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羽叮嘱张氏,今夜外头不太平,让她赶紧回去,便又快步跟上了步爷一行。
一百多人,走在夕阳下的宁阳街道上,浩浩荡荡,气势骇人。四下里即便有人认出了他们,想要上前道谢,也被这气势吓住了。
“今夜七司捉鬼!闲杂人等莫要出门!”步安喊了一句,接着身后响成了一片,延绵不绝,直如匪类啸聚,城管出街……
张瞎子站在步安身旁,小声说着,那几眼阴煞各在何处,又问要不要分兵。
步安想也不想,便摇头否决:“已经分了绿营与红营,去帮着晴山与素素,若再分兵,只怕送羊入虎口……”
张瞎子也觉得有道理。他眼睛看不见,却仿佛能察觉到步爷少有的凝重神情,心中暗道:咱步爷看着心狠手辣,却也是铁骨柔情,今夜这般凶险,他却还要分出红绿两营,去照看闭关的晴山姑娘与怕鬼的素素。
他隐约间意识到,晴山与素素对步爷来说,似乎有些特殊,素素是他贴身童子自不必说,晴山……难道晴山与步爷……
瞎子念及此处,不由得心中一暖,为步爷高兴,也为晴山姑娘高兴。他半生颠沛,是在步爷麾下,才成了家立了业,因此早将自己视作步爷的忠仆一般——主子有喜,他张瞎子自然也跟着高兴。
紧跟在步爷身旁,身后簇拥着一样来自越州的百多名弟兄,张瞎子胸中渐渐升起一股豪情,他想起那日越州城中,坐着马车穿过人群,每念一个获救孩童的姓名,四下里便响起如雷般欢呼的场面。
张瞎子没念过几年书,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只觉得那场面真是过瘾,似乎人活在世,就该为那样的场面而活,不然即便荣华富贵,也索然无味。
他很想让黑营的弟兄们也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也许过了今夜,或者不久之后离开宁阳县,甚至离开剑州府时,弟兄们才会知道,为什么他张瞎子,对步爷忠心耿耿,甘为马前卒。
“今夜……七司捉鬼!闲杂人等莫要出门!”他忍不住也跟着喊了一声,嗓音嘶哑,却掩盖不住蕴含其中的豪迈。
不知过了多久,七司人马来到宁阳北城附近的一处深宅大院。
先前留在此地的阵玄弟兄,已经布下了覆盖整座大院的法阵,北风吹拂下,贴满了院墙的黄符纸猎猎作响。
一面黄色旌旗,在不远处的北门城墙上挂了起来,旗子中央,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黑色隶书大字。
隆兴二年的十二月初二,这面旗子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无论以后它将代表何等样的威风,此时此刻,它也只是一面普普通通,不知所谓的,仅仅绣了数字“七”的旗子而已。
夕阳西下,深沉的暮色天空中,血色邪月隐现。
方圆数数十丈深院中央,有个低沉而疯狂的声音在呻吟,面前昏沉的暮色,仿佛不住扭曲,原本紧闭的门窗,渐渐哐嘡作响。
院子四周,有人持剑而立,面色肃穆;有人双手牢牢握着阵旗,双眼盯视院中;有人摸索着本命灵器,低头沉默不语。
步安站在凸出的一处飞檐顶端,任凭风吹得衣襟飘飘扬扬。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是薛采羽姑娘与丑姑。
昔日越州城里鬼捕三司的小跟班,今日终于站在骇人的无神魂团之前,真正的猎杀,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夜色渐浓,第八夕的血色月光,笼罩眼前的深院,呻吟声越来越真切,有时夹杂着一两声不甘心的咆哮。
终于,院中扭曲的鬼影,幻化出一个巨汉的模样,痛苦嘶吼几声后,又从张开的巨口处整个外翻,像翻手套似的,变作一个牙牙学语的三尺孩童,紧接着孩童脸上皮肤脱落,瞬间化作七旬老妪,无瞳的双目缓缓扫视四周。
无边恐惧笼罩在众人心头,即便善于捉鬼的七司老人,也从未有过此时的压力。
只凭本能,就能感觉到,院中这时刻变化着的阴魂,是多么骇人与疯狂。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而熟悉的嗓音响起,惊破夜色,抚平了心绪。
那人站在飞檐之上,负手而立,如同独立江畔舟头的书生,身前万顷波涛,犹自闲庭信步。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英雄海内空。少年才登将仕郎,书生尝效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诗成之时,飞檐之上灵气幽光乍现,如层层惊涛,从四面涌来。
幽光正中,薛采羽亭亭玉立,而在她身前不远,一柄长剑,破空而出,方才念诗之人,已如惊鸿般跃起,直朝院中飞掠。
第253章 看住别让它跑了()
人在半空如马踏飞燕,三尺青锋挟着凛冽寒光,一时竟遮蔽邪月。
人群轰然乍响,任谁也不曾想到,步爷会突然从飞檐上跃下,直冲那骇人邪物而去。
霎那间,牵一发,动全身,数十条人影从深院四周跃出。
“退下!”
