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宋尹廷没那么迂腐。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即便是宋尹廷,也没素素这么适合在山里行动,更没有她那么不讲理的大力气,而假如遇上千炮齐发,宋尹廷也会搞得很狼狈,甚至一个不小心,就在这里送了命。
归根结底,对付区区一个漳州玄骑,宋尹廷大概很乐于在战役开头亮一亮身手,鼓舞士气;或紧要时刻,攻敌要害,扭转形势;又或者收拾残局,避免最后也最残忍的伤亡。但绝不至于拿命来拼。
这些认识,对步安今后如何用兵,同样值得借鉴——虽然他至今也还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大军对战的情景。
每次素素离开之后,他便将虞姬叫出来,与她讨论这些想法。
这女鬼毕竟活得够久,见过霸王行军打仗,以前跟过的主子里,也有不少是出身行伍,最后做到了大将的人物。因此,她要么不说,一旦提到的,都是对步安来说,闻所未闻,又觉得委实在理的经验。
就譬如说,骑兵再快,也快不过御剑,因此小股骑兵,在战场上很有可能被当做弃子,用来拖延敌军中的御剑高人。一般有经验的统帅,看到这种诱饵,便会下意识觉得,对手可能也有高人,即将投入战斗了。
又譬如说,通常修行人,不同境界,可以用来对应不同数量的普通兵卒,便以儒家为例,书生不过相当于两三个步卒,先生则能对应二三十人,大儒两三百,一到了空境,便成了战略资源,不能这样来算。
道理也很简单,空境以下可以用丹药喂出成百上千人,空境之上,便只能靠修行了。也就是说,空境之上的修行人,死一个便少一个,除非影响国运的战争,否则很少能有空境之上的高人,死在战场上的。
再譬如说,任何一场战役,总是一上来打得最热闹,稳重些的将帅,不会将大股普通士卒,投入到最初的战斗,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修行人灵力最足的状态。
等到战役末尾,灵力耗尽时,便是普通士卒,也能收割修行人的头颅。也正因此,假如能够在战役开始时,便能以修行人对上对方普通步卒,便是极为有利的战局。
当然,兵无常形,也有剑走偏锋的将帅,故意用普通步卒,消耗对方灵力,然后趁对手虚弱时,放出杀手锏。
总之,这个世界的战斗,绝不是一个对一个的兑子,最后看谁剩下的多。因为不同门类修行法门的存在,将帅运筹的作用,是继顶层战力之外,战争胜败的第二大因素。
这是步安上的第一次战争课,虽然只是纸上谈兵,却总好过没有。
而不久之后,他便要迎来第一场实战考核了——张贤业损失了三分之二的人马之后,终于带着疲累不堪的身躯,走出了群山。
第298章 临行更饮酒一杯()
隆兴二年闰十二月二十三,除夕夜,恰巧是邪月落山后的第三夜。
漳州城里处处张灯结彩,不时有爆竹声响,街上已经没什么人,有心急的人家,已经将迎新的对联贴出来了。
整个城市都洋溢着喜气,而那场即将引起七闽道局势动荡的巨变,还没来得及进入百姓的视野。
便如天子和汴京都离得太远一样,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也好,都指挥使宋尹廷也罢,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要影响不到自家的小日子,哪怕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也充其量化作戏文上楼塌楼倒的感叹而已。
然而,这个年,对于漳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来说,却实在难熬。
往年这个时候,布政使府邸门前,递帖子约着年后拜见的、直接带着年节孝敬上门的,亦或是与张家攀上了亲戚,有资格能在除夕之夜过来坐一坐,讨上一杯酒喝的,早就挤得摩肩接踵了。
可今年,九龙江畔的那间气派大宅,居然大门紧闭,门前连个人影都没有。
早在几日之前,藩台府邸便忽然人去楼空,只剩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奴,一问三不知。
便有人猜测,藩台大人缠绵病榻,终于是过不了这个年了;也有人说,是宋尹廷忽然下了狠手,连带着府中两位圣上亲赐的宫女,都没能幸免;更有人暗中揣摩,是不是张承韬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被那两位宫女识破,因此杀人灭口,举家遁逃了。
这其中,越是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的,便越不敢声张;反倒是全然蒙在鼓里的那些小官小吏,将谣言传得惟妙惟肖,仿佛这都是他们亲眼瞧见了的。
而事实上,处在谣言漩涡中的张承韬本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漳州城。
此时此刻,张承韬便坐在九龙江畔,一间不起眼的宅子后院里,对着滔滔江水出神。
这些天来,他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餐食和活动以外,便一直是这样坐着,几乎跟外界没有任何往来。
似乎他所有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而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他已经无能为力。
