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阚披着睡衣站在她的身后,脸上神情越来越惊愕,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念诵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楼心悦写完下阕,提笔看着父亲,微笑道:“父亲看了这阙《定风波》,还觉得并无出奇之处吗?”
楼云阚激动难抑地念叨着:“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难道是步公子所写?”
楼心悦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步师弟那日在点星殿前三步作成这词,飞扬大儒去问他要手稿,他说无钱置地,大儒便许他一片东坡戊地,步师弟嫌大儒小气,竟属了个‘苏东坡’的落款……此事在书院里已成一时佳话。”
楼云阚的脸色因为激动和神往而涨得通红,又有些不解道:“东坡地换东坡诗便是,为什么是苏东坡?”
楼心悦道:“步师弟母亲的娘家大约姓苏,他给自己的童子也起名叫‘苏苏’……”
楼母看不懂诗词好坏,也不知道“东坡地换东坡诗”有什么稀奇,听到这步公子竟然惦念母亲娘家的姓氏,才感慨道:“真是个好孩子……老爷今日果然看走了眼。”
楼云阚捋了捋山羊须,神情并不尴尬,反而频频点头道:“真人不露相……古之人诚不我欺。”
这样一来一去,楼心悦也不好再问起父亲对祝修齐的看法,至于那首“舞低杨柳楼心月”,她就更加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拿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不学有术步公子()
楼家书馆后院的客房里,步安一点也没有身为高人的觉悟,身上长衫脱得一干二净,只留了条亵裤,手持一支本来很风雅的斑竹小尖豪,一边看着经络总纲的图示,一边在自己肚子上描线。
素素斜着脑袋嘟囔着:“歪了歪了,再往这边一些……对对……不对……再往上些……又歪了……”
步安没好气地说道:“你脑袋歪了,看出来当然什么都是歪的。”
素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帮着步安把经络图示压平,突然想起什么,道:“公子啊,你怎么会认识一个道士的?”
步安手一抖,差点画岔了线,瞪了她一眼道:“我不是说了不认识嘛。”
素素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步安,嘻嘻一笑,又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公子该不是要描下这些图,再把书还回去,把银子要回来吧?”
“我倒是想还回去,可你当人家这么好说话的吗?”步安翻了个白眼,道:“我这是要给肚子里的灵力画一幅地图,好让它知道从哪里出来。”
素素长长的“哦”了一声,似乎是听懂了,可脸上茫然的神情却出卖了她。
步安接着道:“等公子我试过这灵力,真要能用,我们就要在这越州城里,好好干一番捉鬼的买卖了!”他只说灵力,不说鬼气,是担心素素嘴巴不严。照她一贯好心办坏事的作风来看,不得不防。
素素听说步安要去捉鬼,想起那个倒霉道士,紧张道:“公子不怕被官府捉去吗?”
步安哼了一声道:“我又不傻,怎么会跟官府对着干……”转念一想,突然笑起来,道:“哈呀,一边捉鬼,一边离经叛道,正好一举两得。”
他并没有把经络图画完,而是按照记忆中那个厉鬼钻进体内的路线,对照着经络详图,画了一条从丹田引到右手食指的墨线。等到墨迹稍干,他就坐在床沿,低头引导着那丝鬼气运行。
他折腾了一晚都没能成功,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能把鬼气顺利地运行到肩膀了。
第二天,祝修齐扔下众人,说要去官府跑动疏通,楼心悦和方菲儿带着宋青去逛街市,步安让素素也跟着去玩,自己仍旧留在房中练习灵力运行。
楼云阚见他闭门不出,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教导道:“看到没有,旁人都去闲逛,唯独步公子整日留在屋中苦读,你们也该引以为榜样,须知这世上没有不学有术的道理。步公子为何才学惊人?只因平日里下了苦功啊。”
到了中午,给步安送饭的丫鬟红着脸出来说:“步公子一直在闭目沉思呢,身上画了好些经络图……”
楼家的两位小公子就一脸疑惑地看向父亲,心想这步公子怎么没在苦读,把经络图画到身上又是什么道理。
楼云阚眉头皱得快要打结,好一会儿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长叹一口气,道:“《大学》有云,格物而致知……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才是做学问该有的态度……步公子果然非常人也!”
