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我……”薛采羽晃了晃,竟颓然跪倒,哽咽道:“是我愚笨。”
“愚笨不是错,自作聪明才是错。”步安以往见不得女人流泪,此时此刻,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铁石心肠,摇头道:“七司也不是人人都绝顶聪明,但是大家都有自知之明,假如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对着拜月邪教,这区区两百人,连填人家牙缝都不够!”
薛采羽既委屈,又自责,这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不由得泪如雨下。
“我……”她伸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连气都喘不匀,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仍旧坚持着哽咽道:“我……我……甘愿……甘愿受罚……”
“罚?”步安冷冷一笑,摇头道:“七司军纪严明,自然要罚,不罚你便是我‘无信’。可你知不知道,有令不从、擅作主张者,即便初犯,最轻也要记乙等过,禁闭三十日,期间晴山奏曲招灵,你都得退到三十步之外……眼前正是用你的时候,我要是如此罚你,是不是‘不智’呢?”
“五六斤口粮,你便将我逼到了‘无信’、‘不智’,两者必居其一的死胡同里,薛采羽,你还觉得这不过区区小事?还当我是折了面子,才小题大做的吗?”步安沉着脸问道。
这下,薛姑娘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步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估摸着火候差不过了,才淡淡道:“罚是肯定要罚的,明日你便去找李达,自认乙等过……非常时期,暂缓惩罚措施,择时另行落实,我相信大家也能理解。只盼你戴罪立功……别再犯浑了……”
薛采羽一边抹泪,一边不住点头,显然认错态度很诚恳。
步安也看不得她老是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先去休息吧。”
薛采羽站起身,扭头要走,又想起什么,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件事情……该……该如何补救?”
“我会想办法的,”步安摆摆手正要让她出去,却还是有些气没有消解,觉得这样就放她过门,有点太便宜她了,于是撇撇嘴道:“你先去吧,顺便把这个倒了。”
薛采羽看着他手指面前的洗脚水,微微一怔。放在往常,她或许已经勃然大怒了,此时却不敢拂逆,顺从地点了点头,弯腰端起了那盆洗脚水,低着头退出了屋子,又返身把门掩上。
步安听到水泼在了地上的声音,颇有恶趣味地笑了笑,这才上床睡了。
第261章 左右逢源张承韬()
入夜之前,所有的“木头”都被困上了手脚,堵上嘴。
整座宁阳县城静悄悄的。
提心吊胆地苦挨了噩梦般的半年之后,百姓们早已养成了半夜绝不出门的习惯,哪怕是没有邪月的夜晚。
而在宁阳县的东南方向,相距不过两百里的漳州府,却一幅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是邪月下山后的第一个夜晚,九龙江畔的平漳大街上,人流如梭,叫卖声、嬉笑声、吵闹声,连成一片。
面对浑身充溢着过剩精力的百姓,即使是一乘八抬官轿,也只能慢慢腾腾地跟着人群往前挤。
此刻坐在轿中的,正是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的次子,七闽道都指挥佥事,张贤业。
张贤业坐不惯轿子,假如由着性子来,他恨不得下令亲兵,驱赶闲杂人等,再骑一匹高头大马,呼啸过街,而不是坐在这憋闷的大轿子里浪费时间。
他自从学会骑马的那天起,策马漳州城就是常有的事,可自从妹妹做了隆兴帝的妃子,父亲便不许他再这么做了。
一介武官居然沦落到坐轿子,真是窝囊。
张贤业理解其父的理由,却又觉得他太过小心了——七闽道天高皇帝远,何必惺惺作态,刻意低调做给谁看呢?
轿子走得慢,来到布政使府邸时,已是深夜。
张贤业径直来到其父的书房前,没有敲门,便听见里头父亲的声音。
“进来罢咳咳咳”
他推门而入,低着头候在床前。
“这把老骨头,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张承韬被丫鬟伺候着坐起来,不停地咳嗽,像是随时都会一口气接不上,就此昏死过去。
两个丫鬟,一人抚背顺气,一人端着药汤,伺候了好一阵,才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门被掩上的瞬间,张承韬涣散的眼神,便露出了一丝精光,只是仍旧掩着嘴低声咳嗽。
张贤业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听到那两个丫鬟的脚步声远去,才低声道:“爹爹深夜招儿子来见,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闹昌泰县的那支乱兵,找着了没有?”张承韬语气低沉,却不像是患病了的样子。
张贤业摇摇头,又补充道:“一群欺软怕硬的宵小之辈,躲进山里去了。”
张承韬叹了口气道:“躲进山里去了吗?那为何今日我收到飞雁传书,说是一个姓步的书生,带着两百人,到了剑州府宁阳县地界?”
“宁阳县?”张贤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是谁传的书信?会不会弄错了?”
张承韬只是缓缓摇头,半晌才道:“贤业啊你这莽撞毛病,何时才能改掉。那书生来了昌泰县,你先稳住他,再瓮中捉鳖便是。现在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人家又去了剑州,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更难收拾了。”
“爹爹不必操心,我亲自去一趟剑州府,这回绝不让他跑了。”张贤业梗着脖子道。
“你去剑州府做什么?还嫌是非太少吗?”
