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世之中,人死一了百了,众人心中即便有些哀苦,也不会太过惺惺作态,但是伤重却不一样,毕竟受伤可以救活,不能耽搁,更何况那还是一位姑娘家。
众人顿时围了上去。
“都让开!”丑姑大喝一声,背着薛姑娘飞下屋檐。
众人这才想起,队伍中还有一位医家圣手,一下子散了开来,为她们让出通道。
薛采羽快步赶上,蹲下身子,扶起冷姑娘,伸手探视,脸上阴晴不定。
“步步爷我家中家中还有老母”冷姑娘自进了七司,几乎从未开口说过话,此刻却面色焦急地喊道。
步安站在一旁,面色凝重,闻言沉声道:“放心,不单是你,七司弟兄但凡出了事,留在越州的亲眷,七司定会好生赡养。”
冷姑娘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
生离死别之际,七司众人不禁默然。
可就在这时,薛姑娘的手掌心忽然霞光四溢,将冷姑娘胸腹骨骼血脉映得清晰可辨。霞光映射之下,那些断裂的骨骼,淤塞的血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复位、畅通就连冷姑娘的脸色,都渐渐红润起来!
医圣后人,竟有起死回生之能?!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霞光渐黯,薛采羽轻抚冷姑娘心口,直到她吐出一口黑血,才扭头道:“只是筋骨受损,没有伤及魂魄,歇几日便无碍了。”
“多谢薛姑娘。”步安由衷道。
丑姑仰着脖子,抬着下巴,像是在说:“这下你知道小姐的本事了吧?”
薛姑娘却莞尔一笑道:“分明是步爷招来的灵气,救了冷姑娘一命。谢我作甚?”
丑姑撇了撇嘴,却不敢说话——只因小姐所说的,确实是实情,假如不是那诗文招来灵气,以她家小姐体内残存的灵力,绝计施展不了如此惊人的手段。
步安微微一笑,也不客气。
眼下正事要紧,他吩咐张紫衣(大丫)将冷姑娘背回客栈休息,便带着所有人,往下一处阴煞赶去。
腊月风寒,邪月当空,古老的青石街道上,脚步声纷纷乱乱。
鬼捕七司刚刚捉了一处鬼,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处,仿佛时光倒回半载,重又经历七司开张之初,连夜捉鬼的情景。
虽然八夕的血月更浓,宁阳的鬼更骇人,但少年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紧随他身后的人群浩浩荡荡,并非当初寥寥无几,又都满腹牢骚的七八条人影。
不多久,一面绣着金黄“七”字的漆黑旌旗,在宁阳南门的城墙上挂了起来。
第255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张瞎子说,宁阳县城里汇聚了四处阴煞,论凶险,以城北这处为最,城南其次,城东的两处都要弱上一些。
柿子要挑软的捏,捉鬼却不一样,理应趁着精力充沛、人员齐整,先除去隐患最大的。
因此,步安首当其冲便灭了城北的魂团,而那处阴煞失去了树妖的束缚,过不了几日,就会沿着地脉移往别处,不足为虑。
七司众人气势正壮,匆匆赶到城南,照旧依样画葫芦,由众人守住四周街道,步安一人进入阴煞,与魂团追逐肉搏。
步安身先士卒,故意不让弟兄们动手,一来是因为七司人手有限,平白死在阴魂手里实在亏得慌,二来也是觉得,七司将来的敌人,并非是鬼,所以捉鬼起不到多少练兵的效用。
事先已经知道,南城的阴煞比北城稍弱,步安便有些托大,省下了念诗招灵的环节,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魂团被扑了一回,便对他怕到了极点,到处逃窜时波及了十几个弟兄,游平麾下的蓝营几乎损失了半数之多。
步安心痛之余,也有些无奈。将来的日子还长,可他肚子里只有几百首诗词而已,要是一夜对付四处阴煞,就得抄上四首诗词,那七闽道上那么多州县,还不得将他掏空了。
更何况,念诗也得讲究个情境相合。如今在这阴煞之地,奋力捉鬼之时,假如随便抄一首柳三变,就算能招来漫天游灵压抑了魂团,可毕竟驴唇不对马嘴,七司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修行效果也要大打折扣。
换言之,如何用好腹中诗词,将其效用最大化,以便培养出一支可以称霸一方的队伍,与尽量挽救人命,以便保持队伍规模之间,是一对显而易见的矛盾。
这中间的权衡,对步安来说,委实有些残忍,可他却无从逃避。本应风雅的诗词,此时显得沉甸甸的,仿佛每一首都意味着许多条人命。
从城南赶往城东的路上,众人见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以为他正搜肠刮肚打腹稿,便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行人来到城东,路过刘府时,遇上守卫此处的红营。
素素听到了动静,壮着胆子跑了出来,一见到步安,就哭丧着脸说怕。步安只好耐着性子劝慰两句,把她哄了回去。
众人见这小书童,明明修为高深莫测,却如此怕鬼,都不禁莞尔。丑姑更是连翻白眼,心底大概是在琢磨,要不要选在血月之夜,跟她重新打过。
不多久,众人来到第三处阴煞,正是城东的一处街巷拐角。
七司弟兄们被几位统领带着,翻墙过户,绕远道围了上去。
等待他们合围的时候,步安驻足沉思,忽然听见魑魅的声音。
“主子……我怕是快不行了……”
步安闻言大惊,魑魅明明与他一起吞噬魂团,收获颇丰,怎么此刻听上去如此虚弱?
