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往后,能不能别冲在前头了。一军之帅,应当坐镇中军才对。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晴山欲言又止,匆匆瞥了一眼步安,声音越发轻了:“七司便也散了。”
步安很想知道她欲言又止时,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但又不忍再问她,于是故意板起脸道:“这么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说。”
晴山抿了抿嘴,用力点头,耳鬓发丝垂在脖颈上,愈发衬得皮肤细嫩雪白。
步安见她竟当真了,立即笑着道:“我还要明媒正娶呢,眼下就死了,多亏啊。”
也不知是不是油灯的关系,晴山的侧脸看上去愈发红了。
早在越州时,两人之间发生过许多的误会,以至于晴山当时,还以为步安是个登徒子。也是那时候,晴山忍着泪,说自己的条件是“明媒正娶”。
她没想到,步安还一直记着呢。
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说出这四个字时,仿佛肝肠寸断;眼下听他再提起,只觉得又羞又喜。
“公子路上劳顿了,早些休息。”晴山羞得坐不住了,起身时,眼神根本不敢往步安这边看。
等她出了门,又返身将门掩上,她刚刚坐着的那张椅子上,便换成了一只女鬼。
“小妹妹羞死了,明媒正娶哟……还要洞房花烛呢……”虞姬装着晴山的坐姿,脖子却扭得跟海草似的。
“以后碰上这种事,你少在一旁偷听。”步安自顾自脱靴子,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当我想听啊?”虞姬架起腿,恢复成了御姐坐姿,轻哼道:“酸得我门牙都快掉了。”
“你一个女鬼,哪来的门牙?”步安把两只靴子都扔在了地上,然后三下五除二脱了儒生袍,朝这边椅子抛了过来。
“人家宋姑娘熬了整宿才改好的,怎么这么不知道惜物呢?”虞姬一晃从原来的椅子上消失,堪堪躲开抛来的长袍,又一眨眼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你知不知道,管不住嘴巴的人,命都短。”步安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我一个女鬼,连门牙都没,哪还有命在?”虞姬冷哼道。
步安翻翻白眼,侧身背对着她,想说“终于知道楚霸王为什么自刎乌江了”,却还是生生忍住,没去揭她的伤疤。
这女鬼毒舌,犯不上跟她斗嘴。
次日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定闽军也连夜回了宁阳县城,令步安没想到的是,这支军队已经有一千三百多人了。
非但人数众多,精神面貌、组织构架、后勤补给,也都有模有样。看来马员外确实是个人才。
匆匆检阅了这支新军,装模做样地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步安正要回客栈,与七司众人商讨对敌之策,只见素素领着一人跑了过来。。。
“公子公子,你快看,我也有一只鸟,我也有鸟的……”
步安听得一头冷汗,心说你要是有鸟,就不会吃这么多的醋了!
素素跑到了步安跟前,不由分说,便朝身后那人喊道:“快!快变给公子看看!”
只见那人“呼”的一声张开双臂,紧接着个头猛地缩小,腾空而起,赫然化作了一只麻雀,站在素素手掌心上,浑身发抖,却不敢飞远。
街上有人瞧见了这一幕,顿时吓得瘫软在地。
步安赶紧拉着素素走远,边走边问道:“哪儿逮来的?”
“不用逮,这家伙就混在辎重队里,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是麻雀变的!”素素开心道。
“你小心点,别攥坏了。”步安见她将灰麻雀攥在手里,担心她一时兴奋,把这妖物给弄死了。
素素却笑着摊手道:“我没使劲儿,公子你看,还活蹦乱跳呢。这家伙气力小得很,光会吃粮食,干不了多少活,我前阵子差点嫌他没用,一把掐死呢。”
那灰麻雀听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求饶般看着步安,显然它是觉得对着素素求饶,压根没用。
“怎么会没用呢?!会飞就有用,有大用处!”步安到了无人处,笑着拨弄拨弄雀头,“来,变回来吧!”
素素没说话,那灰麻雀还是不敢动。
“你耳朵聋啦?没听见公子让你变回来吗?”素素瞪着它道。
那麻雀顿时飞离她的掌心,眨眼膨胀,变成了一个身着古怪灰衣,臊眉耷眼,不敢抬头的丑少年。
“会说话吗?”步安冲着他问到,语气颇为柔和。
“会……会……一点……”丑少年低头答道,声音犹自颤抖,可见胆子有多小——或者是素素实在太可怕了。
“行!以后就跟着我吧。”步安笑着点点头,然后摸了摸素素的脑袋:“这回你又立了大功了。”
素素仰头朝着他直乐,笑得快合不上嘴了。
第291章 弃子未必是废物()
麻雀怕猫,很是正常。可素素又不会飞,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干嘛不逃呢?
人变聪明的后遗症,就是多疑,或者说,步安习惯算计别人了,总觉得别人也要算计自己。
回了客栈之后,他不急着召集弟兄,而是将灰雀带到了自己屋里,准备故伎重演,还像上回试探胡四娘与何祁穹一样,好好摸摸这灰雀的深浅。
“有名字吗?”