两位小公子听得神往,原本对大姐的崇拜,差不多全转移到了这位步公子的身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步安终于能够勉强将鬼气运行到食指指尖上,只是熟练程度不高,得捣鼓好一会儿才能成功一次,距离实用还远,拿来做一次试验却绰绰有余了。
这天吃过晚饭,步安被已经熟门熟路的素素带着,第一次走进越州城的夜市。
这夜是九夕邪月的三阳夜,也就是夜空无月的第三个晚上。越州城的夜市热闹非凡,大运河旁的街道上食肆飘香,游人如织,运河支流投醪河上倒映着画舫灯火,歌舞喧嚣,就连撑篙的船工都满面红光。仿佛整座城市在邪月九阴的九个夜晚,憋了无处宣泄的热情,要在这无月的九个阳夜里全部爆发出来。
素素个子娇小,脚步又轻快,像只小猫似的钻在人群里,步安跟得吃力,索性把她喊了过来,牵牢她的小手,这才闲庭信步般边走边留意着沿街的店面。
素素充当起了小导游的角色,说这家的糕点不如街口那家甜,又说这家的胭脂贵得毫无道理,心悦姐姐花了二两银子才买了一小盒……
走过投醪河上的石桥,步安看见对岸街边有家不起眼的琴行,赶紧走了过去。他来逛这夜市,目的就是要物色一张琴。
琴行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本来还打着瞌睡,见有客人光顾,忙不迭站起身来,抹一把半睡半醒时嘴角淌下的口水,赔笑道:“公子是要买琴?”
步安随意“啊”了一声,背着手看起殿店内陈设的货品。
店主好不容易迎来一个客人,生怕他跑掉似的,唾沫横飞唠叨个不停,说这是金丝楠木的秦筝,本店有二十一弦的,公子要是有意,本店连二十五弦的锦瑟都能订做;又说那是七弦的瑶琴,松木做的弦音清脆,桐木做的声如金石……
步安全当没有听见,自顾自一溜看过去。
素素有些好奇地问:“公子还会弹琴吗?”
步安含糊地答道:“会倒是会的,就是这里……”他想说这里没有那种琴,却突然看见角落里放着几柄琵琶,眼睛一亮,指着其中最小的一柄道:“老丈,这琴怎么卖啊?”
店主走到跟前,道:“公子,这是小娃娃学琴用的长颈琵琶……”
步安瞟了一眼素素,素素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公子,我不要学弹琴。”
店主大概是急于做成生意,哪怕卖个小琵琶也好,笑着劝素素,说弹琴可是一桩雅事,还拿起那柄小琵琶,像模像样的拨弄了几下。
“给我试试,”步安从他手里接过琵琶,横抱着掂了掂分量,不像普通琵琶那么重,抱着正合适,又试着扫了扫弦,声音也不错。
店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出声提醒,说这琴不是这样的弹法,却又怕得罪客人,心道:这人也是个不懂音律的,就让他买回去胡乱玩着吧。
步安问了价钱,又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的讨价还价,终于以不到二两银子的低价买下了这柄童子琵琶。这年头没有制琴的机器,全靠手工打磨,要不是邪月临世,行情不好,这样一柄精工细作的长颈琵琶,就算是最小的尺寸,用的材料算不上名贵,可没个四五两银子也一样买不下来。
这个尺码的童子琵琶没有配套的箱盒,步安就找了附近的布艺行,当场做了一条湖绿色的绸布背带,然后像个流浪的民谣歌手一般,把这小琵琶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街,嘴里嘟囔着:“这下该有点离经叛道的意思了吧?”
素素跟着走了一段,凑上来轻声提醒道:“公子,好多人在看你呢?”
步安撇撇嘴道:“看就看呗,不做点出格的事情,怎么把离经叛道的名声传到汴京去?”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沐浴着无数好奇或者嬉笑的目光,回到了楼家。
刚进后院,就看见师兄师姐都坐在院子里。一旁还坐着个邋遢道士,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脏是脏了点,模样倒也周正,不用说,准是那个青莲观的道士邓小闲。
祝修齐见到步安回来,赶紧起身,笑着道:“步师弟,你看谁来了。”楼心悦和方菲儿也笑吟吟地朝他看过来。
这时,那个邋遢道士也起身拱手作揖,一副久别重逢的感动神情,哽咽道:“步老弟……你我嘉兴府一别,也有三年没见了吧?”
步安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心想:这人不会真认识以前那个步安吧?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会不会有一天有冒出一个叫潘驴的老相识?
正疑惑间,宋青突然绕到他身后,大笑道:“哎呀,怪不得你要问我乐艺怎么修,原来是要学弹琵琶呀?”
素素赶紧解释道:“不对不对,公子是要拿这琵琶来试灵力,顺便离经叛道用的!”