即便在这个除夕夜里,当两位不速之客登门,一点不见外地在他身前石凳上坐下,张承韬仍旧不知道自己是胜了还是败了。
三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全都看着江水,仿佛谁也不想打破这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第一个开口的反倒是张承韬。
“来的真快啊。”他的口气,像是在感慨时光飞逝,韶华易老。
“找那艘船花了些时间,都没想到它走得那么慢,最后还是在福州府永福县发现的。”说话的人语气平静,脸上挂着平静的笑,长长的髯须随风而动,正是宋国公,而坐在他身旁另一侧的,便是国公长子宋尹楷。
张承韬身子微微一颤,随后又立即恢复了平静,似乎这个结局,也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却不问宋家是怎么知道那条船的。
又是长长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只是这沉默中,蕴含着某种张力,并不是那种弦一断便血溅五步的张力,而是愈加绵软悠长,却可以动辄影响天下局势的张力。
仍旧是张承韬先开口,大约是身为败了的那方,总是少一些矜持。
“我知道你们今晚过来,想知道些什么。不错,是我动的手脚,但我也是受人之托,直到这两天才大约想明白,那种剑伤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要推脱什么,棋差一招,自然是认命。”他一旦开口便收不住,似乎有一些话必须要讲:“至于你们想问的,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就你们宋家来说,知不知道,其实也无关紧要了。贤文那边,我已经修了书信,让他稳重行事,此间事了,往后他也不会再给你们找麻烦。”
“你说得倒轻巧。”宋尹楷低声道。
张承韬瞟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还不够格,这才看向宋国公道:“宋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宋国公飒然一笑:“七闽道张承韬,你果然是个人物,摆了这么多道机关,最后竟还留了一条退路。”
“宋攻今夜特地过来,不也是为了此事吗?”张承韬苦笑道:“我也不妨直说,那人便是拜月邪教背后的旧神,只是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他不曾在我面前露过面,但我大约已经猜到他是谁。他抓了你宋家的把柄,过了今夜,你宋家也抓了他的把柄。对两边都好。”
宋尹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没错,假如知道公孙剑法秘密的,是拜月邪教背后的那个旧神,那么他就是张承韬的最后一招棋。
公孙剑谱的秘密让大梁皇帝知道,临安宋氏会迎来灭顶之灾;而那位藏在人间的旧神,一旦被揭穿了身份,同样会死得很惨。
张承韬仿佛担心宋氏父子没有想透彻,自顾自说道:“你们宋家,也不必真的知道他是谁,只需今夜在这儿多坐一会,过了今日,不再去找贤文的麻烦。那人便会觉得,你我之间已经做成了一桩买卖。如此绝户之计,都能让你们留着贤文不动,还能是什么买卖呢?”
“又何必做戏呢。今夜我便放下话来,只需你说出那人身份,我绝不为难你的子女。”宋国公爽快道。
“我也只是猜,猜得未必准,若是说了出来,宋公敢去试探吗?”张承韬盯着宋国公的眼睛,笑着问道:“我猜不敢,因为万一试探下来,是我猜错,你们反而露了马脚。所以何必庸人自扰,就当已经知道了便是。”
宋尹楷一边听着,一边眉头紧蹙。他似乎明白了,那天爹爹对尹廷说的那段话,有多玄奥。
眼前这位七闽道布政使,也与通天罗汉一样,只不过恰恰反其道而行。
他明明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却偏偏不说,甚至告诉你,不说才对你有利。可宋尹楷站在宋家的角度,竟然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
你明明恨他入骨,可就是不能斩尽杀绝,因为一旦如此,等于是告诉了拜月邪教身后,那个知道了公孙剑谱秘密的人,他张承韬临死也没能给出有价值的情报。
“好吧,你不说也无妨。”宋国公忽然悠悠道:“我也差不多猜到了。”
接着两人相视一笑。
宋国公接着慨然道:“你这里有酒吗?今夜除夕,我父子陪你喝上一杯,也算为你送行。”
“九龙江畔论英雄,临行更饮酒一杯,也无憾了。”张承韬同样笑得豪迈。
……
隆兴二年除夕之夜,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死在别苑之中,剑伤透胸而过。
身边唯一的下人,自缢而亡。
苑中还摆着一桌酒,看上去像是临死之前,刚刚招待过谁。
第299章 右都御史骆成捷()
从张承韬府出来,时间已经不早,宋国公与宋尹楷二人,便御剑而行,不多久到了泉州府。
都指挥使府邸门口挂着,刚刚放过了鞭炮。
门一开,宋尹廷亲自迎了出来,见父兄都面带笑意,便知道事情很顺利,也由衷笑了起来:“今年团圆饭是吃不成了,不过这边泉州府也是祖孙三代,勉强有些年味了。”