步安一声断喝,脚下已踩实地面。
只见他翻身又起,掠过随风飘扬的沙尘,仿佛一枚迅疾擦过水面的石片,又如一柄绷直的长矛,手中长剑似破空的矛尖,直刺院中那无瞳老妪。
四周人影也不知是本能地遵从了号令,还是被这突然暴起,悍不畏死的气势惊到,竟全都愣在当场,驻足不前。
“步爷原来能打?!”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同时升腾起这个念头。
只这片刻迟疑,眼前人影剑光已刺破了变幻不定的阴魂躯体,透背而出。
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四下唯余风声。
然而这诡异的安静,只维持了不足一息,瞬间又以更加骇人的姿态卷土重来。
院子中央,步安冲破那阴魂后,顺势转过身来,只觉得周身上下所有皮肉,都剧痛不止,像是被无数虫蚁噬咬了一遍,关节胀痛难忍,如同被莫名巨力扯断后,又重新接上的。
他用尽全身气力,才能堪堪站稳,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然而与此同时,一股清凉爽快的寒意,从他四肢百骸,向着下腹丹田汇聚,仿佛涓涓细流汇集成了江河。
好浓的鬼气!
步安将拄在地上的长剑缓缓抬起,弯弯的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不远处的邪物,已从七旬老妪,化作残破不堪的老叟模样,仅剩的半张面孔,不停地吞吐着黑雾,绽开的口鼻开开合合,似乎是因为惊怒而变得愈加狂暴,起伏不定的胸腹中更是发出夹杂了无数种声音的咆哮。
这魂团成型已久,从来只有它吞鬼,哪有反过来被人吞噬的经历,此刻纵然神智不清,但总有一丝本能在,不免惊惧、愤怒而又不甘。
步安心中冷笑,不顾周身剧痛,忽然抛开长剑,大声喝道:“结阵守护,别让它跑了!”
从他跳下屋檐,才过了几息而已,诗意勾动游灵,泛起的涟漪,直到这时才覆盖整座深院。
七司众人只觉得这悄然而至的灵气中,夹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豪迈,一时间,胸中那团被步爷独战魂团的气势所激荡而起的豪情,与这诗意中的豪情契合无间。
百余名修行人的命灵与漫天游灵呼吸与共,仿佛高山流水,琴瑟相惜,夜空霞光流转,弥漫深院的血色月光一扫而空。
院中魂团失了血月滋养,气势为之一滞,步安见状没有丝毫迟疑,重又扑了过去。
飞檐之上,薛采羽先前还因为吃惊,呆立当场,此时看得明白,却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魂团何等骇人,步公子却连长剑都弃了,只凭七尺之躯与之肉搏,哪里还有生还之理?