“爹爹”张贤业眉头紧蹙,忍不住道:“儿子近来,总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拜月教又不是我们张家招来的,外面疯言疯语,我也忍了,为何爹爹也这般瞻头顾尾,难道”
“难道什么?”张承韬冷冷道。
“没什么。”张贤业不敢去看其父的眼神。
张承韬看着这不成器的儿子,摇头叹息,平复了心情后,才淡淡问道:“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为父带你们围猎群狼的情景?”
“记得的,”张贤业低声答道:“爹爹说,围而不杀,将狼群赶得精疲力竭,便能轻易取之。”
“为父缠绵病榻,你当只是做给皇上看的吗?”张承韬起身道:“这七闽道上,想取你我父子性命的人,不知有多少。”
张贤业一时有些惊愕,他本以为,爹爹总是在御赐的两位宫女面前装病,只是要让皇上知道,他们张家内忧外患,绝无不臣之心,却没想到爹爹还有这层深意。
猎人等待狼群精疲力竭,才会动手,张家此时故作虚弱,正是为了引诱躲在暗处的敌人动手。
“为父这些年来,既不与儒党往来,亦自外于媚党,得势之时,左右逢源,如今腹背受敌正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你妹妹贵为淑妃,看似是我张家的靠山,可皇亲国戚这层身份,也一样是柄双刃剑,稍不小心便是祸事啊。”张承韬叹道。
“爹爹,这百余年来,儒们士林霸占了江南富庶之地,借口藏富于民,偷瞒农商税赋,早已是朝廷顽疾,这回皇上裁撤中书省,眼看是要对儒门动手了”张贤业咬咬牙道:“不如,我们也别骑墙观望了,索性就此投诚媚党罢?”
“哪有那么容易,”张承韬苦笑道:“如今七闽道上乱成这个样子,为何为父还能坐稳了布政使的位子?你真以为是皇上体恤我张家么?”
“孩儿不懂。”张贤业纳闷道。
“这便是非儒非媚的好处了。”张承韬解释道:“儒党也罢,媚党也罢,自然都想为拜月之乱,找一个罪魁祸首,可无论是哪一方,将矛头指向了我张家,便是将我张家,推到了对面去。因此谁也不好先动手。可一旦我们主动表明了立场,要向媚党投诚,儒党便再无顾虑了”
“他们眼看就要失势,又有何惧?”张贤业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困兽反扑,势若雷霆,岂是我小小张家,能扛得起的?”张承韬摇头道。
张贤业觉得脑子有些发胀,似乎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皇上朝廷、儒媚两党、拜月邪教以及最为弱小的张家,各有各的想法,又各有各的难处,明里暗里,阳奉阴违,互相掣肘,谁也不能抽身事外。
“那书生呢?怎么办?”张贤业问。
“拜月教不是我们张家招来的,可剑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却与我们张家千丝万缕,脱不开干系留他在那里胡闹,迟早惹出麻烦。”张承韬沉吟片刻道:“还是让开元寺的和尚去一趟吧,你就别管了。”
张贤业点点头,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觉得,爹爹有些小题大做了。
第262章 倒转明暗游击之()
十二月初四一早,林惟均便在客栈正堂守着,等见了步安,便将昨日分田分地与招募守城乡勇的事宜一一汇报。
他似乎是知道定闽军没能招到人手,提议说,要不要想点法子,鼓动一番。听他的口气,所谓“想点法子”,多半是阴损主意。
步安一边喝着清粥,一边摇头,示意无妨。
林惟均又提议说,客栈里住得很是逼仄,将军不如搬到县衙去,官舍地方大,一应家什器具都全,城中豪门留下的丫鬟下人,也正好收纳。见步安不为所动,他又补充道:“县里一日无主,百姓们心里便踏实不下来”
他这话有点意思,明里像是捧着步安,实际却有些揣摩上意的意思。昨日步安曾说,让他暂任宁阳主簿与巡检二职,却没有提过,由谁来做这个临时知县。
在林惟均看来,步安领了这虎狼之兵,充作大军先锋,志向自然不在这宁阳一县之地。那么等来日稳定了局势,宁阳县由谁做主,可就难说了。
步安瞥了他一眼,心说:就你这脑袋瓜子,大概是辗转想了一夜,才琢磨出这个以退为进的说法吧?
