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晚深吸一口气,把头晕的感觉扛过去,刚要去安抚有点暴躁的沈国栋,隔壁院子又爆发出一阵争吵。
“你懂什么!?革命那是讲情面的事吗?!我为啥不让你跟他们几个接触?他们成分不好!你不怕被连累,我还不想沾一身脏呢!那一家子大大小小没一个好东西……”
刘二叔的声音忽然模模糊糊,然后骤然变大。“你捂着我干啥?成分不好不能说啊?俩鸡蛋就能收买了你!就你这样的,还搞啥革命!”
周晨的脸色忽然就冷了下来。接触他们会沾一身脏?我们家大大小小没一个好东西?
周晨看着怀里乖巧可爱的妹妹,心里对刘二叔一家的宽容悲悯忽然烟消云散。
他可以看在几个孩子可怜的份上不跟这个糊涂人计较,可是。如果因为他的原因让家里的哥哥和妹妹遭受污蔑,那他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容忍的。
沈国栋更不能容忍。他起身就往隔壁院子冲去,小张叔叔赶紧跟着,周晨抱着周晚晚也追了过去。
沈国栋一脚踹掉刘二叔家摇摇欲坠的破院门,指着在院子里折腾的刘二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们家俩孩子吃了我们家半年的鸡蛋,一天俩,你不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吗?先把我们家的鸡蛋还了!现在就还!”
刘二叔一下就愣了,转头向刘二婶求证,刘二婶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家一共就养了两只母鸡,还有一只不爱下蛋,两天能捡三个鸡蛋就不错了,攒够十个就送去供销社换盐换火柴,根本不可能一下拿出几百个鸡蛋。
这也是刘二婶说什么都不肯跟刘二叔说出事情真相的原因。如果刘二叔闹腾着要还鸡蛋,他们家拿什么还?
刘二叔当然也知道家里的情况。他懵了一会儿,忽然从院子里的柴火垛上抽出一根比成人手指还粗的树枝,劈头盖脸地就往春燕和卫红的头上抽去。
“吃!吃!我让你们吃!你们这就是讨债鬼!是来要我命的!我今天打死你俩!拿你们的命去还人家的鸡蛋!”
这就是要变相地耍无赖了。
周晨几个站在刘家破败的院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家。人的悲悯之心永远也战争不了自保意识,至少对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是这样。
所以他们现在只觉气恼,同情所剩无几。
刘二婶和刘老奶拼命阻拦,春丫抱着卫红跑到院子一角,总算躲过了刘二叔大部分的抽打,但他们的脸上和身上还是留下了好几道粗粗的血檩子。
“要么现在就还鸡蛋,要么以后就给我闭嘴!再敢瞎折腾。我再给你一脚,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沈国栋说完,旋身就是一脚,刘二叔家障子边上一棵成人小腿粗的杨树咔嚓一声齐刷刷被沈国栋踢断。硕大的树冠倒下来,把园子里没来得及收拾的豆角架压得啪啪作响,顷刻间全都倒了下来。
刘家一家人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二叔眼神闪烁,再也不敢说出一句硬气话。看来,他的革命意志还没坚定到不要命的程度。
沈国栋几个回到家,隔壁院子彻底没动静了。
恶人还要恶人磨。周晨的悲天悯人善良隐忍再一次完败给沈国栋的**。
小张叔叔本来是要送了他们到家就要赶着回去的,可是发生了这种事,他决定还是待到周阳和墩子回来,交代这两个大的几句再走。
毕竟都是小孩子,再能打架,再会赚钱,那也是孩子,不把他们安排好了,小张叔叔实在是不放心。
几个人坐下来没一会儿,周晨的热水刚烧好,刘二婶背着一个小袋子躲躲闪闪地过来了。
很显然,她也被沈国栋那一脚给吓着了。
“我们当家的说,先用这些粮食顶鸡蛋,不够的等到秋分了粮食再还。”刘二婶说完更加羞愧,“家里实在是没粮食了,最近都是在吃麦糠(小麦皮),就剩这些,你们,你们先收下吧。”
周晨几个好半天都说不出来话。刘家的三个孩子,每天都吃喂猪的麦糠,而且连麦糠都要吃不上了,离发粮食还得两三个月呢!这一小袋子,目测也就十斤的麦糠,怎么坚持到那时候?
“让你当家的来!他还是男人不是?!遇着事儿就往女人身后躲,他是缩头王八吗?!”沈国栋瞪着眼睛,冲着刘家的方向大声说道,“背回去!不是他送来的我们不收!”
刘二婶抹着眼泪走了。
院子里的几个人都没了喝水的心情,沉默地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刘二叔别别扭扭又强装镇定地过来了,“先还这些!剩下的分了粮食马上就还!”
刘二叔扔下麦糠口袋就想走。
“站住!”沈国栋沉声叫住了他,“借了鸡蛋还我们麦糠?这是哪家的道理?拿我们傻呀?!”
“我,我,我不是没有吗?!”刘二叔脖子一梗,竟然还有话说,“贫下中农家里都这么穷!这是光荣传统!”
