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中怨气,大约是朝着先前几进几出的官兵去的,步安平白无故替别人背了黑锅,却并不着恼。
有怨气是好事,总好过置身事外。
“薛姑娘,”他老大不客气地搬了张椅子,端坐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今日之事,若在往常,我自可以效仿张良拾履,刘备求贤……只是时不我待,不容我三番五次相请。我见姑娘也不是矫揉造作之辈,有什么话,你我不妨敞开了说罢。”
薛姑娘不曾想他会来上这么一手,一时有些讶异,良久道:“宋尹廷出身曲阜,步公子来自天姥,据我所知,两处书院,素无瓜葛。你为何会奉宋尹廷之命,来到宁阳县?”
“我以嘉兴团练之名募兵,手下人马,与天姥、曲阜两家书院,没有一丝关系。说是奉了宋尹廷之命,不过图个师出有名罢了。”步安直言道。
薛姑娘神色缓和了些——兴许是因为她对宋尹廷观感不佳——却又不禁生疑:“你说手下人马乃是嘉兴团练,可这七闽道上的拜月之患,与嘉兴又有什么关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步安说到这里,哂然一笑,显然自己都不信服,摇头道:“姑娘,我若是说领兵来到七闽,为的是名利二字,你信不信?”
薛姑娘盯视步安,许久才道:“都说君子坦荡荡,我却没见过如公子这般坦荡之人。你初到七闽,不知此中艰难,若只存着求名求利之心……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医圣之后,果然宅心仁厚吗?
步安本可以祭出大义,假如来一句“苟利国家,岂因祸福”,说不定可以震慑眼前这位姑娘,然而他却不愿违背本心,说些言不由衷的大话。
有些事情,装得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假如全以虚情假意对人,日子一长,只怕身边人也都成了虚伪之辈。
因此,越在这种关节时刻,他就越不肯扯谎。
“薛姑娘,你说此中艰难,我亦有同感。可是我有一样想法,与你全然不同。”步安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看着庭院中的一棵常青树,悠悠然道:“你心中大约有这样一位君子,他心怀天下苍生,面对拜月之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姑娘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你看宋尹廷不顺眼,是因为他无双国士,儒门达者,应当兼济天下,却没有做到你心目中的那样。”步安一边推测,一边看着薛姑娘的脸色,见她嘴唇紧闭,眉头微锁,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可是……你凭什么要求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步安冷冷道:“他宋尹廷也有父母子侄,也有七情六欲,也有难处,也有私心……”
“圣人出而天下平……”步安忽然转过身,目光如炬一般看着薛姑娘:“你期盼圣人救世,与宁阳县百姓,拜月以求平安,又有什么分别呢?”
薛姑娘如遭重锤,面色惨白。
等她平复心情时,院中只站着丑姑,不见了步公子的身影。
“丑姑……会不会真是我们不对?”她轻声问。
这时一片叶子从常青树上飘落下来,丑姑轻轻吹了口气,那叶片便悄无声息地化作齑粉,散落一地。
“小姐,那人太能说,你可别着了他的道。”丑姑一脸警惕。
第231章 半个倒比一个好()
出了薛宅,步安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满大街转悠。
街上行人稀少,看来果然如客栈掌柜所言,有人把排队领了粥喝的百姓,集中到某处干活去了。
宁静的街道两旁,许多宅院都敞着门,里头乱糟糟的,像被劫掠过了,然而也有个别门窗齐整,一看就只住着人的。比例大约是十之一二。
以步安所见,这宁阳县城里,大约住着两三千户人家,照此比例,该有几百户人依旧保持着清醒。这年头一户人可不止三五之数,粗略估摸,总数也有一两千人了。城内如今这副模样,神智不清的,也就糊里糊涂了,反倒是这些仍旧清醒着的,才最担惊受怕吧?
步安想要找个人来聊上几句,然而走了一路,却一个都没遇上。
他能感觉到,有些门缝或者窗子后面,有几双眼睛正看着他,兴许惊恐,兴许茫然,却没人敢出来见他。
走过几条街,终于有一家包子铺开着。门前热气腾腾的,聚了不少人,做买卖的是个颇为精瘦的年轻小伙儿,寒冬腊月里,忙出了满头汗。
远远瞧见生人面孔,原本还闲聊着的客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匆匆付了钱资,取了馒头包子,低头疾走,不一会儿便全散了。
这时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晃晃悠悠地沿着墙角走过来,伸手要去蒸笼里拿包子。他那只手黑黢黢的,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了。
卖包子的瘦小伙儿大喝一声,将老汉的手掌拍开,凶巴巴喊道:“怎又来偷!滚!再让我瞧见,打你个半死信不信!”
那老汉一脸木讷,咽了口口水,正要离开,不料做买卖的小伙儿又喊住了他。
“喏!”小伙儿拿了一只白面馒头,手伸到一半,又颇为不舍地掰下半个,把剩下一半塞到老汉手中,脸上仍旧凶神恶煞一般:“别让我再瞧见你了!听见没?早上有施粥的,去那里领,肯干活便有一口吃的!”