“林员外说笑了,”步安毫无心机般笑着答道:“我是武将,哪有住到县衙去的道理。说到底,眼下这宁阳县,你林员外就是主,我只是过客罢了。”
林惟均听得暗暗吃惊,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步将军似乎对宁阳县没有多大兴趣,忧的是万一他当真撒手不管,自己身上的担子可就太重了。
“将军过谦了,”林惟均愈加小心,正色道:“这满城百姓都视将军为再生父母”
步安推开空碗,起身摆摆手道:“你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光复宁阳县,你林员外必然是要记上一功的,富贵荣华,自不必说,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得看你自己的能耐。我就算想帮你,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林惟均躬身让出一步,深深作揖,恭谨道:“是是是,将军大恩,小人不敢或忘!惟愿将军耳提面命,时时鞭策指点”
步安闻言一笑,淡淡道:“我眼下倒正有一件事情,要指点指点你”
林惟均恭恭敬敬地躬着身,等到听清步安的“指点”,面色不由得大变。
“什么?又要走?”邓小闲一脸惊讶。
六位统领聚在步安房中,只听了他的开场白,便都面面相觑。
“这这才刚拿下宁阳县,就这么一走了之,有些不妥吧?”洛轻亭忍不住问道。
“只怕咱们前脚刚走,这边又要乱将起来。”张瞎子也为难道。
游平见他们三个都表达了意见,惠圆和尚与晴山姑娘又向来沉默寡言,似乎只剩下他没有表态了,便摊摊手道:“我听步爷的。”
步安很乐意听听他们的反对意见,但是这些意见并不能改变他的想法。他沉默片刻,见众人不再说话,才笑着道:“说具体点,咱们一走了之,怎么个不妥,宁阳县又会如何乱将起来?”
洛轻亭张了张嘴,皱了皱眉头,似乎理不清思路,朝张瞎子看了一眼,见他也侧头沉思,似乎正在心中推演。
“我倒觉得,不会这么快就乱起来”晴山忽然开口。
“怎么不会?”邓小闲急道:“那林员外看着就不像好人,步爷给他尝了点甜头,钓他三五天还好说,日子一长,恐怕这小子又起非分之心。若是拜月邪教卷土重来,凭他这软骨头,必定会开城相迎的。”
“我看未必,”游平反驳道:“就算他起了反心,也得忌惮城中百姓。眼下各家各户都分了田地,若是拜月教卷土重来,各家又要遭殃,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百姓们看得明白着呢。”
“这城里剩下的百姓,都是些老实人而已,官仓里的粮食都由姓林的管着,有哪个敢跟他对着干?”邓小闲摇头道。
道理不争不明,但是两种观点,很难说哪个更有道理,任由他们争执下去,其实也是浪费时间。
步安见大家都把想法差不多说明白了,便干咳两声,提醒道:“你们说得都对,宁阳县可能会乱,也可能不会。那我想反过来问,咱们何时走才算万全之策呢?十日之后?一个月之后?亦或从此不走了?”
这一回,不等众人回答,他便接着道:“日子长了,县里自然会太平一些,可眼看着朝廷大军遥遥无期,人心会不会动摇呢?届时,宁阳县的变故传到了临县,人家会不会想方设法防着咱们?拜月教根深蒂固,若是腾出手来,一心对付七司,宁阳县就必定守得住么?”
张瞎子缓缓点头,沉吟道:“步爷说得对,咱们人少,就该速战速决,雷厉风行,而不是步步为营,畏首畏尾。”
“没错”洛轻亭也点点头道:“趁着拜月邪教还没缓过劲儿来,不如先下手为强,逐步剪除羽翼,削弱他们的势力。”
见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步安便将话题涉入关键,悠悠道:“咱们占下的宁阳县城,人丁与面积都不足宁阳县全境的十分之一,想要光复全县,所需时日还长得很。但是县城集聚了全县将近半数的钱财与粮食,可以说,拿下县城,宁阳县便大势已定。”
“然而”他又话锋一转,“眼下敌强我弱,敌暗而我明,想要慢慢招兵,一城一县的治理过去,恐怕越走越难,到头来也跟宋尹廷一样,独力难支,只得退回泉州。”
“步爷的意思是,咱们应该打而不治?”张瞎子疑惑道。
步安摇头笑笑,淡淡道:“咱们既然人少,何必居于明处?自当游而击之,明暗倒转,出其不意至于治理地方,可以先交给林惟均之流嘛。”
“那定闽军,就不招兵了?”洛轻亭问。
“招,自然要招。”步安答道:“只是不急在一时,宁缺毋滥。”
众人各自沉思,又暗自点头。
洛轻亭感慨道:“怪不得外面的人都说步爷是神算子”
张瞎子笑笑道:“这世上号称神算的,都是些坑蒙拐骗之辈,咱步爷这是一步一算,料敌先机,岂是那些宵小之辈可比的。”
步安听得受用,却故意板着脸摆手道:“少来这些虚头巴脑的,赶紧下去动员弟兄们,一会儿就走。”
“一会儿就走?”邓小闲惊道:“那银子这么办?全扛着上路么?”
“你先去看看,还在不在嘛。”步安笑着提醒。
邓小闲闻言面色微变,二话不说就推门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关上门道:“全全不见了哪儿去了?”
步安笑而不答,昨天夜里,女鬼虞姬忙了一宿,早就把银子藏得妥妥当当了。
“嚷嚷什么呢?”张瞎子似乎瞧出了苗头,沉声道:“银子银子,满脑袋银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步爷几时让你吃过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