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青莲观的知客,向来与人无争。
沉吟半晌,步安留了个心眼,抬眉道:“瞎子,你能辨清人鬼,能不能认出妖物?”
张瞎子略微一怔,大概意识到了步安话中的含义,压低嗓子道:“步爷是觉得,那两人……”
“不可不防。”步安正色道。照他在柳店镇的见闻,加上这宁阳县里活人祭祀的场面看来,拜月教似乎很能笼络阴魂和妖物,与修行人圈子没有太多瓜葛。
“鬼修魂,人修魄,妖物修行也与人相仿,瞎子我还真没那个能耐,”张瞎子忽然侧了侧头道:“不过……”
他不敢在步安面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道:“瞎子做不到,薛姑娘却可以。”
步安点点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妖与人毕竟不同,医家说不定能看得出——但是见识过薛采羽为丑姑探伤时的动静,他又觉得要她出手验证,似乎太过显眼。
他若是知道,薛父当年无意救治了一头折翅鹰,都没能瞧出来那是妖物,恐怕更要犯难。
瞎子像是能看得见他皱眉不语的样子,凑近道:“夜长梦多,不如绑了再说?”
步安摇摇头:“七司在明,拜月在暗,假如这两人真跟拜月贼子有关,倒给了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就这样绑了,实在不智。只是……”
他是想说,万一自己想错了,何老道跟邹婶是清白的,那又浪费了宝贵的精力,同样不聪明。
正犹疑间,步安突然眉头舒展,笑了笑道:“怎么傻了,如此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这样,你先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吩咐六营弟兄,全来薛姑娘这里,让她瞧瞧有没有身患暗疾的,也好及时防范,亡羊补牢。”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说这是薛姑娘给咱们七司的见面礼。”
张瞎子恍然点头,试探着问道:“假如邹婶与何老道借故不来?”
“那我们就得顺着他们,找上一找了。”步安笑得有些阴险。
张瞎子走后,步安找了薛姑娘,让她配合着演一场戏。
听说不用耗费灵力,只装装样子,薛姑娘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这天,七司六营,陆陆续续有一百多人来找了薛姑娘瞧病。一番望闻问切过后,薛采羽还真替其中几人,开了调养的方子。只是现如今,宁阳县城里,也根本无处抓药。
正如事先所料,邹婶与何老道并没有来——张瞎子得了令,每个人都知会过了,并未漏掉他们二人。
步安原本就要等晴山闭关,这下恰好有事可做,更加不着急了,每日就躲在屋里写写字,出来院子里练练射艺,看在众人眼里,只当他也对城中这些怪事束手无策。
县衙那边,仍旧每日来催,只是见他没有什么动作,传话的语气也渐渐弱了,仿佛例行公事。
……
……
隆兴二年十二月初一,邪月第七夕,七司来到宁阳县的第五日。
深夜时分,城中某个姓刘的大户人家后院里,一棵足有上千年寿命的古树下,一个中年妇人盘膝而坐,身旁站着白发飘飘的老道。
将近子时,妇人脸上的阴阳界限渐渐淡去,紧接着皱纹淡了,腰杆也直了,赫然化作一个十六七岁的妖艳少女,便连略微发福的身子,也变得挺拔匀称。
一旁的老道却全然相反,身子渐渐佝偻起来,脸上皱纹加深,像这古木的树皮,又像是山中猛兽的斑纹,双目怒睁,连须发也化作棕色,周身长出尖刺,背后生出一对小得可笑的羽翼。
“恭贺二王子羽翼渐丰,神力恢复,指日可待……”妖艳女子睁开眼睛,看见身旁异兽,赶紧谄媚道。
那异兽鼻孔出气,冷哼一声,巨口微张,露出一排参差的尖牙。
妖女吓得面色大变,突然想起,这位眼前,从来就不愿承认祖上与神帝少昊的血缘关系,这句“二王子”恐怕惹怒他了。
“你家主子,何时能到?”异兽嗓音低沉之极。
它问的是眼前妖女,可话音刚落,古树上便响起了一声浅笑。
妖女与异兽同时抬头,只见一个垂发女童坐在树上,居高临下地说道:“四娘好久不见,江南越州,可好玩吗?”
妖女见了这女童,脸上嬉笑不已,花枝乱颤道:“好玩得紧呢!若不是惦记一众姐妹,我哪肯回来。下回得空,姐姐也随我一同去风流快活。”
那女童没好气地答道:“你这小狐狸,分明是在戏弄我!我肉身在此盘根错节,哪里脱得了身?!”
狐妖正要辩解,异兽突然低吼道:“两只小妖扯什么闲天!你家主子呢?”
树上那女童这才一脸轻蔑地看它,摇摇头道:“好大嗓门……差点吓到我呢。家主说了,一群江湖宵小,他可没那工夫来搭理。主子还说,要他的好兄弟赶紧回越州躲着去呢!”
