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尹廷的面色似乎轻松了少许,仿佛一个需要背负极大压力的决定,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稍稍容易了一些。
“半年前在越州城外,被他手下绑去,实在是江某的奇耻大辱。昨日帐外打伤了楚筠,更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江宏义面色凄苦道:“大人或许不知道,方才过来之前,我刚去了一趟武荣官驿,想去找他说说清楚”
众人这才知道,为何今日帐议,江宏义会迟到。
“我去,是想跟他说”江宏义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心情,接着道:“是想跟他说,我江某人认了那顿打,因为错在我楚筠的伤,我也替他认下了,因为错在楚筠可,可我是昂着头去的,因为我心底里,其实是想让他知道,曲阜书院出来的人,是有这份气度的”
宋尹廷听得有些动容。
军帐中鸦雀无声。
“这两回,错的都是我江家,步执道没有错,他救人心切,他捉鬼甚至不收人银子,他带了两百个人,就敢闯进七闽道来他不怕吗也怕的吧拜月教多骇人,他才多大点本事,假如死在了剑州府,谁记得他?能不怕吗?可他就是来了他娘的天姥书院是积了几百年的福,才能落到这么个弟子啊?”
“人家一个十六七岁的书生,两百个江湖人,敢对着拜月邪教咱们两万大军,背后是曲阜书院,咱们今日居然就怕了”江宏义说到这里,忽然哽咽了一声,接着猛烈干咳,咳得腰都弯了下来。
“大人狮子搏兔,也要用上全力,何况那书生已经露出了獠牙。”谋士趁着江宏义咳嗽的空隙,跪爬到宋尹廷面前,轻声劝道:“再说那书生一路行来,顺风顺水,受些挫折,于他也是好事。”
其余众人,全都没有说话,却照旧保持着跪姿,大概这个姿态,便已经表明了立场。
宋尹廷负手而立,面色沉重之极,内心似乎正焦灼着,举棋不定。
就在这时,江宏义停止了咳嗽。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纸,念的似乎就是纸上的内容。
宋尹廷面露疑惑之色,不知道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帐中众人多是有大学问的儒生,听到这里,便都觉得此文文采、立意都甚是了得,甚至隐约猜到了这文章的来历。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江宏义念到末尾,手持宣纸的手,竟然忍不住微微颤抖:“我在步执道的房门下拾得此文,想来是他为练字而写就的。初见此文时,只觉得好笑,君子有何难求,天姥山上或许没有,可我曲阜书院,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君子?眼下念来,才觉得字字玑珠”
这时,何燕岷缓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站到了江宏义身旁,脸上神情虽然沉重,却显然坚决得很。
不多久,又有一人起身,紧接着,除了那谋士之外,竟然所有人都陆续站到了江宏义身后。
那谋士意识到自己身单力薄,急道:“大人啊!只需剪除了那书生的羽翼,便可收为己用,于他,于大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宋尹廷仍旧没有表态,只是从江宏义手中拿过那张宣纸,悠悠念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忽然微微一笑,似乎心结已解,接着低头对着那谋士道:“起来罢。你不学儒,不懂此文,我不怪你;你是谋士,讲的是一个利字,可我等学儒之人,心中却有一个义字。今日若将这义字都舍弃了,往后又有何颜面,去见漫天英灵?”
“大人!”江宏义等人,陆续拱手行礼,面色肃然,语气中更是带着一丝敬意。
“文如其人,”宋尹廷飒然一笑道:“我就不信,能写出此等文章的,会是内心腌臜的小人!来人呐!传我号令,整肃三军,严阵以待!再传步执道,来我帐中议事!”
步安是在军营外的靶场被宋尹廷的亲兵带走的。
他一走,宋蔓秋与孔灵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那亲兵如此焦急。
“姐姐,你听说过他那位王师伯吗?”方才步安在场,孔灵不方便问,等他一走,便立刻好奇道。
“哪里来的什么王师伯。”宋蔓秋笑道:“天姥书院根本没有一位姓王的大儒或是国士以射艺闻名的。不过是步公子假托虚词而已。你忘啦,他还说,所作诗词,全是梦中听别人吟诵的呢。”
“难道他于射艺,已有这等造诣了?”孔灵跟着宋蔓秋,一边往军营大帐方向去,一边疑惑道。
“若论射艺,步公子或许还不入流,只是他天纵之才,有些事情,看得比旁人透彻得多。”宋蔓秋莞尔笑道:“今日若不是你拿言辞激他,他还未必肯说呢。”
“依我看,是姐姐被他迷住了,才瞧着他什么都胜人一筹。假如他真有那么了得,又怎么会被张贤业赶进了大山,弄得这般狼狈呢?”孔灵翻翻白眼道。
“你这傻丫头,步公子再是了得,毕竟也是凡人,张贤业麾下漳州玄骑,名震天下,又岂是他单枪匹马能够对付的?”宋蔓秋笑道。
“反正姐姐看他,总是样样都好的。”孔灵有些不乐意:“我却觉得,他除了一张嘴特别能说,杀起人来不眨眼睛,别的也没什么出奇。”
这时两人刚走到大军营外,只见整个军营都在整肃,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将要发生。
宋蔓秋拦住一位面熟的宋家亲兵,问他发生了什么。
那亲兵见是宋蔓秋,便轻声说道:“拜月邪教已被荡平,大军不久便要开拔,赶赴延平府了。”
“拜月邪教已被荡平?”宋蔓秋倒抽一口凉气,一旁的孔灵同样被震得无话可说。
“眼下还是秘密,但老大人已经下令,不久三军便都知道了”那亲兵笑得很是开怀,跑开了几步,才扭头补充了一句:“是步执道带人荡平了拜月邪教。”
“步”宋蔓秋看着那亲兵的背影,嘴里喃喃道:“步公子?灵儿,我是不是听错了?”