不等他问,那女鬼便长叹道:“我一时贪婪,吞了太多魂,已到晋升之时……”
“这不是好事吗?”步安唇语道。
“鬼修晋升,天道不容,势必降天火以炼魂……方才在那两处阴煞待得有些久,此刻魂念已有些不稳……”
步安知道鬼修进阶不易,却没想到会如此凶险,天火炼魂,像是会把残魂神智炼没了……想到魑魅会变成个白痴女鬼,他反倒觉得,这家伙平常嬉笑怒嗔的模样,还挺招人喜欢的。
“能躲得过去么?”步安问。
“躲不过的……但主子也不必担心,当年那小道士做这魑魅甲时,就有防备,即便经历天火熬炼,我也能存有一丝残念,只需昏睡一两百年,凭这软甲滋养,还能醒过来的。只是你我主仆一场,今夜便要别过了。”
“只需一两百年?”步安一时无语。
“有件事……不吐不快……我原名并非池眉……也不是山鬼……”
“这还用说么?”步安摇头苦笑。
“我本会稽郡吴县人氏……那年大王逃难,客居吴县……妾身慕大王英名,嫁与为妻……后随大王征战四方,直至乌江一别……后来我遁回江东,隐居山野,死后孤魂不散,终于做鬼……五百年后,小道士贪慕我美色,四处寻访,终于将我擒获,又炼进了这身软甲,免于魂散念消……”
魑魅说到此处,长长叹息道:“我当年偷生,大王非但不怨,还告知众将士,我已自刎而死……如今想来,那时真该随大王而去……”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因为发生了太久,而变得无关紧要的琐事,然而停在步安耳中,却如闻惊雷。
会稽吴县,大王客居,嫁于为妻,随王征战,乌江一别,遁回江东,五百年后……这魑魅甲是东晋参昉所作,从东晋往前数五百年,可不就是楚汉相争之时吗?
“你……你是……”步安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你是说,你是虞姬?”
女鬼一声不吭。
“你唱了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居然没有自刎而死?”步安见女鬼不答,故意激道:“你还要不要脸啊?”
“刀冷,架在脖子上很疼,我下不去手……”女鬼终于开口。
“这么说你真是虞姬?”步安半张着嘴,实在很难想象,神州历史上最有名的美女之一,居然跟自己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了……
“你觉得……那小道士……辛辛苦苦作这件软甲……会随便找个山鬼充做器魂么?”女鬼喟然答道:“他说……美**水……这虞姬软甲……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看来你说,有些事因为没做,才追悔莫及,是没能自刎而死吧?”步安叹道:“你说你都快长睡不起了,又干嘛来跟我说这些……”
“说不定一两百年后,你还活着呢……”女鬼笑笑道:“就是可能老了……那便有些可惜……”
“你这老鬼,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羞耻……早知你到处勾搭,霸王当年就该帮帮你……”步安翻翻白眼。
这时,前头传来一声轻微的鸟鸣,这是张瞎子他们事先说好的暗号,告知他围困已经完成。
步安扭头示意薛采羽留在原地,然后迈步往身前的街道走去。
“天火降下来的时候,不会烧到我吧?”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放心,天火只炼阴魂,与你无关……”女鬼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主子很是不屑,仿佛故态复萌。
“晋升时知会我一声。”步安淡淡提醒,脚下步履不停,当他感觉到身周空气渐渐变得阴冷时,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念道: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第256章 好个不肯过江东()
步安站在那里跟女鬼窃窃私语时,薛采羽就留意到了,此时见他出口成诗,便以为他刚才是在独自默念腹稿。
只是这诗与先前那首风格迥异,头两句似乎是说,步公子自从今春兴办鬼捕七司以来,因为捉鬼之需,已经习惯了这漫漫长夜;他携女眷与童子入闽,操劳之下,两鬓都快生出白发。
后一句“梦里依稀慈母泪”,却不知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想起了冷姑娘托付寡母时的情景,有感而发;
最后一句“城头变幻大王旗”,浅一层的意思是指,黄红两面旌旗,刚刚挂上了宁阳城头,深意则是说,这宁阳县,从今夜起,便再也不是拜月荼毒之地了。
薛姑娘用心去体会诗中含义,不全是出于对出口成诗的崇拜,更因为她知道,对诗意理解越是深刻,吸收灵气的效果便越好。
因此,她几乎下意识地随着步安朝前走去,直到被丑姑拉住衣角。
“小姐……当心。”
薛采羽随口“嗯”了一声,紧接着被迎面而来的磅礴气势吓了一跳。
“这鬼尚有神智!”张瞎子沙哑而焦急的喊叫声,在平静夜色中显得极为突兀。