“贫下中农欠了帐就能不还吗?”周晨也沉声问道。他从来不是心软起来没有底线和原则的傻瓜,惹着了他,他可以瞬间变成跟沈国栋一样冷酷决绝的人。
“贫下中农从不占别人便宜!”刘二叔赶紧维护自己的阶级形象。
“那你借了鸡蛋还麦糠是咋回事?要不要咱们找个能说理的地方去?”周晨冷冷地问道。
“把这破烂玩意儿背回去!要还,你就一把还我们三百个鸡蛋!我们家的可都是双黄蛋!你说的,借一个还俩!”沈国栋讽刺地笑着,“还不上鸡蛋,你就给我消停点!”
刘二叔垂头丧气地走了。隔壁院子这回彻底消停下来了。
周晚晚无力地趴在周晨怀里,想着面黄肌瘦的春丫和卫红,还有小小年纪就每天起早贪黑放猪给家里挣粮食的狗剩,这三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却要受这些莫名其妙的罪……
“囡囡,囡囡!你怎么了?!”周晨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在周晚晚的耳边,好像特别遥远,让她想听都听不清。
二哥,我困了,我要睡一会儿,不要担心。周晚晚努力想回应周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特别特别累,眼皮沉重,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周晚晚做了好久的梦,梦里一直是大兰子母子。从大兰子被抓到公社门口开始,所有的细节好像都在她面前又回放一遍一样,每一个细节,每一点绝望和不甘,每一次挣扎,都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她面前。
那些让人心酸的细节,那些让周晚晚不忍直视的残酷,她避不开躲不掉,都清晰无比地发生在她面前。
当小男孩的刀捅进民兵的肚子里时,她甚至能感受到血液的炙热和黏腻,甚至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腥气。
周晚晚真的吐了,她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浑身肮脏血腥,她只想吐,吐干净这些令人作呕的丑陋肮脏,替那对母子摆脱所有的不甘和绝望……
呕吐过后,周晚晚终于解脱了,她浑身懒洋洋地瘫在那里,没有一丝力气,也没有一丝痛苦,像重新回到母亲的身体里,混沌而舒服,不愿醒来。
可是她还是醒来了。
周晚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一个人——杨浩。(。)
第二二零章 面对()
杨浩惊讶地看着睁开眼睛的周晚晚,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受到很大惊吓的样子。
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然后脸上忽然一红,转身就跑了。
周晚晚叹气,这熊孩子就不能正常一回吗?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惊喜地靠过来,关心地问她“你醒啦?渴不渴?饿不饿?”吗?
哪有一看见病人苏醒就给吓跑了的?!她又不是诈尸!
周晚晚病了,她在胡乱做梦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那时候她太虚弱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只能随波逐流地任病魔在自己身体里肆虐。
周晚晚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里应该是干休所的病房,桌子上的暖瓶还印着“二龙山干休所特等病房专用”的字样。
既然她没死,这小屁孩儿跑什么呀!?
倒杯水你再跑也行啊,渴死她了都……
周晚晚还没埋怨完杨浩,周晨推门进来了。
好了,周晚晚期待的病人待遇终于来了,而且比她期待得还要周到细致,简直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她所有的需求都被周晨先一步想到,连话都不用说,她想干什么,怎么样能最舒服,都在周晨心里呢。
周晚晚就着周晨手里的杯子喝了两口水,周阳、墩子和沈国栋都进来了。
四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字排开往她的面前一站,一时间周晚晚病床前的阳光都被遮住了不少。
周晚晚这一病,他们四个人吓坏了。
虽然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可是脸色都不好,神情憔悴头发凌乱,甚至能看出明显的清瘦。
“我病了几天?”周晚晚问周晨,只有他一个人行为还算正常,至少没有只知道傻乎乎地站在那盯着她笑。
“五天,”周晨给周晚晚端着杯子的手忽然一顿,一下就哽咽起来。“零十八个小时。”
周晚晚的心骤然一痛。这将近六天的时间,几个哥哥过得一定特别艰难。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昏迷六天,那种焦急和心疼,想想就让她几乎发疯。换做是她病倒,他们会比她更甚。
周晚晚一直相信,几个哥哥爱她,比她爱他们更甚。
周阳几个人的笑像一个冻结在脸上的面具,被周晨的一声哽咽瞬间击碎。破碎的表情再也拼凑不起勉强支撑的笑容。周阳最先扛不住,眼圈一下就红了。
墩子一下蹲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上呜呜哭了起来。这是紧张过度以后骤然放松的发泄,没人去阻止他,能有这样的痛哭,是他们都觉得幸福的事。
妹妹终于醒了。妹妹没事了。
他们几乎要痛到麻木的心,终于又慢慢有了知觉,能做一件焦急等待之外的事情了。