然而,眼前的场面,却全然超乎她的想象。
只见院中一人一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在了一起,双方都似莽汉般全无招式可言。
身形脱开之后,步公子果然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半跪在地,可……可那魂团非但没有乘胜而上,反而缓缓后退,先前惊怒的咆哮声,竟变成了呜呜的哀嚎,分明像是怕了他。
“守……守住,别让它跑了……”步安低着头,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他弃剑纯以血肉之躯,硬抗这魂团,是因为先前长剑挟着神魂之力,破开阴魂后,于刹那间将它打散了些,不利于吞噬。因此,这第二击虽然承受的伤害更大,收获也远大于之前。
经历第一次晋升后,任凭他如何捉鬼,丹田中一分为二的鬼气,都始终是气团模样,而今夜先后两次吞噬这魂团之后,那两团鬼气,居然凝结了少许,中心已汇聚成液状微粒。
即使没有人告诉他神魂修行的细节,步安也能猜到,和上回丹田中只有一团鬼气时相仿,等到这两团鬼气凝作实体,化气为丹之时,就是他进阶之日。
事实上,这两下非但他大有收获,就连随身软甲中的女鬼魑魅,也一样获益匪浅——经阴煞长久熬炼过的魂团,已经没有多少前世记忆,对她这样的鬼修来说,几乎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女鬼虽然从始至终没有现身,步安却能听见,她兴奋得仿佛在尖叫。
此时此刻,步安与魑魅看着那缓缓退后的魂团,仿佛看着一团长了腿的灵丹妙药,恨不得一口吞下。
然而,那魂团纵然失了神智,毕竟求生本能还在,眼看步安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顿时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
七司众人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魂团真的会逃!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没了人形的苍白魂团,慌不择路地朝着院子西边窜去。恰好对着白营统领邓小闲。
邓小闲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喊了声:“急急如律令!”
咒出刹那,院中浓郁的灵气,顿时于花道士面前凝结,紧接着“哗”的一声如惊涛拍岸一般扑向迎面而来的魂团。
那魂团眼看冲不过去,又朝南急转,小半边身子被灵气浪头拍到,化作无声无息的鬼气,尾随魂团之后。
只需片刻,这些散开的鬼气便会重归魂团,然而魑魅已经如影随形。
这女鬼风卷残云般,将这些残余鬼气吸噬一空,却不敢去和魂团硬碰硬——她可没有步安那般霸道的本事,万一撞上魂团,究竟是谁吞了谁都不好说。
魂团躲过邓小闲,朝一处院墙扑去,它以阴魂之体,原本就不被院墙阻隔,因此丝毫没有减慢速度。
“挡住它!”张瞎子知道,万一被这邪物冲了出去,再要捉它,可就难如登天了。
话音未落,墙上猛地落下三个人影,两人挥剑上前,一人缀在其后。
这魂团今夜被步安吞得太狼狈,众人不明所以,以为它不过如此,于是当那两位弟兄挥剑阻住它去路时,大伙儿都以为大势已定。
可这两柄泛着灵力微光的长剑,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只听“啊,啊”两声惨叫,那两人舞起的剑花,被魂团轻而易举地冲破,苍白鬼影掠过身侧时,更是被榨干了三魂,当场咽气。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为仍旧挡在墙下孤单人影捏了一把汗。
便在这时,清脆的铜铃声响起,夜色中金光闪烁,层层叠叠。
墙下那人,正是修炼本命铜铃的冷姑娘。而今夜她的铜铃,似乎比先前更加金光灿灿。
苍白的鬼影撞上金钟的虚像,只不过稍稍迟滞,冷姑娘却已经站立不住,软软瘫坐在院墙下。
也正是她的铜铃阻隔的这一瞬,步安赶到了鬼影身后,团身扑了上去。
刹那间,阴魂消散一空。