他坐得大马金刀,丑少年站得畏畏缩缩。
“名……没……”没有素素在场,这小妖的话也还是说不利索,可见他要么是胆子小,要么是装着装着,装习惯了。
“为什么不逃跑呢?”步安笑着问“可别说你没想到。”
丑少年费了老大力气,才让步安明白他的意思。简而言之,他刚成妖不久,加之原型就弱,因此屁大点的本事都没有,连偷粮食都怕挨打。
以前在三冈县里,还有别的妖接济一下,现在认得的妖,大多死了,剩下的也进了素素的辎重队,他能逃去哪里。
步安心说,自己夺了盘古肉身,好歹也算跟旧神攀上了亲戚,却一度混得只能喝粥咽菜,这妖怎么比自己还要不济,竟连一口吃的都混不上。
这大概就是妖中的废物点心吧。
“给你吃穿,也不打你骂你,只是以后得死心塌地跟着我做事,你愿意吗?”步安柔声问道。
丑少爷赶紧点头,他说话不利索,听懂倒是不成问题。
“你以为我这么好骗的吗?!”步安忽然拔高嗓音,想要看看这妖会不会大惊失色,进而漏出了破绽。
却不料眼前的丑少年,突然瘫软在地,竟昏死过去了。
胆子也太小了吧……步安拍拍他脑袋,又提起来晃了晃,见他果然是昏迷了,才无奈摇头。
谁要是真的派了个这么胆小的妖来算计自己,这人也是个“天才”了。
步安开门叫来素素,让她把灰雀带了下去,吩咐她想法子把它弄醒,但别伤了它——这小妖能在素素底下坚持一个多月没被吓死,已经是个奇迹了。
……
……
漳州府与剑州府之间的五十里雄山大川之间,一支近万人的军队,由南向北缓缓移动着。
七闽道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名,即便漳州玄骑,也都是闽地人氏,走惯了山路的。
可眼前者山川,却与漳泉两府的小山小水截然不同,山峰高耸入云,峡谷深不见底,即便是修行人行走其间,也难免心惊胆战。
大军行得越艰难,张贤业对“那书生”便越是起了警惕之心。
麾下兵马大多都已经跟了他十几年,一千多玄骑精兵自然唯他马首是瞻,可其余的步卒、辅兵在这险地行军时,还是会叫苦连连。张贤业也不得不时时许以好处,安抚军心。
那书生手下不过是两百个江湖人,若真如爹爹所料,他非但穿过了这五十里天堑,还能搅得剑州府鸡犬不宁……他是如何做到的?
落日余晖,即使在腊月里,也映得山峦丘壑间一片金黄灿烂。张贤业却无心欣赏这美景。
这已经是他进山的第四日了。
他是带着昼夜行军的命令进山的,可到了第二天,他便知道昼夜行军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抛下七千步卒与辅兵,只带着坐下没了战马的玄骑。
头天夜里,就因为看不清山路,不时有人失足落入峡谷。每听到一声惨叫,都仿佛在张贤业心头剜上一刀。这都是他的兵,还没遇上敌人,便白白折损在这荒山野岭,叫他如何不痛心疾首。
可假如负责携带辎重粮草的辅兵跟不上,即便走出了这群山,到了剑州府,他也要落入无粮也无援的境地——在张贤业看来,那便不是去打仗,而是分明去送死。
他很清楚,漳州玄骑一动,宋尹廷必然会察觉,多不过四五日,他的曲阜大军,便能赶到剑州府。
也就是说,自己这边就是拼着死掉一半人马,也抢不到他们的前头。
既然如此,那昼夜行军,还有什么意义?
“大帅!”身后副将追了上来,指着一片被山峰遮蔽了夕阳的背阴处,轻声问道“前边有个山谷,要不要歇一歇?”
张贤业沉吟片刻,蹙眉道“今晚就在那里扎营吧。”
副将将他的意思传达下去的时候,引来一片欢呼声。这欢呼声听在张贤业耳中,很是刺耳。
他暗骂一声“废物”,却忽然心头一震,有一丝不祥的念头,浮了上来。
这念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具体,一直到入夜之后,他合衣躺在帐篷里,也仍旧挥之不去。
废物……小时候,爹爹也常常这么骂自己的。
哥哥张贤文足够稳重、足够聪慧,懂得道理识得人;而他张贤业不愿念书,只爱骑马打仗,行事果断不犹豫,这种种在爹爹看来,全成了粗鄙莽撞……
直到张贤文考了功名,进京做官之后,张贤业才渐渐走出哥哥的阴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张承韬才很少骂他。
时间久了,他甚至忘了,在张家,哥哥张贤文是英杰,而他只是个废物。
哪怕是小时候,爹爹教他们弈棋之道时,也是哥哥坐得住,他三心二意……
可他再是三心二意,也还记得爹爹指着棋盘,对哥哥说过的那句话。
“这一子从落上棋盘的那一刻,便是废的,目的是要引得对手来吃,如此一来,才能保全长出去的那一片棋子。”
这一子是废的,是要引对手来吃的,是为了保全另一片长出去的棋子……
爹爹,你明知我即便是昼夜行军,也抢不到曲阜大军的前头,却还是下令了……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废子、弃子?
