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说:“真的假的,听着这么离奇。”
“那你看,”陈居士说:“继续往下听。这帮小子当天没动手,转过天,天好了,他们又来了。到门口刚要拆庙,又是刮风下雨。到了第三天,队伍里有个小将发狠,说人定胜天,牛鬼蛇神再厉害也是纸老虎。他们制作了一个横幅,写了句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听听,天都能换一换,别说一座庙了。”
我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第三天他们一群人又来拆庙,刚到门口,就看到庙门站着一个和尚。那个年代什么和尚尼姑道士,要么被批判关牛棚,要么还俗避祸,哪有大大咧咧冒头的。眼前这和尚不但冒头,看样子还想阻挡革命小将拆庙,胆大包天至于极点。”陈居士对我说:“齐先生,你跟我来。”
我们从佛殿里出来,顺着院子往外走,来到庙口,他指着门前两棵苍天古树说:“当时和尚就是在这里,把那些人挡住。”
我问他,然后发生了什么。
“那和尚在两棵大树之间拉了一幅巨画,大概能有十米长短,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十米的大画卷成卷儿,一个人也拿不了啊,真不知道这和尚是怎么带来的。”陈居士说。
“画上就是地狱变?”我说。
“不错,”他点点头:“上面画着牛头马面的鬼差,还有恶煞鬼畜,身堕无间阿鼻地狱忍受极刑凌虐的亡魂……种种地狱景象,跃然纸上,纷然眼前,据说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这些革命小将从来没见过如此逼真又离奇恐怖的古画,完全超越了他们的认知。”
“他们被镇住了?”我问。
“开始是被镇住,后来他们又开始喊口号,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起举着锄头冲过去,如果这和尚执意阻拦,他们不介意把他活活打死。”陈居士说:“就在这时,发生了异象。”
他掏出一包烟:“抽烟不?”
我摆摆手,他自顾自点上:“画上出现了一片呜咽声,越来越响,从画里透出来,声音传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后来听知情者描述,声音很低沉很压抑,有男人也有女人的,让人毛骨悚然,全身起鸡皮疙瘩。在场所有人都怔住,声音实在太悲惨了,声声入心,真的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样。”
“把革命小将吓住了?”我呵呵笑。
“这还不算什么,最离奇的在后面,”陈居士说:“这个和尚突然走进画里了。”
我浑身打了激灵,莫名其妙的,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看向陈居士,陈居士严肃地点点头:“整件事你不用去质疑真假,我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当个段子听就行。”
“然后呢?”我问。
他摇摇头:“没然后了。那和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他先是凭空写下了四个字,然后缓缓走进地狱的画中。画里是熊熊火海,他的身影在大火中飘然远逝,最终模糊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无数亡魂中间,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
我听得都傻了。
陈居士说:“这件事之后,没人再敢动这座庙。这件事流传甚广,不光是大屯子乡,你出去打听打听周围几十里,但凡上了点岁数的人大约都有耳闻。后来那段年代过去之后,气氛缓和,不再谈什么牛鬼蛇神,庙里渐渐起了香火。”
“那幅画呢?”我问。
“那幅画一直被一个老人收藏,八十年代的时候,他自己掏钱找工匠和画匠,把整幅画拓印在庙里的墙上,便形成了你刚刚看到的地狱图。”陈居士说。
我没说话,在沉思。
陈居士说:“收藏画作的老人就是我爷爷。”
我抬起头看他。
他说:“这幅画一直被他精心收藏,家里人谁也没看过,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等到他把整幅画拿出来要画在庙里的墙上时,我们才知道他原来还藏了这么个东西。后来,爷爷把原画烧了,说此物不应该再留人间。”
我想了想说:“我比较好奇,那和尚走进画里时,他写下了哪四个字。”
陈居士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才说:“他写的是‘天下无间’。”
“什么意思?”我问。
陈居士道:“大概意思是,那时的天下就是无间地狱。”
“怎么讲?”我看他。
“那个十年里夫妻反目,母子决裂,家破人亡,人人自危,好友之间都无法说真话。有人因为一句话获罪,甚至丢了性命。”陈居士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用力踩了踩:“人和人之间没有情爱,没有真善,没有美德。只有猜疑、嫉妒、迫害和斗争。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间,用无间地狱来作象征,倒也恰当。”
我被他说得沉重起来,我第一次正视“无间地狱”的概念。一提到地狱,无非就是刀山火海各种酷刑,而无间地狱是所有地狱里规格最高的地方,那应该是痛苦的巅峰。
想象一个人会受到什么顶级的酷刑,对于无间地狱来说都太过于公式化。
那么怎么才能到达痛苦的巅峰呢?正是陈居士在上面说的这些。
天下无间。
第六百五十一章 地狱殿()
我袖着手站在庙口,看着远处群山连绵,陈居士说得这番话,让人心头很是沉重。
我转过脸问他:“庙里每日能接待多少香客?”