老汉接过半个馒头,也不说谢,只是忙塞进嘴里,狼狈不堪。
“馒头怎么卖?”这时步安正好走到包子铺门口。
“包子三十钱,馒头二十。”瘦小伙儿听见来人说的是官话,陪着笑脸,持着浓厚的闽地口音答道。
“这么贵吗?”步安有些惊讶,越州城里,一个包子不过三四文钱,馒头两文而已。
瘦小伙儿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嫌贵你去别处买吧。”
“我走了几条街,就瞧见你这一家铺子,你叫我上哪个别处去买?”步安脸上笑着,随手抛了一块碎银过去。
这碎银足有半两重,瘦小伙儿接到手里,脸色立即好看了不少——要说这人见钱眼开吧,他掰了半个馒头给那老汉,又显然心存善念。
水火之中的宁阳县,生存艰难,这些许善意,或许已经足够珍贵了。
“拿三个包子,多了不要。”步安见他取多了,赶紧吩咐道。
小伙儿抓着包子的手悬在半空,一脸疑惑道:“三个包子,要不了这么些银子的。”
“剩下的,便买他嘴里那半个馒头。”步安指着那老汉道。
小伙儿不明就里,喃喃道:“可他吃都吃下去了,难不成让他吐出来?”
见他傻乎乎的,素素便忍不住笑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说,看在你人这么好的份上,剩下的银子,都赏给你了。”
递过三个包子时,小伙儿一脸憨笑道:“早知道有这好事,我便将整个馒头都给了他。”
“半个比一个更值钱。”步安笑笑,接过包子,转身取了一个递给候在一旁的老汉,接着把剩下两个在他面前晃了晃,施施然走开。
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主仆二人领着那老汉走远,瘦小伙儿挠着后脑勺,仍旧没有想通,为什么半个馒头倒比一整个更好。
不久,有个满脸麻子的女人过来买包子,见他嘴里嘟囔着“半个倒比一个好”,好奇之下问起,又将此事回去说给了薛姑娘听。
“小姐,我就说吧,那书生稀奇古怪,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丑姑翻翻白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可知道,他这话是何用意?”薛姑娘若有所思道。
“用意?能有什么用意?我看他是脑子糊涂了,兴许过不几日,也要去领粥了。”丑姑咧嘴一笑,瞧见薛姑娘眼神不对,才赶紧收敛了笑容。
咒别人去领粥,总是太恶毒了。
“他说圣人可遇不可求,又道半个倒比一个好,这看似不相关的两句话,讲的却是同一个道理。”薛姑娘沉吟道。
“小姐,我看你是想多了罢?”丑姑把买来的包子递到自家小姐面前,自己却先取了一个,双手捧着,吃得津津有味。
“是我想多了么?那我问你,李家小哥,为何只施舍了半个馒头?”
丑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舍得呗!眼下米面精贵,可不比以往。”
“对啊,正是因为不舍,才愈加显得李家小哥宅心仁厚啊。”薛姑娘感慨道。
“咦被小姐这么一说,还真是呢。”丑姑塞了一嘴的包子,边嚼,边含混道:“原来那书生没有犯糊涂。”
“他说世人皆有私心,皆有难处李家小哥便是有难处,才不舍得一个馒头,有私心,才懊恼没把一个馒头都施舍了”薛姑娘低头沉默半晌,突然起身道:“丑姑,我们再去会会这位步公子。”
“小姐”丑姑后悔自己不该多嘴,为难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何处落脚。”
“宁阳县就这般大,还能找不着么?”薛姑娘语气柔和,眼神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包子,好吃得很,要不要?不不不,不能这样就给了你,你得说要才行。”步安坐在四下无人的街角,像逗小孩似的,引那老汉说话。
素素看不过去,古怪脸道:“公子,你给就给吧,何必捉弄他。”
“小孩子家懂什么?”步安白了她一眼,照旧耐心十足地跟那老汉说话。
老汉双眼无神,像是什么都听不懂,全靠本能行事,然而步安拖得久了,他眼中居然有了一丝焦急,嘴里发出咦咦啊啊的声音。
素素看得好奇,连脑袋都侧了过来。
“不急,慢慢来,说要说要就有的吃好吃得很,里头有肉。”步安柔声引诱。
素素突发奇想道:“公子,要不然,我吃给他看吧。他见我吃得香,便肯说了。”
“你是诚心帮忙?还是馋的?”步安哭笑不得地递给她一个包子。
素素笑嘻嘻接过,正要塞进嘴里,那老汉一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说了个囫囵的“要”字。
步安眼疾手快,赶在素素动嘴之前,一把抢了过来,塞给了已经口水直流的老汉。
素素一脸的遗憾,仓皇之间又赶紧掩饰,嬉笑道:“公子你看,还是我的法子管用吧?”