步安心道:你这么说出来还管什么用?摆摆手道:“别瞎说!我是觉得这小琵琶方便携带,用来修习乐艺最好不过。”
素素被他一说,闭着嘴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委屈,大概是觉得公子出尔反尔。
祝修齐也看到了步安身后背着的奇怪琵琶,想起下山前师尊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这小师弟果然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心中对他升起一丝敬意,又替他觉得悲愤。
“步师弟,苦了你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步安虽然仍不觉得自己有多苦,却也被他的语气感动到了,摆摆手道:“师兄,这不算什么的。”心里想说:背一把古怪的四弦吉他上街,只是开头需要一些勇气,习惯就没事了。
楼心悦等人听得不明就里,全都茫然地看向他们两人。
祝修齐看了一眼道士邓小闲,又看了看步安,轻叹一声道:“这里也没外人,说出来也好让大家知晓,步师弟有多忍辱负重……”
第二十四章 何等豪杰小师弟()
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都一脸惊讶地看着祝修齐,步安却暗自观察那个邋遢道士,见他一脸好奇的样子,当下留了个心眼,朝他道:“我和师兄师姐们有些话要说,你先去外面等等,我一会儿再来找你叙旧。”
道士邓小闲赶紧“哦”了一声,穿过院门往街上去。
祝修齐见步安将邓小闲支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将步安和督察院左督御史余唤忠的独生女儿有入赘婚约在身,以及他如何为了不做赘婿,处处自污,明明才学精绝,偏偏装傻充愣,做出诸多出格举动的原委一一道来,又说师尊知道此事后,也为步安定下了“离经叛道”之计。
他说得条理清晰,因果分明,连步安听了,也觉得自己好像没能想到这么多。
楼心悦听得黯然神伤,心道:原来步师弟不是性情孤傲,而是另有苦处。换做别的儒门学子,身负一桩入赘婚约,恐怕寻死的心都有,步师弟却把全藏在心里,面上丝毫看不出来,果然是忍辱负重。
方菲儿想到自己常常挤兑步安,笑他装傻充愣不诚实,觉得自己错得离谱,竟也红着眼睛扭过头去。
宋青微微张着嘴,像今天刚刚认识步安似的盯着他看,倒把步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素素在一旁努力瞪大眼睛,可是一眨眼就滚落两滴清泪,接着一发不可收拾,趴在石台上嚎啕大哭,含糊不清地说着:“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也没人知道她是说的什么意思。
步安见众人都有些失态,也不好细说这里面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误会,挠着头道:“其实真没什么的,有才无才不都是我嘛。婚约还在三年后,三年时间,天晓得会有什么变故。再说到这世间修行,和留在书院修行,也都殊途同归。”
楼心悦心思细腻,听出来步安话中有话,惊道:“步师弟,你不回书院了?”
步安笑笑道:“暂时不回了,我毕竟背着个赘婿的名头,回去也是给书院添堵,等摘了这顶帽子,再回去也不迟。就是东坡上那间小屋,要麻烦师姐和宋青帮我照应了……”至于自己跟儒们英灵气场不合,他没好意思提。
宋青听到这里,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道:“那你……那你还把银子给我?!你不知道在山下……处处都要花钱的吗?!”
楼心悦和方菲儿不清楚银子的事情,但也听得感动,偷偷抹起泪来。
祝修齐仰头看着夜空,语气悲愤地沉声道:“世道艰难,哭有何用。步师弟,你如今下山修行,一朝忍辱负重,来日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家小师弟,是何等样的豪杰!”他这话说得气冲霄汉,叫人不禁动容。
楼心悦擦干泪痕,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步师弟,师姐我一介女流之辈,却也知道一个义字。有朝一日,哪怕天下人都嫌你弃你,到那时我也要挺着腰杆说一句,这是我的小师弟!”
方菲儿梗着脖子没有说话,宋青一边抹泪,一边倔强之极地说道:“步安!银子我收下了!这次回去我再不偷懒,一心修行!来日定要踏破余府!”
这一次,祝修齐没有喝止宋青,反而对这个四师弟突然转性,声称不再偷懒有些欣慰。
院子里经过这么一闹,把楼云阚也引了过来,他见众人都红着眼眶,也不好问什么,只是随口说一句:“时辰不早,夜里风寒,都快歇息吧。”便自顾自走开了。
祝修齐于是笑道:“步师弟他乡遇故知,正要叙叙旧,我们是该休息了……”说着便招呼众人进屋,连素素都哭哭啼啼地被楼心悦带去洗漱,只留下步安一个人。
步安独自站在院子里,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因为穿越而来,只会背些诗词,一旦被人考较学问,就会露出马脚,谁知这种名不副实的差距,却被几位同门以为是为了不做赘婿,刻意藏拙、处处自污。几位同门对他情真意切,步安实在不想在他们面前假装深沉、冒充高人,可他再怎么强调这些诗词是听来的,祝修齐他们也只当他是在自谦……
他翻了翻白眼,心想这高人的帽子自己一时半会儿怕是摘不掉,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就由它去吧。想通了这一节,他便挠着头往院门外走,穿过书馆,推开大门来到街上。
邋遢道士邓小闲正坐在门外台阶上,见步安开门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步安坐到他身边,看着空无一人的长街,道:“我们其实不认识,对不对?”
道士邓小闲脸上脏兮兮,五官却很俊逸,洗干净了大概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去做了道士。他笑得有些尴尬,解释道:“溺水之人不管漂来什么,都会伸手去抓。人在大牢里,也和溺水差不多。”
步安摇摇头道:“那你刚才干嘛不直说?都从大牢里出来了,还唬什么人?我大师兄听了真话,就会把你再送回去不成?”
邓小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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