即使是痛哭,这也是最幸福的痛哭。
沈国栋却忽然飞奔出病房,不管不顾地绊倒了门边的脸盆架。洒了满身水都没感觉到一样。
“他去找大夫了。他把郭老先生从老虎山的牛棚抓到隔壁病房住着,每天只给你看病,已经四天了。”
老虎山离绥林县三百多里,蹲牛棚接受改造的人也不能随便离开,沈国栋到底怎么把人给请来的,周晚晚真是不敢想象其中的细节。
周晨轻轻地把妹妹托起来,抽走垫在她后背的毛巾,又给她换了一条松软干爽的,动作熟练表情沉醉,仿佛能给清醒的妹妹换一条毛巾都是非常幸福的事。
周阳过来帮忙。轻轻地给周晚晚盖上被子,又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大哥,我没事了。你不要担心。”周晚晚伸出手抓住周阳的手。
病了这几天,她的手好像都瘦了下来。苍白细瘦,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半透明,放在周阳小麦色的大手上,如一只羸弱的蝴蝶,呼吸重一点都可能伤到她。
可对周阳来说,妹妹纤细的小手却有如千斤之重。他感觉胳膊一下就抬不起来,支撑着他熬过这些天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了一样,整个人一下跌坐在床沿上。
周阳慢慢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脸埋在妹妹的小脑袋旁边,泪水无声肆虐,完全不能自已。
“别看我了,我哭过了,差不多每天一场,你再不醒过来,我就得每天两场了!”周晨的眼圈也是红的,却已经能轻松地跟妹妹快玩笑了。
他拿蘸水的棉签轻柔地擦着周晚晚干涩起皮的嘴唇,“现在该担心的是那个一场都不肯哭的。”
不是不想哭,是不肯哭。
那个不肯哭的马上就出现了,手里还拎着国宝级的老中医郭老先生。
郭老先生气急败坏,胡子眉毛都要炸起来了,“我说了今天能醒她就能醒!你拽我干什么?你一天趴那叫二十个小时,她不是也不醒?我去了就能把小丫头叫起来?!”
沈国栋根本就不搭理叨叨个没完的老头子,木着一张脸把人拎进来往床边一放,就不说话了。
“哎呦!小丫头终于肯醒啦!你再不醒这几个臭小子就要把二龙山拆了!”郭老先生笑眯眯地过来给周晚晚把脉,周阳和墩子都红着眼睛紧张地在旁边盯着,就怕郭老先生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周晨手里紧张地抓着一个铁皮暖水瓶,手指都攥白了还不自知,脸上想努力给妹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僵硬得完全没办法控制表情。
沈国栋一直盯着郭老先生的手指,呼吸都小心翼翼,熬得通红的眼睛却如带血的刀锋,因为太过专注甚至流露出了凌厉狠虐。
从他抓着郭老先生进屋,一眼都没看周晚晚。
郭老先生把手指从周晚晚的手腕上拿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周阳几个几乎被这轻轻一声叹息吓得魂不附体,屏息凝神地看着郭老先生,谁都不敢开口问结果,就怕他一句话判了他们所有人的死刑。
“郭爷爷,我现在没有不舒服,我觉得病已经好了,您觉得呢?”您老人家就别卖关子吓唬我哥哥了!
周晚晚一醒过来就马上在空间里给自己做了身体检查,她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病。只是因为那天看到大兰子母子的惨剧而情绪波动太大,这个幼小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选择了昏迷来自我保护而已。
一个六岁小女孩的身体,还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她前世今生两世为人的巨大情绪波澜根本不是这具幼小的身体能承受得了的,会这样真的太正常了。
好在昏迷过后并没有什么后遗症,只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况且她有空间灵液,让身体恢复正常最多也就一两天的时间。
可是她必须引以为戒,以后绝不能轻易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了。
世事总难两全。她能有幸重生,就得承载两世为人的沉重和责任,别无选择。可即便是这样,周晚晚依然感恩,也会选择积极面对。
人们都说人生无常,这无常里不只有突发的意外和遗憾,更应该有努力争取下的改变和惊喜。
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结果如何没人能知道,至少,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放弃。
郭老先生瞪着眼睛冲周阳几个挥手。“都出去!都出去!你们这么死盯着,老头子心肝儿都发颤,看不了病!”
沈国栋一步跨过来,伸手就要薅郭老先生的脖领子,却被周晚晚一声“沈哥哥”给定住了身形,“沈哥哥,你不要担心,我没事了。”
沈国栋转头看了周晚晚一眼,脸上的肌肉痉挛般抖动了两下,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周晚晚不明所以。他刚才是想冲自己笑吧?是吧?沈国栋真的是太不对劲儿了。
“对不住您了,郭老先生。”周阳赶紧替沈国栋道歉,“国栋这是太着急了,您不要往心里去。我替他向您道歉。也代表我们全家谢谢您。”
周阳恭恭敬敬地给郭老先生鞠了一躬。周晨和墩子也跟着充满感激地弯下了腰。
“国栋哥这是急的,缓缓就好了。”周晨给周晚晚掖了掖平整的被角,轻抚了几下她的头发,冲郭老先生歉意地笑了一下,跟着周阳走了出去。
墩子走在最后,关门前他忽然回头。又深深地给郭老先生鞠了一躬,然后尽量低下头,掩藏着通红的眼圈一言不