庭院中常青树的树梢沙沙作响,邪月血光穿过渐淡的灵气,洒在尘埃落定的枯草地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254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一刻,薛采羽只觉得通体舒泰,气爽神宜,似乎自记事起,就从未如此痛快过。
亲眼目睹镇鬼怯邪自然是爽心乐事,但她的好心情,却并非全都来自于此。
薛采羽一直所站的高处,正是步安吟诗所在。诗意招来的灵气,自然以此处最为浓郁;更加之她离得近,字字句句都听得分明,对方才这首七言律诗诗文的体会,最为明晰,于是在场所有人中,她所吸收的灵力也理所当然的最为充沛。
此时院中魂团消散,得以平静心绪,回想那几句诗文,薛姑娘犹自感慨:三步成诗步执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短短几句诗文,句句贴合眼下情景,又极尽雄奇哀怨之能事。
头一句“沉沉心事北南东”自然是说,大梁朝北方罗刹来袭,东南拜月荼毒,国破民困,桩桩件件,都压在步公子的心头;紧接着那句“一睨英雄海内空”却如平地惊雷,豪情乍起,仿佛在诗人看来,四海之内,除却他自己,便再无英雄。
“少年才登将仕郎”,一个“才”字,又道尽了难以分辨的喜悲欢愁,此中春秋笔法,像是指“方才不久”,分明又有“不过如此”的意思,想来以步公子之才,受封九品文散官,还是后者多一些;而那句“书生尝效晋贤风”,又借诗自嘲,说自己一介书生,效仿魏晋名士,行状出格,不为世人理解——传闻说他是个狂生,显然与此有关。
后面两句,半是咏志,半是自叹,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扫平七闽之乱,只是豪迈之余,又存着深深无奈的避世之心。
至于最后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薛采羽念及此处,不由得双颊飞红,匆匆瞥了身旁丑姑一眼,生怕被她瞧出异样。
好在丑姑对她的心思毫无察觉,只是呼吸粗重,下意识喃喃低语:“那鬼这诗好生了得”
薛采羽见丑姑失态,轻声提醒道:“你不知道,步公子人称三步成诗步执道么?”
“三步成诗不知道?不知道啊”丑姑一脸茫然:“到底知不知道?”
两人相顾无语,都不知对方说的什么,底下院中已经闹腾起来。
“那鬼好生霸道!只蹭了一下,张王两位兄弟便断了气了!”有白营弟兄蹲在院墙下,扶着日夜相处的两位兄弟,见他们分明已经死绝了,不由得涕泪直流。
“步爷那鬼如此霸道,为何为何偏偏怕了步爷?!”也有人惊疑不解。
“咱步爷是学儒的,练的一口浩然正气,淫邪不侵,鬼当然要怕!”更有人胡乱拍着马屁。
哪怕这马屁如此牵强,如此无稽,众人也都齐声称是,唯独一人反对。
反对之人,正是步安自己。
“放屁!”他笑骂道:“浩然正气要真有那么管用,这天底下的鬼捕生意,还不给儒门包圆了?!”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都是江湖人,见惯了生死,即便有同僚刚刚魂消魄散,也不妨碍他们笑得张狂。
步安“哗啦”一下扯开已经破碎不堪,只剩几片布条耷拉着的长衫,大声道:“那阴魂怕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这件宝贝!”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他身穿一件黝黑的铁丝软甲,即使血色月光照在上面,也没有泛起一丝猩红,心说这果然是件宝贝。
步安只起了个话头,打消了众人的疑惑,就不再继续解释,而是下令赶紧收殓了张王两位弟兄的遗体,好去下一处阴煞。
当下便有人上前背起一具尸体,刚要跑开,发现冷姑娘仍旧靠坐在墙根,面色苍白如纸,立即着急大喊道:“冷姑娘冷姑娘看着快不行了!”
这乱世之中,人死一了百了,众人心中即便有些哀苦,也不会太过惺惺作态,但是伤重却不一样,毕竟受伤可以救活,不能耽搁,更何况那还是一位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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