这一年岁尾发生了太多事情,宋国公与宋尹楷都赶不回杭州了。宋尹廷似乎料定了父兄必定会赶在除夕夜回来,早早将宋蔓秋与宋世畋都叫到了泉州城。
父子三人迈步进了宅子,下人们便不动声色地忙了起来,不久便有热腾腾的酒菜端上了桌,山珍海味,自然是应有尽有。
“明日一早,你我父子三人,便去一趟开元寺,为普慈方丈吊唁。”宋国公肃容说完这句,见两个小辈兀自站着,便招呼他们也坐,接着微笑道:“听说你们二人,都长进了不少啊。”
“都是祖父平时管束教诲的功劳。”宋蔓秋笑着从下人手里拿来酒壶,依次给祖父、大伯和爹爹倒酒。
宋世畋闻言,也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自谦之辞。
“对了,步公子也是孤家寡人,怎么不顺便将他一起喊来?”宋国公忽然问道。
“爹爹惜才,可这毕竟是宋府的团圆饭,步公子也未必愿来。”宋尹廷哈哈笑道。
宋蔓秋却面色有些沉郁,等她父亲说完了,才轻声补充道:“我从武荣县过来时,步公子还没回来,大约眼下也还在路上呢。”
“怎么走了这么多日?”宋尹廷有些惊讶。
“算上今日,他才走了第七日而已。”宋世畋随口说道:“便是叔父派去请他的骑兵,也还没回来呢。”
宋尹廷闻言摇头笑道:“这几日事情太多,一忙起来,便觉得已经过了许久了。”
“爹爹还没说,那船上到底装的什么呢。”宋蔓秋忽然想起这事。
宋尹廷微微一愣,赶紧掩饰过去,摇头道:“此事太过凶险,关系我宋府一门上下的安危,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些不痛快,只因这座子上,除了女儿蔓秋以外,其余人都知道公孙剑谱的秘密。
宋尹廷甚至觉得,很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只有这么个女儿,爹爹才没有把这秘密告诉他。
“那张承韬委实心狠手辣,”宋国公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摇头感慨道:“他将次子张贤业送进山去,竟然只是为了转移我等视线,好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他难道不怕我大军赶到剑州府,以逸待劳,杀他个片甲不留吗?这漳州玄骑,可是张承韬花了不少本钱养起来的。”宋蔓秋道。
宋国公笑而不答,只是看了一眼宋尹楷,后者也微微点头。
显然,事到如今,他们比宋尹廷要看得明白许多:张承韬把漳州玄骑送进山,就是让他去送死的,因为留着张贤业,就凭此子的性子,必然忍不住要替父报仇,如此一来,张承韬与宋家的所谓买卖,便不攻自破,连张贤文也保不住了。
为了保住老大张贤文,当机立断便让张贤业去送死,可见张承韬此人有多果决。
而他这一连串计谋中,唯一一点令人深思的,便是张承韬似乎为败局做了太多准备,却没有想着自己可能会胜。
宋尹楷便有些不解,淡淡道:“虽说未料胜,先料败,乃是兵道,可张承韬似乎执念太深了。”
“孩儿觉得,他兴许还有后手,说不定咱们在这边喝着酒,汀州、建州两府的妖邪,就已经席卷而出,正要与漳州玄骑两相呼应,夹击我曲阜大军呢。”宋世畋忍不住插话道。
“好在堂兄见机得快!把大军撤回来了。”宋蔓秋半真半假地赞道。
“终归有备无患。”宋世畋翻翻白眼。
这两小辈斗嘴,无伤大雅,宋尹楷与宋尹廷只当没有听见。
宋国公却忽然问道:“蔓秋,去开元寺找普慈方丈,真是你自己的主意?”
宋蔓秋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遵循步公子的嘱托,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这个秘密,当下点头道:“真的是蔓秋自己的主意。”
宋国公微微一笑,心说自己果然还是太看重那位步公子了,以至于将自家小辈都看扁了。
当下有些背违长幼地站了起来,举杯朝宋蔓秋道:“来,蔓秋,这杯薄酒,祖父便替宋氏一门上上下下,谢你了。”
宋蔓秋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起身摆手,连说“使不得”。宋尹廷却只觉得胃中酸苦,心说傻女儿,祖父这般谢你,便是觉得你一个女儿家,将来是要嫁出去的,不算宋家的人啊。
正在这时,忽然有下人跑进屋来,急忙忙道:“老大人……外面……”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尹廷兄!今日要叨唠你一顿酒菜了!”话到人到,这时便已经有个方脸宽额,穿着一身官服的中年,迈步进了屋。
“骆兄……”宋尹廷一脸惊讶:“你怎么来了泉州?”
“咦!宋公与尹楷兄竟然也在?!”那中年也同样惊讶。
“这七闽道当真是热闹,李大人来过,余大人来过,眼下又是什么风,将骆大人也吹来了。”宋国公脸上在笑,心中却暗叫一声不好。
他口中的李大人,自然是步安在宋国公府见过的那位右副都御史李岳,余大人便是左都御史余唤忠,而眼前这位骆成捷,就是李岳的顶头上司,监察朝廷百官的右都御史了!
“我这劳碌命,年节还不得安宁,倒让宋公见笑了。”骆成捷摇摇头道:“日前皇上特命我来七闽道,看看张承韬身子究竟怎么样了,若是病得实在重,便也不为难他替朝廷做事了。想来也是圣上体恤淑妃娘娘。”
此言一出,宋国公看了看宋尹楷,又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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