异兽闻言暴怒,浑身尖刺都张了开来。
头顶古树突然无风而动,无数枝丫朝这边聚拢。
一兽一木,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异兽缓缓收敛了气势。
“你爹爹当年,可比你威风多了。”树上女童咯咯直笑:“放心吧!家主念在当年情分,总会分你一杯羹的,等翅膀长齐了,再来耍威风不迟。”
“那姓步的不是寻常人物,你家主子可别阴沟里翻了船!”异兽拿一双浑圆的眼睛,瞪着女童,然后悻悻然踱步,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走开去了。
被称作四娘的小狐妖,叹了口气,很是幽怨地抬了抬头,轻声嘟囔:“姐姐也真是的,如此激他,可叫妹妹往后怎么安生。”
“一样替家主做事,我在这穷乡僻壤受罪,你却在外面风流快活,便是多受点气,也是应该的。”女童微微一晃,整个身子隐没在了树影里。
第240章 蓄势待发暗潮涌()
自打步安收留了那个被称作“木头”的老汉之后,起初几日,每到入夜时分,那老汉都要朝天拜祭,拦都拦不住。
后来还是步安想了个法子,眼看天快黑时,就把他绑起来,到天亮才松开。
这老汉平时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天一黑,挣扎的动静却大得吓人,像是那具瘦小枯干的身躯里藏着一个贪婪而狂暴的魂灵——步安觉得,这倒挺像毒瘾发作时的瘾君子。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这老汉神魂尚在,只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而已。
从那之后,张瞎子每天都会往客栈里领回几根“木头”,到了十二月头上,已经攒了十三四个。这些人起初连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管着,现在竟都稍有好转,最早领来的老汉,时不时能从嘴里蹦出几个词儿,像是两三岁婴儿的神智。
照薛采羽姑娘判断,这其中一半的功效,是因为阻止了他们夜夜祭月,另一半则归功于素素总拿吃食和银子“训练”他们。
无论如何,形同木头一般的大活人渐渐恢复了些神智,终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七司众人看在眼里,却未必觉得高兴。
隆兴二年十二月初二,吃过早饭,程荃回到客舍,躺在大通铺的一角,眼睛半睁半眯,像在想心事。
“还睡呢!旁营的弟兄们都在早课了,一会儿邓统领就该进来喊人了。”马员外一边拿布巾擦着脸,一边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程荃一骨碌爬起身来,眉头皱得紧:“老马……你说步爷到底怎么想的?一天天的往回领木头,难不成真想把他们一个个全喊醒?依我看,照这法子,别说剑州府,就光是宁阳县,也够咱们折腾个几年了!”
他痛痛快快地说了这几句,又立即压低嗓音道:“我可是听说,外头天天拿活人祭祀呢,都是童男女,绑了活活烧死……”
马员外毕竟比他长了十来岁,性情谨慎得多,扭头看了一眼,见无人进来,才一脸严肃地朝程荃摇了摇头:“军中规矩打,这种丧气话,可别再说了。”
被这么一提醒,程荃便像是泄了气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嘟囔道:“我还以为,到了剑州府地界,便是刀光剑影,谁知是这般情景。”
“日子过得太平,你还不乐意了?”马员外好声好气地劝道。
“想要太平,我留在越州不好么?”程荃抬眉道:“你不也是一样?”
马员外慢条斯理地拧了布巾,挂在窗前,朝外头看了一眼,低声道:“程兄弟,邪月临世,天下迟早要大乱,太平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既然如此……”程荃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就该拼死一搏,挣个好前程,对不对?”马员外转过身,脸上始终是笑吟吟的:“可是怎么拼?咱们进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在这宁阳县里可曾见过妖邪鬼魅、拜月贼人?连对手的影子都瞧不见,跟谁去拼命?”
程荃想要争辩,却也知道他说得没错,只好叹了口气道:“只怕日子一久,人心就散了。”
马员外朝着客舍门口坐了下来,眼睛始终盯着那扇门,防着有人进来,嘴里低声道:“程兄弟,这些日子,你可留心过邓统领他们?”
“怎么说?”程荃一脸疑惑。
“照我看,弟兄们跟你一般想法的,不在少数。”马员外顿了顿道:“可几位统领,却沉稳得很呢。旁营的先不说,咱们白营的邓统领是个什么性子,你不会不清楚吧?”
“你的意思是说,步爷那边早有主意了?”程荃惊道。
马员外没有直接回答,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起来,半晌道:“宋尹廷和张承韬是什么人物?他们尚且没有法子,这七闽道怕是凶险万分。步爷有没有主意,老哥我委实是吃不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程荃追问道。
“只不过,”马员外瞥了他一眼,神色很是凝重,“眼下咱们不动,对手也不动。一旦动起来,岂止刀光剑影……”
程荃听得激动不已,喃喃道:“这么说,步爷是在蓄势?”
“晴山姑娘已经闭关六日了。”马员外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接着站起身,笑着道:“走吧,再不出去,邓统领要进来骂人了!”
