌般,“呼啦”一声,围做一团,将他们三人围在了圈内。
“不打不行是吧?”步安冷笑着,身边惠圆和尚已经团身冲了出去,与他同时出现的,还有女鬼虞姬的身影。
这一人一鬼,战力都已臻空境,假如真的打起来,面前这十几个年轻人,恐怕一个照面就能倒下六七人。
然而刚刚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整条街。
“慢着!都住手!”
宋蔓秋手持长弓,大约是来驰援的,远远看见了步安,就知道是一场误会,好在她没赶得及看到步安动手,因此还没那么惊讶。
宋姑娘在曲阜书院地位超然,她一出现,曲阜书院的人,自然都退到了她身边,可乐乎书院的人却仍旧拦在步安面前。
步安示意和尚与女鬼退回来,然后仿佛眼里压根没有乐乎书院这几位似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
这几人竟也任由他穿过去,不敢出手阻挡。
“宋姑娘,麻烦找人通报一下,我想见一见仰修。”步安的口气柔和了许多。
“仰公子?”宋蔓秋有些为难“他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连晨会都没来。找人通报自是不难,我……我担心他未必能来见你。”
宋蔓秋其实是不愿看见步安下不来台,可是有了她这句,步安就愈发要见仰修了,当下笑笑道“没关系,你让人帮我传一句话,就说他的法子行不通的,他自会来见我。”
听到动静,不断赶来的人群中,有被步安讥讽过的,或是纯粹因为他的名声而看他不顺眼的,都朝着他这边骂骂咧咧。
那边宋姑娘找到了传话的人,便故意走来与步安并肩而立,仿佛是要刻意表明自己的立场。
吵骂声顿时轻了下去,许多人见没有热闹可瞧,便都散了。
待到人走得差不多,宋蔓秋才轻声问道“步公子,到底怎么了?”
步安苦笑着摇头,随口问道“宋姑娘,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比性命更重的?”
宋蔓秋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问,却脱口而出道“当然有。”
步安看着宋蔓秋,微微蹙眉道“可天下人一半蠢,一半坏,不值得为了他们去死的。”
宋蔓秋听得纳闷,觉得步公子必定是误会了自己,低声道“那自然是不值得。”
“还是你明白。”步安冲着宋姑娘笑了笑,“可是有的人,你跟她讲道理,大约是讲不通的,又不能动手,就算动手也打不过她,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步公子说的这个人……是谁?”宋蔓秋觉得心里酸酸的,她能感觉到,步公子今夜有些反常,仿佛不顾一切,不计代价。是谁能让他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师尊……”步安翻翻白眼。
宋姑娘顿时醋意全无,暗道步公子为了自家师尊,自然是豁的出去的,虽然他那师尊,其实是个年轻女子,可毕竟是师徒,不一样的。
“屠家向来刚正。”她压低了嗓音叹道。
步安点了点头,心说怪不得晴山她爹会惨死,而宋家即便再被动,也还是活得好好的。
君子欺之以方,皇帝小儿设下这逐月之局,想必也早料到了这个结果。
“仰修看来是不愿见公子了。”宋蔓秋轻声道“不如我先送公子回去,明日……”
她话在嘴边,脸上便已露出诧异之色。
只见仰修正从屋里出来,面色如常,一点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步公子……何事找我,这般十万火急吗?”仰修笑得很客气。
步安摊手摆了个“有请”的手势“换个地方说话?”
仰修略显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悉听尊便。”
。
第332章 银子总得赔我吧()
眼看步安一行渐渐走远,宋蔓秋踌躇着想要跟上去,却又迈不开步子。
早在来江宁的船上,她就知道步公子要演一场戏,目的无非是为了应付逐月大会——不得不承认,他演得很好,以至于人人都唯恐避他不及,甚至连自己与堂兄,都不得不与他保持距离。
可为何今夜,他突然一反常态?
就为了他师尊屠瑶,这场戏便不演了么?
即便如此,他来找仰修又是为的什么?
凭什么仰修听了那一句不知所谓的忠告,便跟他去了?