薛姑娘几乎一口气没匀上来,身子被丑姑拉得往后急退,眼中却瞥到了极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血色月光与清冽灵气交汇的长街尽头,步公子踽踽独行的身影,突然间被凭空浮现的诡异黑雾笼罩,紧接着那黑雾“轰”然炸开,蔓延、翻滚、旋转,瞬间化作飓风模样,自地面朝天空集聚。
与此同时,步公子已长剑在手,直刺天穹,整个人凭空跃起,一头扎进那团黑雾。
他冲天而起,口中却没有停留,嗓音分明夹带愤怒。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无边的灵气就在鬼魂周遭泛起,顿时将剧烈旋转的黑雾拖慢了速度。
黑雾似乎知道厉害,仓皇脱身,斜斜坠地,只片刻便凝为实体,化作一个白面书生!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血照缁衣。”步安念完这一句,方才落地,只见他长剑倒拖,斜垂于地,凝目看着那书生。
“公子小心!它未被阴煞炼化,已是鬼雄之体!”张瞎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白面书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唇红齿白,根本看不出是鬼,连说话的语气嗓音也跟活人一样,“十几年没出来,不但恰逢邪月盛世,还遇上许多不畏死的生人,这便足够有趣,当中竟还有一个能吞鬼的。你是修的什么法门?不对,是你身上这黑衣有鬼……”
步安充耳不闻,缓缓朝他走去。
鬼书生似乎有恃无恐,摇头笑道:“别枉费心机了,你追不上我……”话音未落,便化作一团黑雾,迅疾掠出十几步远,又重新凝结人形。
他没有说错,以这个速度,步安确实追不上。
事实上,若不是寻常鬼魂被聚阴之穴束缚,肉体凡胎的修行人,哪里追得上纯粹以阴魂形式存在的鬼魅。
步安索性停下,也笑着道:“你生前也是学儒的?”
鬼书生侧头想了想道:“是啊……好像是学儒的。”
“那就好,你既然是学儒的,自然学得了仁义礼智信,不会残害无辜。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也没必要生死相见,就此别过吧。”步安笑着提议道。
鬼书生似乎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咧嘴笑道:“你可知我当年如何死的?”紧接着面色一冷:“我携家眷回乡,被人在酒中下毒,眼睁睁看妻儿惨死,而那下毒之人就是我同乡好友……仁义礼智信?满纸荒唐罢了。”
鬼书生说到此处,又悠忽飘散,眨眼退了十几步。
步安这才意识到,他是见自己这边灵气渐渐浓郁,才一次次退让的。
“所以你看,世人死活,与我何干……不不,我乐得见他们惨死,最好死得呼天抢地,才够痛快……”鬼书生脸上渐渐生出陶醉之色:“不如我先把这些围在四周的杀光再说?”
“你敢?”步安朝前迈了一步。
鬼书生似乎很喜欢看他现在的模样,指着步安大笑道:“急了?怕了?惊了惧了?不瞒你说,我顶顶欢喜你们这副模样……”
“现在离开,你我还可以相安无事,”步安面无表情地说道:“只要你敢杀我一人,我便是寻遍四海,也要让你念销魂散。”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鬼书生摇头,一脸轻蔑地评点,接着忽然消失。
紧接着从街角某处传来一声惨叫,鬼书生重又现身,仿佛根本没消失过一样。
“眼下我已杀了你的人,你又能奈我何?”他看着步安的脸,似乎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步安忍着怒火,仍旧一脸平静。
那鬼书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似乎要在那张平静地脸上,找出一丝痛苦的踪影。
步安穿越至今,还从未如此骑虎难下,进退失据,这鬼书生因为生前经历,分明是个“反社会人格”,眼下吃准了自己治不了他,假如有心作对,七司便再无安宁了。
他心中怒极,恨不得一把掐死对方,却又不得不小心应对。
恰在这时,鬼书生忽然砰的一声,被他身后忽然隐现的一团鬼影笼罩。
“主子,分别之际,给你送个大礼……”是女鬼的声音!
这女鬼居然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鬼书生左右,与他缠做了一团。
“天火……炼魂?!见……鬼了!”鬼书生一个不小心,竟然被人偷袭了,又急又怒。
女鬼原本就在晋升边缘,与这鬼书生纠缠的刹那,便突破了界限,勾来了磷火般绿莹莹的火焰。两团鬼影与天火纠缠在了一起,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主子……拿灵气镇它……我留了……一丝残念……在甲中……正好与他同归于尽……”
这女鬼原来如此厚道的吗?!
步安飞快冲了上去,来不及多想,心头冒起的诗句,便已经脱口而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流传千古的五言绝句,比他先前抄来的两首诗词,不知高明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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