程荃一骨碌爬了起来,嘴上应得痛快。
……
……
宁阳县十室九空,县衙却跟往日一般无二,或者说比没遭灾时,更加清静。
没有市井纷争,也没有税赋摊牌,几个皂吏无所事事地聚在县衙门口的空地上闲聊天。
衙署里头,宁阳知县洪峥也如往常一样,一早便将主簿、典史等一应僚属召到了跟前。性情刚正的李县丞,几个月前就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说,仿佛县里从来就没有这么一号人。
人都到齐,姓典史便交代说,南门外的向阳河已经疏通得差不多,只是来年发了水,还得淤积,眼下趁人力有余,不如采些石材,加固堤岸,如此可保百年无忧。
主簿附和说,如此百年大计,该在河岸上立一块碑文,记下洪知县治水的功绩。
洪知县闻言,微微一笑,说你们林家在南门外那些田,秋旱夏涝,修了向阳河,你得了千倾良田,给我也立个碑,真是好买卖。
主簿林惟荫呵呵而笑,并不慌张,似乎吃准了洪知县会答应——这位林主簿,便是宁阳客栈东家林惟均的兄长。
果不其然,洪知县笑过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只补充说,既然县里出了那么多人力,林家的涝地变了良田,就得缴一笔银子,补充县里用度。
林主簿明知所谓县里用度是虚词,缴多少银子都是孝敬了洪知县本人,却没有丝毫意见——往年若要修向阳河,便是十倍之资,也不够的。
又禀报了些琐事,洪知县忽然面色一沉道:“住在你兄弟客栈里的那伙人,可有什么动静吗?”
林主簿笑着答道:“大人放心,那书生看着酸腐,骨子里也是识时务的,自打来了县里,便闭门不出,想来再过些日子,熬不下去,就得走了。”
洪知县闻言点头,却见一旁的典史面色有异,问道:“怎么?有话快说!”
典史赶紧说,这几日有人瞧见,那伙人偷偷往客栈里领木头,已经领了不少了。
“岂有此理!”洪知县面有怒色,冷冷道:“他是要挟持本县百姓吗?”
林主簿也皱眉道:“一个两个倒还好说,只怕领走得多了,人力匮乏,县里开荒筑路,清河修堤的大事都要停下来……”
“你还说得出口!”洪知县气道:“这伙人便住在林家的客栈,出了这等大事,你竟然不知。此事没个结果,修向阳河的事情,还是先别急吧!”
一旁典史听得大气都不敢出,垂着头,只恨自己多嘴。
“大人……”林主簿侧头思索片刻,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低声道:“夜长梦多,索性把这伙人除去算了?”
洪知县冷哼一声,起身走开,只留下一句话。
“人家此刻就住在你林家的客栈,吃喝都由你林家伺候着,你要动些手脚,还不容易?”
第241章 谁指使的都一样()
步安来到这神仙人鬼妖的别样神州已有大半年,越州、杭州、嘉兴乃至泉州、漳州一路行来,山川地貌大致与记忆中差得不远,天气却要冷上许多。◢*◢小*说
进了腊月,便连闽中地界,都能吐气成霜。照这样子,哪怕天上突然飘起鹅毛大雪,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当初离开越州时,走得太急,即便想到气候变化,也觉得越往南越热,因此未曾将御寒之类的琐事放在心上。
虽说七司都是修行人,比普通人抗冻得多,但早课时,还是有不少人笼着袖子跺脚哈气。
这种细枝末节,总是姑娘家头一个留心,这天早课刚结束,洛轻亭便来敲步安的门,说要不要去找家裁缝铺,给大伙儿都做一身大氅,一来御寒,二来看着也威风。
步安口答应,给她支银子时,才笑着提醒说,如今这破落样,县城里便是找得着裁缝铺子,也找不着这许多的布料。
洛轻亭闻言也不沮丧,只说去碰碰运气也好。
临出门前,步安又喊住了她,说万一找得着还接活的铺子,除了御寒衣物外,就再做几面大旗。
洛轻亭眼冒精光,很是兴奋,问是什么样式的大旗。
步安不假思索地解释说,便是军中旌旗的样式,黑白黄绿蓝红六色各一面,一律上书一个“七”字。
洛轻亭得令而去,脚下生风。然而才过了一个时辰,她又沮丧着脸回来了。
不出步安所料,找着了裁缝铺,但别说大氅、旌旗,就是最寒酸的短袄,哪怕东拼西凑,五花八门的料子全都用上,也做不出两百套来。
正说着,外头院子里突然喧闹起来,痛骂声讨饶声不断。
步安走到客舍门外,只见李达张开双臂,一手一个,提着客栈的两名伙计,朝这边过来。
那两名伙计,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带着血,仍自不住讨饶。
不等他发问,李达便怒不可遏地将那两人摔在了地上,“这两个兔崽子,竟往饭菜里投毒!若不是张统领吩咐我时刻留心,不许外人插手伙房之事,只怕已着了他们的道!”
步安面色森寒地点了点头。事实上,伙食与吃水方面的防范,是他最早提醒张瞎子留意的,只是没想到,真的料中了。
“说!”李达朝其中一人踢了一脚,怒吼道:“是哪个指使你干的?!”
那伙计被踢得惨叫连连,却仍不肯开口。
这时,张瞎子邓小闲等人也都聚了过来,纷纷上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