宋蔓秋心中满是疑惑,比之在七闽道上都更胜一筹,似乎根本抓不住任何线索。
她在曲阜时,向来都骄傲,可这份骄傲自从越州城郊一见,便渐渐瓦解,及至今日已被击得粉碎,隐隐之中竟有一丝从未有过的自卑。
还在七闽道时,宋蔓秋便觉得,步公子总是触不可及,每每走得近些,他就要装傻充楞,个中原因,兴许是嫌自己太笨了。
今夜,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她站在长街上,看着步安走远,终于消失在街角,就像他每回离开时一样,那么果决,从不回头,只觉得挫折与无力,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她笼罩在内,叫她动弹不得。
宋蔓秋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会是个守在深闺,只求相夫教子的女人。七岁那年,她便在六艺之中,独独挑中了射艺。而在她的梦里,自己的夫婿应该是一个英雄,可以与她并肩沙场,扬名天下。
可就在今夜,她忽然发现,自己找到了那个梦中的身影,却可能永远跟不上他的步履,做不成他的知己。
胸中有一股郁结,想要策马狂奔、力挽强弓,却不知该将灵箭射向何处。
此时此刻,宋蔓秋唯一可供慰藉的,便只剩修为了——虽然她曾在祖父面前说过,假以时日,步公子修行也必有所成,可那毕竟还得假以时日。
她缓缓转过身去,走进院子,穿过稀稀落落的书院学子,从那个负了伤,正接受救治的同门师弟身边走过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直到她迈步走上楼梯,才隐约听见有人在咒骂,听见堂兄宋世畋的声音,在他身后追问着什么。
宋蔓秋扭过头来,脸上一片茫然,仿佛仍旧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中。
“……你看见他动手了吗?”
“什么?”
“……人是他打伤的,你那几个师兄弟说,他发起狠来像个疯子,根本拦不住他。”
“谁?”宋蔓秋微微皱眉,似乎理解宋世畋的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步执道!步执道打伤了你那师兄,就一个照面!谁都没能拦下……”宋世畋又重复了一遍。
宋蔓秋站在楼梯上,看了一眼楼下的人群,看见正在接受救治的是师伯孔鹤琴的大弟子邱侗,便愈加不能理解堂兄在说些什么。
“步公子的人……是那个大和尚吗?”她问。
“是步执道,他一直隐藏着修为呢!”宋世畋的脸色很不好看“你没听大伙儿说嘛,非但是他自己,他身边的和尚,还有个鬼仆,都有空境之上的修为!”
宋蔓秋一脸愕然,这才听见楼下的议论声。
“这人藏得好深,要不是今夜亲眼所见,我还以为他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
“怪不得他如此孤傲!十七八岁便有这等修为,竟要去做那媚官家的赘婿,任谁都要被逼疯掉!”
“未必有你们说得这么强横吧?邱师兄是使琴的,不擅近战,兴许是仓促间大意了。”
“你当巡夜的师兄弟都是吃干饭的吗?当着这么多人呢。”
“可能大伙儿都大意了,毕竟……”
“别说了!”邱侗忽然悬着一条伤腿,站了起来,推开上前搀扶的师弟,板着脸扫视众人“人家既不是背后偷袭,也不曾暗箭伤人,光明正大以一敌多!我自己学艺不精,哪来那么多借口!”
他一跳一跳地往屋里去,样子有些滑稽,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觉得好笑。
“谁也不许去寻仇!日后有机会,我自会找他再切磋的。”邱侗说完这句,便进了自己的屋,反手把门带上了。
众人鸦雀无声。
宋蔓秋与宋世畋对视了一眼,眼神中百味交加。
……
……
脚下是湿滑的江滩,不远处杨子江水滔滔向东,茂密的芦苇荡在血色月光下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步安驻足转身时,仰修也停下了脚步,惠圆和尚和广念则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
“步公子深夜将我领来这荒郊野地,不是只为了听涛赏景吧?”仰修笑得有些无奈。
“仰兄想不想知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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