孔灵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半晌才缓过劲来:“姐姐难道步公子不是被张贤业赶进了山里的?”
第282章 后知后觉宋世畋()
步安被请到中军帐里议事。才一踏进军帐,便发现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这军帐中的气氛,很是怪异。
宋尹廷脸上仍旧挂着注册商标般的爽朗笑容,唯独他看上去最正常。
“步安小友!先锋军已将消息传了回来,延平府果然没有拜月邪教的踪影!”
这消息对于步安来说,没有任何意外,只不过有件事他得提一句,免得宋尹廷误判。
“延平五县大抵平定了,只是府城城坚势众,七司无力应付,还望老大人知晓。”
“无妨无妨,区区一个延平府城,须臾可夺。”宋尹廷慨然而笑,接着忽然话头一转,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只是我刚刚收到消息,张贤业麾下漳州玄骑,已于昨夜进山,似乎是要翻越群山大川,往剑州府去。”
步安微微一怔,觉得有些意外,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张家的反应合情合理。
“以你之见,我大军当如何应对?”宋尹廷故意不说自己的决定,而是先来问他。
步安意识到众人都在看他,便暗生警惕,心说自己刚刚平了闽中两府,锋芒正盛,假如再不知进退,对着宋尹廷的大军指手画脚,只怕要被这帐中众人排挤,对往后经营剑州府,很是不利。
一念及此,他便笑着挠挠头道:“行军打仗,晚辈一窍不通,哪敢置喙。我看大军正在集结整肃,想必大人已经有了主意。”
宋尹廷闻言哈哈一笑,倒不觉得他这是自谦之辞。能带两百人,未必能领两千兵,更何况两万人的大军,进退结阵、粮草辎重,样样都马虎不得,稍有差池,便要损兵折将。
当下,宋尹廷就将谋士先前提过的方略,大致说了一遍,又问步安有何高见。
步安已经选择了闭嘴,自然没有高见,即便心中有几桩疑惑,也还是忍着没有问出来。
待到帐中众人商议行军细节时,步安才向宋尹廷告辞,说既然剑州有变,他也得赶紧回去一趟。
宋尹廷没有意见,只说要他万事小心,待到三日之后,大军抵近宁阳县城,便会由江宏义与他联络。
留下了联络的法子,步安借了一匹良驹,策马外大军营帐外驰去。
此时天高风劲,军中一片肃杀之气,步安一人一骑,显得形单影只。他眼角余光瞥过列阵的军阵,只觉得胸中自有一股豪情,也愈加觉得,眼下的七司还太过弱小。
正要冲出军阵时,眼前忽然瞧见一人,不偏不倚,正拦在拒马当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猛扯缰绳,坐下战马“唏律律”扬起前蹄,人都差一点摔下马来。
“你……”步安正要破口大骂,等到看清来人模样,才扯着缰绳安抚战马,无奈道:“怎么是你?”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昌泰县里,你让我送走那老知县,实则是一石二鸟,顺便将我也支开吧?”宋世畋昂着头,冷冷地看着步安。
步安心说,你还不算太笨嘛,面上却一脸委屈,叫苦道:“那时情形万分紧迫,我哪有这么多心思?再说除了世子你,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宋世畋见他口气这么软,一时倒有些不适应了,轻哼一声道:“你眼下要去哪儿?我随你一同去!”
“我要去的地方……”步安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本来是想说,要去的地方太过危险,想起宋世畋的性子,又临时改口道:“那地方风平浪静,正好避开兵锋,世子与我同去,自然再好不过。”
宋世畋冷哼一声,正要让道,忽然心生警觉,满是狐疑地看了步安一眼,接着从过路的兵卒手中夺过一匹战马,翻身骑了上去。
那兵卒正要呼喊,瞧见宋世畋亮出的腰牌,立即吓得不敢出声。
步安无奈之下,只好与他同行,扬鞭策马,疾驰了一炷香工夫,又放缓了速度,大声问道:“关于张承韬,你知道多少?”。。
宋世畋充耳不闻,扯着嗓子喊道:“军中传说,是你平了剑州、延平两府,可有此事?”