步安白了她一眼,心平气和地看着老汉吃完包子,又故伎重演,直到到再一次说“要”,才把最后一个包子给他。
“没傻透。”素素在旁评点道。
步安笑笑道:“是啊,没傻透。”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元宝,抛了抛道:“认得这个吗?”
这一回,不用反复尝试,他就已经知道答案。
原本木讷迟钝的老汉,见到银子的刹那,眼里就露出了贪婪的光。
“这是什么?”步安问。
“银银银子”
“认得银子就好。”步安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跟我走吧,有吃的,还有银子。”
第232章 其实根本不用比()
步安回到客栈时,时间不过晌午,后院里已经杀了猪,宰了羊,用大锅烹煮,半条街都是肉香。
薛姑娘与丑姑早他一步,正等在正堂。除了她们两位,还有个宁阳县衙的书办。
薛姑娘世代居于宁阳,与这老书办也相熟,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天,瞥见步安从外头进来,便立刻站起身来。
不等她开口,一旁的老书办已经迎了上去。
“这位……将军……”这年头官场上称呼都虚得很,况且这书办只是个不入品的小吏,自然是见了官就叫老大人,见了领兵的就叫将军。只不过,眼前这人太过年轻,令他这声将军喊得有些不情不愿。
“将军路过本县,不知可有符节官引?一应文书?”书办直入正题。
步安心说,这是走程序来了么?脸上神情颇为冷淡,鼻孔出气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轮得着你来问么?”
老书办微微一怔,面色也跟着难看起来:“小人是奉知县大人之命……”
“知县要看,就让他自己来看罢。”步安冷笑着朝后院喊了一声:“来人送客!”
话音刚落,院中便跑来了十几号人。老书办见状大惊失色,提着袍子便往外跑,边跑还边喊着:“尔等大难临头,勿谓言之不预……”
邓小闲跑到客栈门口,笑嘻嘻看着他狼狈而逃,扭头问道:“他嘴里说的什么?”
“会咬人的狗不叫唤,你管他作甚。”步安笑着摇摇头,这才朝薛姑娘做了个请,示意她里头说话。
薛姑娘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老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想要问些什么,又忍住了。
两人穿过厅堂,往后院去时,素素也领着那老汉跟在后头。
正在后院帮闲的林掌柜瞧见此人,急忙喊道:“谁!谁让这木头进来的!快轰走,快些轰走!”
“你瞎嚷嚷什么,这是我家公子领回来的!”素素瞪了掌柜的一眼。
“公……军爷,”林掌柜哭丧着脸朝步安道:“这这这,这木头进屋,不吉利啊……”
步安头也不回地答道:“这满院子的虎狼兵,便是妖魔鬼怪也镇住了,能有什么不吉利的?”
“就是说嘛!”素素附和道:“好好的大活人,叫人家木头作甚……”
“都……都是这么叫的嘛……”林掌柜一脸苦色。
步安没工夫管这些闲事,只领着薛姑娘进了她的屋子。
丑姑跟在后头,刚要迈步进门,房门就在她面前掩上了,略微踌躇,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转了个身,像个丑门神似的守在那里。
不远处,邓小闲嘴里嘟囔:“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他麾下的马员外正从厨房出来,嘴角尚沾着油渍,笑着擦了擦汗道:“邓统领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
“有人一辈子花丛里过,却从来没有桃花运;有人随便出门转一圈,就能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来……你说这是不是命?”邓小闲长叹道。
晴山姑娘听得低头不语,趁没人注意,才往步安住着的那间屋瞄上一眼。
洛轻亭却没这么好脾气,恨恨地喊道“瞎嚷嚷什么呢!再不管好你的人,不等猪羊熟透,便全给他们偷吃了!李捕头呢?给他们全记下!一个都别想赖!”
丑姑远远看着这闹哄哄的场面,脸上满是鄙夷,心说这些人算个哪门子虎狼兵,充其量土匪罢了。
客舍简陋,木门隔不住吵闹声,步安请薛姑娘坐下,摇头道:“赶了许多天的路,好不容易有个地方歇脚,且由得他们闹一闹吧。”
“山路难行,”薛姑娘似乎很能体谅他的苦处,随口问道:“后军何时能到?”
“后军?”步安笑了起来:“哪有什么后军。”
薛姑娘觉得自己像是遭了戏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步公子莫非是要凭这百来人的杂兵,与拜月教一较高下?”
“姑娘是说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吗?”步安反问道。
“公子先前说,是为名利而来,我以为公子只是浮浪之辈;眼下再看,才知道想错了,你根本就是寻死来的。”薛姑娘心里有火,嘴上也不饶人。
步安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任谁看到七司的规模,都会觉得这是以卵击石。
因此,他不气也不恼,照旧心平气和地说道:“方才匆忙,倒忘了问,薛姑娘转眼找上门来,不知是何缘故?”
“丑姑瞧见你打赏李家小哥,回来跟我说起,半个馒头,倒比一个更好。”薛姑娘稍稍平复了心情,“我觉得这句话很有嚼头,却一时没有参透,想来问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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