你让我去送死,便是为了保全哥哥吗?
这一夜,张贤业心如刀割。
第二日,他率兵直往北去,翻山越岭,即便身后有人落涧而亡,也充耳不闻、浑然不顾。
哪怕是一枚弃子,也要弃得轰轰烈烈,弃得天地变色,弃得令人扼腕叹息!
张贤业想让爹爹知道,他可以做一枚弃子,但绝不是一个废物。
。
第292章 公孙剑谱未失传()
杭州宋国公府。
一间无门无窗的密室里,只坐着三人,除了宋国公以外,便是他的长子宋尹楷,以及刚回到杭州不久的次子宋尹廷。
身材高大的宋国公,即使是坐着,也比两个儿子高了半头,此时他正拿手指关节,有规律地叩击着身前的桌案,很轻也很慢,却富有节奏。
宋尹廷知道,这是爹爹想事情时的习惯。
“会是什么?”宋国公看看宋尹廷,又看看宋尹楷。
这两兄弟中,宋尹楷性情阴郁,很少说话,但是善于谋略;宋尹廷性格爽朗,极善交际,却失之周全。
“伪造的书信或是玉玺”宋尹楷微微皱眉道:“或是先祖与申屠氏的秘函。”
“装这些东西,不需要寒冰船。”宋国公摇摇头道。
“难道是尸体?”宋尹廷道:“那两个宫女的尸体?可单凭两具女尸,要动我宋氏根基,似乎不可能吧?”
宋国公看了宋尹楷一眼,后者脸上闪过一丝疑虑,沉吟问道:“世畋有没有去过漳州?”
“去过,跟着步公子去的漳州府昌泰县,不久便回来了。”宋尹廷答道:“哥哥的意思是,他在漳州杀了人?”
“杀人倒是小事。”宋尹楷摇头道。
“那哥哥还担心什么?难道那两个宫女,是世畋所杀?”宋尹廷说到这里,也摇了摇头:“不可能,时间对不上。”
宋尹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反倒看向其父。
宋国公把手从桌案上收了回来,轻捻髯须道“此事总要让尹廷知道的,你来说吧。”
宋尹廷听得一脸震惊,似乎没想到父亲和哥哥居然背地里还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公孙剑谱,”宋尹楷顿了顿道:“没有失传。”
宋尹廷一脸震惊:“没有失传?”
宋国公淡淡道:“家传剑谱从来不曾失传,只是没有人能修习罢了,先父曾苦练十年,不得其法,我与尹楷也是一样可世畋却在七岁那年,便突破了第一层。”
宋尹廷震惊之极,恍然道:“难怪世畋总是怀才不遇的样子。”
“他心里也苦。”宋尹楷轻声叹道:“这些年家里压着他,不许他在外人面前使剑,积郁久了,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尹廷所说,时间对不上,那两位宫女,必然不是世畋杀的。我倒是担心,他情急之中,使出了剑招,被人识破了,拿来在那两个宫女身上动了手脚。”宋国公沉声道。
“圣上若是知道,我们宋家还藏着公孙剑谱,只怕”宋尹楷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么说,那寒冰船上,装的是尸体,是被公孙剑法杀死的尸体。如果是那两名宫女的尸体,便能直接运入宫里了。”宋尹廷只觉得背上已经泛起了一层冷汗。
“该早些告诉你的。”宋国公苦笑道:“你也不至于一筹莫展。”
“兹事体大,爹爹不说自有道理。好在还有补救的法子,这一回开元寺的恩情,却是太大太大了。”宋尹廷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乐意,但是话不能直说。
“通天罗汉”宋国公笑笑道:“老而成精了。”
“爹爹何出此言?”宋尹廷疑惑道。
“他压注在我宋家了。往后只要我们宋家还有人在七闽道任职,开元寺就必然香火不断。”宋尹楷替父答道。
宋尹廷听得有些不乐意,蹙眉道:“可蔓秋得到的那一纸警示,毕竟是普慈方丈拿命换来的。”
“我这两天问过舍难大师,他说普慈方丈,已经九十有四了。”宋国公笑笑道:“为何二十年前,先帝亲临泉州,他都语焉不详?而二十年年后,他却甘愿用尽灵力,将神通施展到了极致,以至于命灵受损,当场圆寂?”
“孩儿不同意爹爹的说法。”宋尹廷兀自摇头道:“无论他出自什么原因,若没有普慈方丈示警,我宋家便大难临头了,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宋国公摆摆手道:“这份大恩,自然要报,今后有宋一族,便要世世代代牢记泉州开元寺的恩情。但是做人不能糊涂,要动脑子。普慈方丈这么做,明知我们能猜到因果,却又明知我们即使猜到,也必定要报恩,这便是大智慧,你要学着。”
宋尹廷闻言郑重点头,觉着父亲的话确实藏着深意,半晌才喃喃道:“那船不知何时能寻到。”
“爹爹已经托人,在汴梁附近,将入京的水域都拦住了。即便不是那两个宫女也无妨。”宋尹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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