“分时候,”陈居士说:“如果遇到庙会或是佛陀菩萨诞辰,阎王爷过生日之类的法会,人就多了,十里八乡怎么也得好几百上千人。现在大年刚过,又没赶上法会,信徒也有,可少了很多,大致情况你也看到了。齐先生,你怎么问这个了?”
“我想知道关于壁画地狱变的故事,你都和谁谈过。”我说。
“哦?”陈居士笑:“齐先生何有此问。”
“只有我一个,还是逢人就说?”我看他。
陈居士笑着摇摇头:“目前为止我只讲过三次,你是第三个人。”
“为什么说给我听?”我看他。
“因为,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我摇摇头:“这我就不明白了,此话怎讲,如何特别?”
陈居士整整衣襟,捻动佛珠说:“齐先生,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进了庙,没有进迎面的佛殿,而是顺着长廊往后走。这里是庙宇群,气势恢宏,依山而建,前后不知多少层,随处可见各式楼阁殿台,白玉栏杆。香客大多在前面第一层大殿敬香,鲜有人逛到这里,四周很空旷,只有院子里的巨大香炉冒着渺渺青烟。
我跟着陈居士走了很长时间,顺着台阶攀上一座小山,顺着脚门进了院子,这里有座很偏的庙宇,门口居然立着一个成人膝盖高矮的小神龛。
我一看到这个,眉头就跳了一下,这种神龛有个特殊的名字叫寒林坛。干什么用的呢,专门祭祀孤魂野鬼,非常邪门,要定时有人放入食物,名为食幽,专门给孤魂野鬼吃食,这算是慈悲。
看到这东西,我心里就有点不太舒服,进到院子里,看着眼前这座佛殿,占地面积并不大,黄砖红瓦,阳光照不到这里,说句不好听的,有点阴森森的。
我心中狐疑,这姓陈的莫名其妙带我到这里干什么。
陈居士走到门口看我愣着,招手示意:“齐先生过来啊。”
我一边磨磨蹭蹭往里,一边问黄老灵怎么看。黄老灵半天才吱声,轻轻说:“这里太古怪了,我不说话,你也别问我。”说完没了动静。
我来到庙门前,抬头上看,上面挂着一块横匾,写着三个字:地狱殿。
我跟着陈居士走进门里,刚进去就吓了一跳。这庙外面看不大,进去后真是另有空间,首先映入眼帘是大堂,正中放着很多原人大小的模型雕像。雕像太吓人了,全是模仿地狱来的,小鬼儿狰狞,对着人做各种酷刑,展示出各种受苦受难的情形。
一个酷刑是一组模型,小鬼儿行刑,受刑的人脱得赤条条,身上还鲜血淋漓,表情痛苦至极,呲牙咧嘴,别提看着多难受了。
难怪这地方没人来,一屋子负能量。明知道是假的,都是木头刻出来的,可表现出来的这种美学意象还是让人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浑身都不舒服。
陈居士指着迎面这组模型说:“此为拔舌狱,生前此人多嘴多舌,巧舌如簧,撒谎骗人,做着类似传销的行当,让很多无辜受害者家破人亡。死后便入拔舌狱,遭受拔舌之苦。”
小鬼儿拿着一个火钳子,从一个人的嘴里拽出赤红色舌头,拽出能有半米长,当然这里有夸张的意思,那人眼睛瞪得跟牛眼那么大,腮帮子鼓起来,做的栩栩如生。
他继续往里走,我默默跟在其身后,我们绕到另一组模型前,陈居士说:“此为孽镜地狱。”
我看到一个人被铁索捆在椅子上,眼前三面是落地的长镜,镜子里照出他的身影。当然,这个人和镜子都是假的,场景也就是这么个大概意思。那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吓得哆嗦。
我看看镜子,每一面镜子都映照出不同的影像。
陈居士看我沉思,便说道:“第一面镜子里照出此人生前喜好淫乐,而且喜欢奸淫他人妻子。第二面镜子是他贪财,用尽手段欺诈别人,获取非法财物。第三面镜子是他不尊老人,经常打骂自己的父母亲。现在到了地狱,三面孽镜将照出他的前生罪恶,反复演绎给他看,着实痛苦不堪。”
我笑笑:“总比刚才拔舌地狱要好一些。”
陈居士摇摇头:“虐心要比虐肉身还要残酷。”说着,他领我继续往里走。我摆摆手:“陈先生,我不明白了,你领我看这些干什么。我对于地狱刑罚不是太感兴趣。”
陈居士笑:“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我只好跟着他往里走,绕过这些恐怖的雕像,我们来到里面的墙边。这里还有壁画,庙宇深处光线晦暗,看不太清。
陈居士拉动一下红柱子旁边的绳线,拽动后墙上亮起一盏几瓦亮的小灯泡。
好家伙,这灯泡不亮还好,亮起来黄幽幽的,照着画也愈发阴森起来。我不自在,这些壁画还是地狱受难图,一片刀山火海,阴魂在大火中痛苦伸着手掌,似要挣扎,有个人还被小鬼穿在长矛上,刺穿胸膛,倒挂着身体,浑身着火。
我抹了下脸,这些东西偶尔看看就行了,成天对着这玩意估计能看成心理变态。
我有点不耐烦,可想到自己要到庙里办事,陈居士是这里的老熟人,我还不敢太得罪他。
陈居士捻动佛珠,倒也察言观色:“齐先生,稍安勿躁,你看看这幅画。”
他用手指指旁边的那幅地狱图,我耐着性子看,上面的场景不再是地狱受难,而是内容极其诡异的一幅画。
画里的场景还是在地狱,刀山火海嘛,我看到画上有一团似人的黑影正挟持着一个女人往火海深处走。