“我不过是拉偏架,惹得百姓与豪绅、官府内斗,方便大军趁虚而入罢了,哪里谈得上平了两府!张贤业的漳州玄骑,是不是很了得?!”步安侧头避过北风,大声喊道。
宋世畋抬眉一笑,似乎是觉得他这说法才更可信,心中疑惑得解,才回应道:“漳州玄骑,半是闽中修行人,半是张承韬拿丹药喂出来的,一千一百骑,皆是好手,辅以北地烈马,可谓来去如风……对了,你不是亲眼见过吗?!”
步安确实在昌泰县城头上见过那支骑兵,甚至连当时的震慑都犹记在心,只是没机会亲眼见识这支军队的战力而已。
“来去如风吗?”他眉头微皱,自言自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要是张承韬,你会让这支铁骑弃马进山吗?!”步安又问。
宋世畋忽然慢了下来,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等到步安约束战马,返身又绕到他面前时,只见宋世畋一脸的兴奋。
“此中必定有诈!”宋世畋朝他喊道:“漳州玄骑太显眼了,他们连夜进山,瞒不住人的!张承韬明知从我军武荣县赶过去,必定抢在他们前头,为何行此下策?!”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回别了一个多月,还真有些出人意料了——步安本以为至少得问三五个问题,才能将宋世畋引到这第一个关节上,谁知这位键盘侠仁兄,居然自己想通了。
“他这是故布疑阵,引得曲阜大军赶往剑州阻截,然后出其不意,调转枪头,反攻泉州。”步安故意将“出其不意”咬得很重,然后大笑道:“看来张承韬不过如此,这计谋一眼便给宋老大人识破了!”
“区区调虎离山之计,也不怕丢人现眼!”宋世畋轻蔑笑道。
“是啊!别说宋老大人,便是世子,也绝不会上钩!”步安一样笑道。
第283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步安此言一出,宋世畋更笑不起来了,冷着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便是我也不会上钩’?我很容易上钩吗?!”
“世子听错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我毕竟不曾领兵打仗,那老狐狸使得什么鬼计谋,竟连你我都瞒不过去,实在可笑!他这样的草包,都能在七闽道布政使的位子上稳坐这么多年,可见大梁无人了!”步安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宋世畋的脸色,却一点没有好转,轻声嘟囔道:“不对……不对不对,这调虎离山之计,太过显眼了,张承韬不该这么好对付的……”
“世子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张承韬兴许就是老糊涂了!”步安哈哈笑道。
宋世畋瞥了一眼步安,眼中露出一丝极隐秘的自得,接着拨转马头,往来处驰去,摆手喊道:“你自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步安看着他一人一马,渐渐驰远,终于消失,才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哪里说错了?你还不容易上钩么?只是下回碰见时,可别说我又是故意支开你的……”
事实上,早在宋尹廷帐中时,步安就觉得,张承韬如果不是太傻,就不会将主动将骑兵送进山,因为这样一来,等于自费了武功。
这一点,倒与宋尹廷帐中众人所见略同。
只不过,他们认为张承韬可能是故布疑阵,调虎离山。
可在步安看来,这个所谓的调虎离山计,太随意、太粗糙、太容易破解了。张承韬素有阴险狡诈之名,似乎不至于只有这点道行。
说浅显些,张承韬如果是故布疑阵,就必然知道,漳州玄骑的动向,对于宋尹廷而言,不是秘密。那么等到他调转枪头时,也会第一时间会被宋尹廷发现。
步安算过一笔账。
从玄骑昨夜入山,到今晨宋尹廷得到密报,中间只隔了一夜。
可从漳州府昌泰县,到泉州府武荣县,最少也是两天一夜的马程——抄山路近道只需一天一夜,步安带着七司走过一回,但他觉得张贤业只要不是太蠢,就不会让骑兵弃马而行,因为这样一来,等于是以骑兵冲阵的优势、后续的机动性以及跋山涉水的疲劳,来换取不到一天的时间,实在得不偿失。
换言之,即便宋尹廷帐中全都是草包,张承韬这么可笑的计谋也能得逞,曲阜大军也还有整整一天一夜的反应时间。
这算哪门子计谋?
所以,张承韬要么是狗急跳墙,无路可走了;要么就是这调虎离山计同样是做给宋尹廷看的,而他真正的后手,还藏着没有显露出来。
这些话,步安在宋尹廷的军帐中没有说,一来是因为,张承韬确实存在狗急跳墙的可能,二来是因为一旦说出口,便是打了帐中所有人的耳光。
甚至对着宋世畋,他都没法直说。
这愣头青是个自恃颇高的直肠子,假如步安告诉他这些疑虑,他回去转告宋尹廷时,必定不会贪功,而是会如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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