我擦擦眼睛仔细去看,这女人面向画面外面,脸部五官栩栩如生,那种惊慌的表情极其传神。她没有穿衣服,身体外面好像长着一层黄色绒毛,身上是星星点点的火苗。
我看着这个女人,忽然遍体生寒,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别人,正是崽崽化形后的李若。
“这是……”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画。
陈居士拉住我:“古画,不要上手乱动。”
“这画是什么年代的?”我嗓子有些沙哑。
陈居士道:“告诉过你了,六七十年代时和尚留下来的十米长卷,这是其中的一幅。”
我浑身寒意,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个时候哪有什么李若或是崽崽啊,连我都没有呢。我都没有,何谈的这幅画。
“这,这……”我磕巴着说不出话。
陈居士道:“难道你认识画上的这个女人?”
我苦笑:“何止认识,是我死去的一个故友,就是前女友吧。”
陈居士沉吟:“看样子,我这些年要找的特别的人,已经出现了,就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前面给你讲那么多故事吗?在我爷爷临死前,曾有一次把我叫到没人地方,他把地狱图里其中的一幅给我看,哦,就是现在墙上这幅。”
我盯着墙上的画,没有说话。
陈居士道:“爷爷指着画上的黑影,就是抓走这个女人的影子。他说,日后你若见到长得像这个黑影的人,想办法留住他,把他带到地狱殿的最后一层。这些年我在这里当居士,平时天南海北的做生意,一共见过三个长得像这团黑影的人,你是第三个。”
我站在墙前,仔细看着上面抓住李若的黑影,这人若隐若现,从身材和依稀的表情来看,还真有点像我。
我心里非常纳闷,从画的内容来看,这人对待李若极其粗暴,看那意思是想把李若拖到地狱深处去。
我敢肯定,我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过这事颇为玄妙,画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我故友,一个疑似是我,说跟我没关系,我自己都不信。
陈居士道:“找到的前两个人已经证明不是画中人了,齐先生你是第三个,我相信你就是!”
“你要把我带到地狱殿的最后一层?”我问。
陈居士点头:“正是。”
我忽然身上一激灵,像是电流穿过。马丹龙让我到这个地方来,只留地址,并没有写要找谁。我到了这地方,便来了陈居士,告诉我若干年前他还小的时候,爷爷曾经嘱咐他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便领我到地狱佛堂的最后一层。
这上下承接的无比玄妙,因和果居然在时间上错位,果比因提前了几十年发生!
我张着大嘴,目瞪口呆已经傻了。
陈居士道:“齐先生,虽然我觉得是你,但究竟是不是你,我说的不算。这最后一殿相当难过。”
第六百五十二章 看门老头()
我跟着陈居士向庙堂的后面去,此处光线晦暗,隐隐能看到两侧墙壁上一幅连着一幅的地狱图,森森然,真的好像进了阴曹地府。
“陈先生,你在这里做居士就是为了等我?”我问。
陈居士笑笑:“我都没指望能找到你,只是顺带手注意。其实我来这里,确实是出自最朴素的宗教情怀,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给我讲述地狱之类的神话故事,长大之后还看了《神曲》,对于古今中外的地狱体系愈发感兴趣。我喜欢这种氛围,也喜欢里面透出的世界观。”
他一边走一边捻着佛珠:“我特别信奉这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地狱的因果相报等同于西方语境里的末日审判,谁也跑不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弱点和缺点,都做过错事,难道人人都要落入地狱?”我问。
陈居士停下来看我:“那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怔住了,看着他。
陈居士笑:“这也是脱离地狱回归净土的办法。”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喃喃了两句。
这时我们到了佛堂最后面,这里虚掩着脚门,打开门后,里面是一条古香古色的长廊,雕梁画柱,两边墙壁的画风变了,不再是地狱图,而是变成仙山云海,色调素雅,从刚才那么压抑的地狱里出来,看到这样的壁画,多少让人的情绪舒缓了很多。
陈居士没多做解释,顺着走廊往后走,我想想,既来之则安之,跟着走吧。
我们穿过走廊,后面又是一重大殿,黑黑的没有开灯,周围场景也看得不真亮。
陈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